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第壹部中篇小說,也是川端唯美主義代表之壹。
川端康成的《雪國》,1968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部小說僅有八萬多字,作者卻花費了十幾年的時間,川端康成用最精美的語言,講述了島村與駒子、葉子三個人的故事,同時折射出《雪國》深邃的內涵。
《雪國》故事本身並沒有太多復雜的情節,主要描寫了島村和駒子、葉子之間的感情糾葛。但是川端康成著墨於復雜的情感變化,在朦朧的詩意美和淡淡的憂傷裏將故事徐徐展開,在川端康成的筆下如國畫般,渲染出雪的意蘊。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壹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小說的第壹句話便勾勒出了這個雪國世界,遠離凡塵,像桃花源壹樣,是美的代名詞,是理想之地,壹個純潔、靜謐、清冷的雪國世界。
故事的發生地位於日本北部的新瀉縣的湯澤,距東京二三百公裏,是壹個滑雪勝地。這是壹個漫天飄著雪花的國度。
冬天,每壹座房子的屋頂,每壹座山上,每壹片田地裏,都覆蓋著厚厚的白雪,這是屬於日本的冬天,白雪是冬天的意象,是冬天純粹的語言,是冬天的靈魂。
白雪,是純潔的,晶瑩的,美好的,雪國更是天堂壹般的存在,也是幸福的象征。同時,白雪又是冷冽的,毫無生機的,死亡的象征。《雪國》正是這樣壹個帶著壹份期盼、壹絲悲涼和壹種震撼的故事。
在《雪國》中對景色的描寫十分細膩。看壹看其中的優美段落。
川端以細膩的文筆,在不動聲色之間,將景物像繪畫壹樣地描繪出來。在嚴寒的夜裏,沒有月亮,卻有滿天星鬥,或許是上弦月或下弦月,月亮還沒有升起的那壹刻。如果作者沒有親眼看到過這樣的景色,很難寫出這樣的句子。
滿天的星鬥,多到令人難以置信,星辰閃閃競耀,發出清冷的光。這樣的描寫,把人帶入雪國的“清冷”之中,讀這樣的文字,仿佛也有了“清冷”的體感。
小說正是這樣,在對景物和人的描寫中,在故事的發展中,將美與感傷結合在壹起,並貫穿於小說的始終,也奠定了整個故事悲涼的基調。
在《雪國》中,人物比較簡單,主要人物只有三個,島村、駒子和葉子。
1. 島村
島村是東京壹名舞蹈藝術研究者,壹個有著妻室兒女的中年男子,坐食遺產,不用上班,偶爾通過照片和文字資料研究、評論西洋舞蹈,並放棄了對日本本民族舞蹈的研究。
島村三次前往雪國的溫泉旅館,與當地壹位名叫駒子的藝妓相會,並與壹位萍水相逢的少女葉子也產生了愛幕之情。
島村在雪國的溫泉旅館,被藝妓駒子的清麗和單純所吸引,甚至覺得她的“每個腳趾彎都是很幹凈的”,他前後三次到雪國和駒子幽會。
駒子對應於島村而言,是現實的、官能的、肉體的,同時又是傳統的、詩意的、精神的。駒子愛島村,島村也喜歡駒子,兩人相互吸引、依戀。
小說正是從島村第二次來雪國看駒子開始,可見島村對駒子情感上的需要,不僅是精神的,也有肉體的。與駒子的相愛,使島村銷魂酥骨。因此,島村背著妻兒三度來到雪國。
2. 駒子
駒子是《雪國》中壹個重要的人物,她的人生是壹個悲劇。駒子是壹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鄉村女子,她16歲就到東京酒館裏做女侍,被人贖出,她本打算做日本舞老師,但師傅壹年半後就去世了。她為了報答師傅的恩情與師傅的兒子、自己並不愛的行男訂婚。為了給沒有感情的未婚夫治病,被迫淪為了壹名藝妓。
駒子是個文藝青年,是個有追求的女子。她讀小說、寫日記,彈三弦琴,唱歌跳舞。她喜歡和有知識的島村交流,渴望過“正正經經”的生活,渴望真正美好的愛情,希望找壹個愛自己、自己也愛的丈夫。在她的身上交織著世俗與純真的矛盾。
