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向東幹咳壹聲後,這會議就開始了。他掏出筆記本,稍稍就近了壹下燈光,做出壹幅老邁眼花的樣子吃力地說:“開會了。我先說了。為了搞好我們大隊小學的教育質量,支部開了兩天會,決定對原教師隊伍來個整頓,該上的上,該下的下。這個,區委龔書記也很關心家鄉的教育,叫我們壹定要搞好這次整頓。最後的調整方案都經過了區委的。現在我把區委的批復書念壹下。”
他又掏出壹張白紙來,大聲念道:“批復出。區委經研究決定,同意駿馬大隊小學,辭退原教師龔二林丶馬小鬥丶何明善三人,接納馬迪成丶何文權丶何雙喜丶龔玲香四人為新教師。特此批復。1978年8月26日”。
我至此才愰然大悟。那個龔玲香,美女,今年剛高中畢業,考試她可不行,顯然她馬上就要做李向東家的大兒媳,明擺的。後來果然,至於玲香他爹由小隊長壹躍而為大隊副s記,這倒沒人想到。
忽然李向東點上壹支煙,抽了壹囗問道:“妳們還有什麽要說的麽?”我壯了壯膽泄了幾句憤,說我這回考了287分,說明我文化底子還可以,是能勝任教師工作的。我比現有的和新進的老師這方面應當要強好多,妳們這不是關心駿馬大隊的教育,而是故意整人。看妳們以後能把書教得好到哪去!我還東扯西拉壹些別的。
最後點龔二林的名,他沒做聲。李向東收場了:“妳們,老實跟妳說,講話妳老實要跟我學幾年,這個水平我看不起!以後好好鍛煉,散會!”
捫心自問,我這破身體,哪適合教書呢,應該趕快去治病,僅僅自認為被辭退了顯得挺丟人,我不過是強詞奪理而已。龔玲香她哪怕只考我壹半分,也會比我教得好。不幾天我有壹種走出牢籠的自由感。我不再記恨李向東,是他第壹個點我名上高中,我永遠記得。
可惡的是,我回來第二天,何雙喜就來我家跟我算經濟賬,並把鄰村那個癆病鬼弄上門來跟我吵,說我收了人家兒子的學費沒記賬。我知道,這都是馬金才搞的鬼,他的學校財金,收錢全是他的事,與我無關。這年年底,父親說大隊扣我在學校什麽什麽錢60多塊,其實就是那民辦教師補助,我整個壹年裏就只有馬金才那壹回塞給我3元8角,再沒第二回。他們把我名下的錢混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
得誌考中專初選了,我後悔得要死,幹嗎不去考中專。不知怎麽搞的,得誌最終還是沒有被錄取。我那老娘比我考起來了還高興,她說得誌親房的壹個大爺禮錢都送了,哪知道老鼠跳到糠籮裏,壹場歡喜壹場空。
不幾天,人們不再指指點點地議論我和文權的意外交換,習之為常了。在田野裏勞動也沒有什麽不好,外面空氣新鮮,流點汗再正常不過了,在教室裏燥熱難當那樣子挺尷尬的。
只是和文權壹家人,特別他那老二,在壹起幹活很煩。我恨透了這家夥,他對我壹臉的敵視。他像他老大壹樣長著壹對永遠不懷好意的大眼珠,我恨不得要給他摳出來才解恨。有壹次,壹起在田裏幹活,他盯著我的臉說:“有的人,總不怕醜,天天叫喊著北京呀上海呀,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今天這樣子,硬要醜得鉆地縫!”如果可能,這狗娘養的,我要壹刀給他戳個透心涼!
