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夢遊天姥吟留別》原文與賞析
李 白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壹夜飛渡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粟深林兮驚層顛。
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此詩作於玄宗天寶四年(744),也即作者為權貴排擠被放出京後的壹年。詩人告別朋友,將由東魯南遊越中,行前留上了這篇不朽的名作,所以此詩又題為《夢遊天姥山別東魯諸公》。
李白壹生好遊名山,故多遊名山之作。而李白所遊之名山多為道教聖地,遊山是為了尋神訪仙,如“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初下荊門》),又“五嶽尋仙不辭遠,壹生好入名山遊”(《廬山謠寄侍禦虛舟》)。道教神仙十洲三島、洞天福地本為幻境,故只能夢遊神遊,此詩即是。
“海客談瀛洲”以下八句為全詩第壹部分,是對天姥山形勢的描繪。“海客談瀛洲”兩句出典《史記·封禪書》。瀛洲為傳說中海上三仙山之壹,也是後來道教十洲之壹。但“山在虛無飄渺間”,且尋之者也“終莫能至”;而“越人語無姥,雲霞明滅可睹”。故托物寄情,姑以夢遊天姥為神遊瀛洲。夢遊虛幻之境,則是虛而又虛,幻而又幻。五嶽、赤城、天臺皆是作為天姥山的烘托和陪襯,極言天姥山形勢之高峻。其形勢“連天向天橫”,自然接近天門,詩人便藉此駕馭著幻想的翅膀縱意遨遊、直淩霄漢,去追蹤那天門裏的絕對自由。
“我欲因之夢吳越”以下至“仙之人兮列如麻”為全詩的第二部分,具體描寫詩人的夢境和幻境。“湖月照我影”以下六句,字裏行間洋溢著今昔之感。詩人曾被露過“自愛名山入剡中”,是有所追求的。謝靈運也有”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登臨海嶠初發疆中作與從弟惠連見羊何***和之》)的詩句,當然也是有所追求的。可惜謝公並沒有找到不死之藥,是否見到了洞天羽客也未可知。其宿處猶在,但人已化去。悠悠碧水、陣陣猿啼,更增加了物是人非的淒清之感。然而詩人仍就固執地穿上謝公履去繼續尋覓,追求他的理想所在,詩人果然視聽到奇峰絕壑,熊咆龍吟。至此是夢遊的第壹個層次——夢境。經過“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的過渡,便幻入了夢遊的第二個層次,也是詩人始終執著地追求的所在——仙境。置身於“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的朦朧神秘的氛圍之中,是很容易產生海市蜃樓的幻覺的,詩人巧妙地利用這壹煙雲障目之法把自己和讀者帶入了仙山瓊閣之中。”列缺霹靂,邱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四言四句,驚心動魄,使人眼前幻現出瀛洲仙境:日月照臨,金銀宮殿,雲神著虹禦風,冷然而下,虎奏鸞駕,仙人如麻。眼前迷奇之景,令人眼花繚亂。《史記·封禪書》談到海上仙山瀛洲時說“黃金銀為宮闕”,並說“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十洲記》說仙人居住的昆侖山有金築的城和金臺,郭璞《遊仙詩》說:神仙排雲出,但見金銀臺”,李白《遊泰山》詩也說“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銀臺”。詩至此,便到達了夢幻中的最高點。
“忽魂悸以魄動”以下為全詩的第三部分,寫詩人以夢幻的高峰跌入現實的低谷的嗟嘆和不平。詩人不可能長期把握住這種幻境,“捫蘿欲就語,卻掩青雲關”、“躊躇忽不見,浩蕩難追攀”(《遊泰山》)。當詩人從虛幻的“煙霞”中回到現實的“枕席”旁時,不由發出了“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的感嘆,它表現出詩人追求的是超越現實的永恒;而“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又流露出詩人入世出世的矛盾,白鹿為出脫塵俗的仙人所乘,桓譚《仙賦》雲:“觀倉川而升天門,馳白鹿而從麒麟”,《神仙傳》雲: “魯女生者,餌術絕俗,入華山。後故人逢女生,乘白鹿,從玉女數十人”,梁庾肩吾 《道館詩》雲: “仙人白鹿上,隱士潛溪邊”,《樂府詩集》雲: “王子喬騎白鹿雲中遨”,李白 《遊泰山》詩雲: “清曉騎白鹿,直上天門山”。然而對李白來說,這白鹿也僅僅是 “須行即騎”,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 《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 便是 “須行即騎” 的註腳,也可見李白南遊越中,依然抱著 “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臥白雲”(《駕去溫泉後贈楊山人》)的誌向,但思前慮後,這種誌向也不免常常發生動搖,“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兩句傳達的便是這壹消息。因此也可看出詩人夢遊的真意在於追求超越現實的絕對自由。
詩人極力鋪張幻境的瑰偉奇絕、自由自在,是為了宣泄對汙濁險惡、不得自由的現實的憤懣不平,表現了詩人對絕對自由的渴望,然而仙境的虛幻、短暫、消逝又常常困擾著詩人,在對虛幻、短暫、消逝的慨嘆之中,又包含著詩人對超越現實的永恒的苦苦追求。而追求探索永恒和絕對自由就構成了李白道教神仙詩作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