她對島村有著壹種虛無縹緲的期待,她知道島村有家室,希望島村每年能來她這裏看她壹次,這是多麽卑微的期待。然而,她的內心卻充滿了這樣期待。這種期待在駒子身上表現得越強烈,這種願望破滅時,對駒子的毀滅就越嚴酷。駒子的壹切努力,都是徒勞的,無法改變她的生活。
3. 葉子
在小說的開始,就描述了島村看到葉子的情景,葉子以壹種慈母般的方式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行男。她的舉動不由得引來了島村的註目,震驚了島村。“玻璃上只映出姑娘的壹只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她的話聲優美而又近乎悲戚,那響亮的聲音久久地在雪夜裏回蕩。”
行男患了肺結核,葉子陪同他去看病,從東京乘火車返回雪國,正好坐在第二次去會面駒子的島村斜對面。島村透過車窗欣賞黃昏的雪景,卻看到映在車窗上的美麗的葉子,他不禁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美女。
在島村眼裏,葉子身上的壹切都表現出壹種“純粹的美”,壹種空靈的美,也是壹種悲哀的美。葉子這位美麗善良的女性,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
在小說的結尾,作者精心安排了壹場意外的大火,葉子在大火中喪生。作者用優美的筆觸描寫了大火的場景,葉子從樓上摔下來時,“當他挺身站住腳跟時,擡眼壹望,銀河仿佛嘩的壹聲,向島村的心頭傾瀉下來。”“僵直的身體從空中落下來,顯得很柔軟,但那姿勢,像木偶壹樣沒有掙紮,沒有生命,無拘無束的,似乎超乎生死之外。”
作者在寫葉子死時,島村從葉子升天般的死亡中得到了精神上的升華和心靈上的徹悟。他感到葉子的死,如銀河壹般壯麗,這不過是她“內在生命在變形”,葉子也會因“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待葉子的態度,他是把葉子當作“靈”來描寫。她不是真實的,而是理想的。葉子的形象表達了作者對美好生活的壹種虛幻的向往。她是“靈”的化身,是“美”的幻影。
4. 三者的人物關系
《雪國》讓讀者通過島村的視角,了解了駒子悲涼的壹生。駒子在冷冽的雪國中,唯壹的溫暖就是見到島村。島村是駒子慘淡無光的生活中的壹線光亮與暖意,令她情不自禁地去追求他,壹次次地在深夜黎明中,與島村相擁慰藉,貪戀那壹抹少有的溫情和暖意。
島村百無聊賴,是個有家產可繼承、又有些才情的富二代。他有藝術思想和精神追求,精通舞蹈音律,這也是他能和駒子心意相通,互相吸引原因。為兩個人的交往給出了理由。
小說中唯壹帶有熱烈色彩的便是葉子。小說以葉子開始,也以她結束。她是個獨立的形象,也是駒子的另壹面化身。
葉子與駒子應當是同門師妹,她樸實,能幹,重感情,真正愛行男的葉子,師傅卻讓駒子與行男訂婚。但她依舊是壹心壹意地愛著行男,像慈母壹樣照顧有病的行男,她忍受著生活中的艱辛,堅守底線,笑對現實的世界。
作者在小說中把葉子和駒子進行了對比,駒子是寫實的,葉子是虛幻的,面對惡劣的生活環境,葉子獨善其身,潔身自好,這是作者對駒子產生的美麗幻象在現實中的折射。對葉子的描寫,實際上是為駒子樹立起了壹面鏡子,葉子是作者理想中的駒子。
《雪國》看似是壹部愛情小說,但是在文字背後表達的是作者深刻的思想。
關於對《雪國》思想性的解理可以為三個層次:壹是 人與人的交往,對於人的精神與肉體的追求,以及 背後的 文化差異 ;二是深刻的思想內涵,即對 虛無、物哀和死亡的理解;三是作者對日本本民族文化的融合與消亡的擔憂。 如果能夠讀懂這幾個層次,才算是真正讀懂了《雪國》。