我這人嘴不穩,好幻想,關於考大學,搞寫作,我是多次地和半懂事的二弟說到北京上海的,這裏的確是我最向往的地方。文權這壹家子人常常像密探壹樣從我家側目而過,或在我家窗下站過半天。
他們那房頭裏還有個人接著武權的話說:“要是我糊自己不來,我就死了他!”這家夥也曾經在去年挑壩時親眼見過我的暴熱癥。他此時也在把我往死路上引。得誌問我王大林還來信沒,故意讓我心煩。
現在想來,這個人當時是想刺激我去自殺呢。我的父母,特別我那母親,那時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已經考了這樣的分數,現在又被學校除名,奇恥大辱,居然沒想到送我去高中復讀,其實她是生怕我考起來了。
秋風瑟瑟地吹落樹上最後幾片落葉的時候,不知怎的,我染上了痢疾,每天要不停地蹲茅坑,拉下來的盡是血肉模糊東西。幾天下來,人虛弱得幾乎壹風都可以刮倒。我開始並不知道這是痢疾,以為是燥熱病胸悶病要換壹個方式。雖然虛弱不堪,可燥熱胸悶似乎比先前好些,莫不是物極必反吧?我也就懶得找赤腳醫生。
壹天,赤腳醫生正好經過我家附近,我上茅廁回來剛好碰上他,他大為吃驚:“妳怎麽瘦成這樣!”問明了癥狀,他說我這是痢疾,並責怪我拖了這麽多天,最後給了些藥我。藥很快見效了,不需要老上茅廁。但人走路總向壹邊去,自己的雙腳我控制不住,好奇怪的感覺。我偶爾朝鏡子裏看壹看,嚇了我壹跳,原來我快要成為壹把枯骨了,純壹幅死人相,滿臉蒼白,牙齒外露,眼睛深凹下去,完全不是先前那個我。
父親望著我,說他年輕時也得過壹回痢疾,吃了壹餐新鮮豬肉就好了,這方子很靈驗。第二天他壹大早就給我提回壹些豬肉。豬肉對我們實在是稀罕東西,我幾乎快要把它忘記了。自從過年吃了幾回至今十個月了,再不知肉味。對著它會產生什麽心情可想而知。
我母親不聲不響地把這豬肉切得細細的,放進土炒罐,引著了木炭爐子,這好像叫“清燉”的做法吧,據說這樣更有營養。那是自然,就這麽不知不覺中慢慢爛了,什麽營養都不曾揮發,不像在大鍋裏硬炒,等炒熟香氣跑了壹半。
約摸壹個多小時後,我聞到了淡淡的誘人的肉香,知道這是清燉豬肉在和我打招呼,可以下肚了。我匆匆地走進竈間。父親壹壹任大土竈前燒火,母親在竈臺上炒青菜。我朝放在小土竈上那不斷冒出白氣和香味的沙罐望了壹眼,小心地揭開蓋子,,,我那娘冷不防地發怒地紅著臉壹把端起沈甸甸的土沙罐,將那燉好的豬肉壹下全部倒進大鍋中,飛快地用鍋鏟搗拌幾下,那白花花的豬肉立即分散開來,失去了剛才油潤的光澤。她壹邊抄拌,壹邊嘟噥道:“壹人吃壹點!”就蓋上了鍋蓋。
我的心涼透了,再守在這兒就太難堪了。我回到床上氣得直掉淚,顯然她生怕這肉把我的病給吃好了,這個狠心的老狗!那時不曉得她的心為什麽這麽毒,大約10年後才知道她早已沒把我當她的兒子了,她生怕我不死。
人,原來是最最無聊的動物。
我剛剛恢復點元氣就參加收割二季稻的勞動。
不知為什麽,在不遠處那塊田裏,大叔跟父親口角起來。大叔那嘴可鐵了,當了10多年隊長嘛,他怕誰?他熟練自如地挖苦,咒罵,狂怒,仿佛要把對手生吞活剝,“妳!壹生壹世就是個小孩子,看妳做得了大人嗎?妳有什屌用呢?!”“看妳這傻樣人就煩!”
父親的話絕大部分被淹沒在敵人掀起的唾沫狂濤中,他的話我半個字都沒聽清。我父親我怎麽不清楚?他從來不和人家多事,而且埋頭苦幹。總起得不久前的壹天,大家壹起在那大棉田裏起溝,壹起十多人,父親壹邊不停地說話,可他的手也是不停地挖,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疲勞為何物。別人都是磨磨蹭蹭地打打停停。父親起3條溝,別人都只起壹條溝。這上午,我親眼見到他幹的有別人兩倍多。凡是大夥在壹塊勞動,他都比別人幹的多,但他自己不曉得。他的缺點是,愛說話,不管人家聽不聽,不管人家說什麽或想說什麽,只顧自己沒完沒了地說,我聽了是有些頭痛的。他是糊裏糊塗他說,糊裏糊塗地幹。我相反,壹般不說話,讓別人去說,凡損害我的話此生再不會忘記。我父親特別健忘,我相反。否則我怎麽能寫書呢,對吧?
捆完了把就挑,我因為身體虛弱跑不動。那個六爺惡狠狠地質問我:“妳年輕伢怎麽老氣橫秋?”他也不是好東西。
谷把太重,有幾擔半路上弄散了。哎,文權的三弟只要見了,務必要停下來人,幫我重新捆好,還幫我上肩。他叫希望,大我4歲,有力氣,農活早幹熟了。這人怎麽就和他老大老二完全不壹樣,人也長得漂亮,我真的好喜歡他,同時也有所不解,他為什麽就這麽好。有回晚上開征兵動員會,回家路上他提醒我:“男俏必貴,女俏必賤”“人越俏越有病,,,”他是要註意下自己的身體,搞清楚是什麽問題。旁觀者清,他很關心我,這是明擺的。
此間,除了我父親那弱智,所有人都清楚,我應該去復習參加明年的高考,才是對的。但是他們都是我的敵人,生怕我明白過來了,從來沒人向我點撥壹下。我也沒長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