劉水清 《 人民日報 》( 2009年8月3日 20 版)
世界上再沒有比日落家園,讓人感動讓人心跳的事情。我小的時候經常問奶奶:“那日頭落哪裏去了?”奶奶壹會說,落在老鴰的翅膀裏,馱著上西天了;壹會說落在山的眉峰上,壹看可不是,那山正在閉目沈思,滿腹的愁思化作壹天的晚霞,晚霞或許是這個世界的翅膀呢,是孔雀太陽開屏了吧。
有時,我坐在水塘邊,先看到塘中的水皺起柔柔的略微發紅的粼波,鴨子雪白的翅膀也罩上了壹層少女的羞赧,“呱呱”的叫聲,似沈在水塘的往事,空落、寂寥。漸漸,就見太陽的腳,輕悄悄地伸進塘邊的蘆葦,葦梢就蘸上了胭脂,亮麗生輝。整個葦塘,宛如依稀的夢境。後來,突地壹下,葦塘跌進了暗綠的黑,外面是稀薄的微明的陽光,裏面是黑黑的世界。塘中葦,搖著青藍的天,搖落壹天的星星,叮叮咚咚沈入水塘。這時候,如果再聽到鴨叫,便暖暖的,仿佛從晉人陶淵明居住的田園裏傳出。
有時,我坐在碾盤上,驀然聽到梆聲起落。晚歸的牛,拖著便便大腹,在姍姍歸去的夕陽中,不慌不忙邁著同樣蹣跚的步履。牛不同凡響的額頭,濡染著夕陽的清輝,兩只犄角,崢嶸突兀。漸漸,夕陽從牛的頭上,抽去了最後的余暉。牛“哞”地仰天長嘯,這壹叫聲,氣吞山河,震落了家園的樹葉。牛那魁梧的身影,隨著西墜的落日,漸漸厚重、厚重,直至變成了剪影、雕塑和化石,鑲嵌進家園的牛棚裏。世界上再沒有比牛兒哞叫、夕陽西下更令人感動了。
日落家園時,人影散亂,人聲啁啾,但家貓卻分外精神抖擻,它爬到院墻上時,夕陽恰好抹在它的渾圓的肚子上,貓大概要生小寶寶了,我看它吃力地在墻頭上躑躅,清澈如潭的大眼睛,望著家園的落日,湧出兩泓動情的淚珠。家貓在院墻上“喵喵”地叫著,仿佛召喚著西歸的落日,讓其慢走慢走。漸漸就見那日光,在貓尾巴上壹擦,天就像壹塊炭壹樣落下來,點燃了屋頂裊裊的炊煙。家貓的尾巴在墻頭上,蛇壹樣縹緲而去。這時候妳才發現時間正在汩汩流淌,流淌在牛奶般的稠稠的黃昏裏。
日落家園,讓人惆悵,讓人懷念。父親背著壹大捆草,從山上慢慢咕容下來。剛下山時,太陽還有那麽壹大截。父親的額頭被遠來的夕陽照得熠熠生輝,額上的汗珠油亮,滾動,壹滴滴地嘆息在疲憊的土地上。父親的腰愈佝,夕陽愈矮,塗在父親背著的草垛上,就像著了火。父親背著壹團火,從山腰墨壹般洇下。
隨著夕陽的冉冉下落,草垛愈來愈實,直至變成壹個龐大的奶頭山,壓在父親那彎曲如弓的背上,艱難地彈進了自家的籬笆門。這才看山下有兩條瘦弱的腿在顫抖。太陽嘆了壹口氣,徹底落下去了;父親也嘆了壹口氣,放下壹座山。
日落前,姐姐就提前拾掇好飯,蓋上鍋,生起火,準備晚餐。隨著竈口跌進的黑暗,姐姐的心事也越來越重。她默默地數著壹只只回來的鴨子。“鴨,鴨,鴨”,奶奶用玉米餅招呼著鴨子,鴨子撅著肥突的臀部吃著零食。這時黑暗像水壹樣漏進了家園的角角落落,鴨入巢,竈火滅,奶奶才來到街頭,等我和父親歸來。
奶奶完全看不到父親和我的模樣,但她能聽出我的聲音,聽見我們那熟悉的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