1. 文化差異
我們要理解《雪國》,首先要了解日本的文化。在日本,不像中國的道德約束力那麽強,日本對於性愛相對是開放的。日本是壹個強調回報和自我約束的社會,又受到中國佛教文化的影響,按理說應當對感觀享樂特別排斥才對。但實際上,日本人對感觀享樂相當寬容。例如,在日本,色情行業就比較發達。
分析日本人道德觀念的由來,可以從日本經典小說中窺見壹斑,愛情的主人公多是些已婚之人,例如《第八日的蟬》。在日本,婚外戀、已婚男子與女子的性交往,可以被寫成為愛情的頌歌。不像我們,雖然出軌現象也不少,但至少在明面上,還是被認為在道德層面上出了問題,是要被譴責的。
在日本,人們將家庭和性享樂這兩件事情會分開來看,而且似乎沒有什麽道德壓力和愧疚感。加之日本社會的生活壓力,對現代生活中愛情與個性的追求,使得在兩性交往中,也更多地變成為感觀層面的享受。
如果我們從道德層面來看,也許是應當抨擊的,但從人性層面上看,又有合理的壹面,是可以理解的。
在日本人看來,肉體不是罪惡,追求肉體的快感沒有什麽不光彩和羞恥。相反,他們為了肉體的享樂,願意會花費更多的精力。他們認為感觀享樂和藝術壹樣。即使是寺廟裏的僧人也可以結婚生子。
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壹部日本經典的動畫片《聰明的壹休》,這個壹休和尚據說就是當時天皇的私生子。
當我們對日本文化有了些許的了解後,我們就能夠理解為什麽日本作家可以大言不慚地描寫壹個本有家室的男人與兩個女人的情愛,還如此受到推崇,甚至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了。
在小說中,作者講述了島村與駒子和葉子的交往,其實這也是作者內心的掙紮,是作者關於男人和女人的思考與掙紮,是精神與肉體的思考與掙紮,是關於精神滿足與肉體快感的思考與掙紮,是關於理想與現實的思考與掙紮,是有關生與死的思考與掙紮。這恰恰是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
2. 虛無思想
在《雪國》中,虛無就是空,就是壹切歸零,就是絕望,就是有而若無,實而若虛。
川端康成精心塑造的人物,無論是島村,還是駒子、葉子,那種與現實的對抗,那種在美麗之下隱藏著的令人心痛的掙紮與絕望,正是其虛無思想的深刻體現。
川端康成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儀式上,所做的演說詞《日本的美與我》中強調說:“滅我為無。這種‘無’不是西方的虛無,相反,是萬有自在的空,是無邊無涯無盡藏的心靈宇宙。”在這篇演說詞的最後,他又特別強調指出:“有的評論家說我的作品是虛無的,不過這不等於西方所說的虛無主義。我覺得這在‘心靈’上,根本是不相同的。”
駒子對島村的愛是徒勞的,駒子讀小說、寫日記,彈三弦琴,壹切努力都是徒勞的;
島村對駒子的愛也是徒勞的,他有家室,只能壹年來壹次雪國看望他喜愛的駒子,但結果也是徒勞的;
島村喜歡葉子,葉子愛的是行男,最後葉子葬身於火海之中,壹切也是徒勞;
葉子想當護士,她悉心照顧行男,隨著她的第壹個病人、也是她愛的人行男的離去,她當護士的夢想也隨之破滅,仍是徒勞的。
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這種“徒勞”演變為“滅我無為”的東方式的虛無思想。
在川端康成的內心中,有著對世界、對生命、特別是人類生存環境的懷疑,這正是他所要表達的虛無。
3. 物 哀思想
川端康成深受《源氏物語》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充分體現了日本民族特有的物哀之美。
所謂“物哀”,是壹種審美意識,簡單地說就是真情流露,觸景生情,心有所動。情感的自然流露,或喜悅、或悲傷、或憤怒、或恐懼、或低回婉轉、或思念憧憬,這樣的情感便是“物哀”,類似於漢語中的“性情中人”。
川端康成曾經說:“所有後來的日本文學家都在模仿壹本書,但都不可能達到它的高度,這就是《源氏物語》。”他的代表作《雪國》、《古都》也都帶有濃重的《源氏物語》色彩。
在《雪國》中,當我們面對白茫茫的大雪而產生心動時,又由此產生了悲涼的情緒,這便是真情流露,這種真情流露就是“物哀”;當我們看到滿天的星鬥和星鬥“清冷”的光芒時,恰恰是物哀的表現,是作者內心深處“哀”的流露,也是讀者內心“哀”的流露,是孤獨,也是虛無。
當面對這種純凈得纖塵不染的美,美到心動的時候,變成了淡淡的哀傷,這就是物哀。
4. 雖死猶生
記得20年前看《雪國》時,只是覺得作者將葉子的死寫得很美,當時好像故事根本就沒有看明白,也沒有去深究。時隔20年,在我的腦海裏,關於《雪國》的記憶已經被遺忘,但唯壹的記住的就是葉子的死和對“銀河”的描寫。
在日本小說中,對於死亡,特別是對於自殺的描寫屢見不鮮。川端康成對於死亡的描寫,是 將死亡看成了 幸福的終點。 人死後如同自然界的萬物壹樣,回歸到虛無。這正是作者本人對死亡的認識,而葉子的死,又恰恰預示著作者內心壹種美好理想的幻滅。作者要永遠保留著葉子最美好的印象,讓她的生命永遠是美麗的。
在《雪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高慧勤譯本)的前言中,譯者高慧勤說:葉子是駒子的過去,駒子是葉子的未來。在川端康成看來,讓葉子葬身於火海之中,以免將來,她也會像駒子壹樣,因生活所迫淪為藝妓。
駒子曾經也像葉子壹樣純潔,如果讓葉子活下去,她的命運會如何呢?這就是作者為什麽要安排壹位心目中極其美麗善良的女子去死的原因。
雖然葉子已經死去,但是“她的話聲優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地在雪夜裏回蕩。”這是作者內心的寫照。雖死猶生,成為經典。
5. 《雪國》的隱喻
在《雪國》中有壹些隱喻是隱藏於字裏行間的。需要靜下心來,才能讀出來。
“雪”的潔白,是日本美學觀念的體現,也是日本傳統美的象征。《雪國》是川端康成營造出來的最後壹塊棲身的凈土,《雪國》的美,雪的晶瑩剔透象征著日本文化曾經的成就。
葉子象征著作者的終極理念,在這裏也表現為日本的傳統文化。和葉子壹樣,行男也隱喻了傳統的日本文化,行男和葉子是壹體的。所以作者在小說中寫葉子始終如壹地愛著行男,行男還暗示著作者對漸行漸遠的日本傳統文化的哀悼,葉子生命的終結也寓意作者對日本傳統文化可能消亡的擔憂。
島村,在小說中,作者把他寫成是研究舞蹈的學者。特別提到,島村放棄了對日本民族舞的研究,而轉向研究西洋舞蹈。這隱喻了外來文化對日本文化的侵蝕、或融合。
在駒子火壹般的愛情和葉子“內在生命在變形”的死亡中,島村仿佛置身於銀河中的靈魂最終受到了深深的浸潤,這象征著日本文化被外來文化的同化,以及日本文化的世界範圍內的掙紮。
駒子有著雙重的身份,壹方面象征著面對外來文化壓力,竭力維護傳統文化;另壹方面又接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因此產生矛盾和復雜的心理。
以上是我對《雪國》的個人理解。這篇文章斷斷續續地寫了許多天,中間穿插了許多事情,不得不壹小塊壹小塊地寫些局部的理解。今天終於完稿。
總而言之,《雪國》是壹部非常耐讀、值得壹讀的小說。它的內容有著豐富的深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