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範與蘭七十有三,好琴,喜種蘭及盆池小景。
建蘭三十余缸,大如簸箕。早舁而入,夜異而出者,夏也;早舁而出,夜舁而入者,冬也;長年辛苦,不減農事。花時,香出裏外,客至坐壹時,香襲衣裾,三五日不散。
余至花期至其家,坐臥不去,香氣酷烈,逆鼻不敢嗅,第開口吞欱之,如流瀣焉。
花謝,糞之滿箕,余不忍棄,與與蘭謀曰:“有面可煎,有蜜可浸,有火可焙,奈何不食之也?”與蘭首肯余言。
與蘭少年學琴於王明泉,能彈《漢宮秋》、《山居吟》、《水龍吟》三曲。
後見王本吾琴,大稱善,盡棄所學而學焉,半年學《石上流泉》壹曲,生澀猶棘手。
王本吾去,旋亦忘之,舊所學又銳意去之,不復能記憶,究竟終無壹字,終日撫琴,但和弦而已。所畜小景,有豆板黃楊,枝幹蒼古奇妙,盆石稱之。
朱樵峰以二十金售之,不肯易,與蘭珍愛,“小妾”呼之。余強借齋頭三月,枯其垂壹幹,余懊惜,急舁歸與蘭。
與蘭驚惶無措,煮參汁澆灌,日夜摩之不置,壹月後枯幹復活。
譯文:
範與蘭,七十三歲,喜歡彈琴,也喜歡種蘭花和小盆景
。種有建蘭(蘭花的壹種)三十多缸,都像簸箕那麽大。
早晨擡進來,夜晚擡出去(這裏的“舁”錯印成了“異”,舁是擡的意思)——這是夏天;早晨擡出去,夜晚擡進來的——這是冬天;長年辛苦,從不耽誤管理。
花開時,芳香傳出壹裏外,客人來坐壹會兒,香氣熏衣服,三五天味兒都不散。
我於開花季節到他家,坐、臥都不願離開,由於香氣太酷烈,頂著人鼻子都不敢聞,如果開口吞吸,像飲露水。
花謝了,掃起來的花瓣滿滿壹簸箕。我不忍心丟棄,與範與蘭商量:“可以用面煎,用蜂蜜浸,用火焙幹,為啥不吃了它呢?”
範與蘭答應了我的話。範與蘭少年時跟從王明泉學琴,能彈《漢宮秋》、《山居吟》、《水龍吟》三個曲子。
後來見到王本吾彈琴,大大叫好,盡將以前學的丟棄再重頭學起,半年學會《石上流泉》壹曲,但手法仍然生澀。
王本吾走了,很快又忘了,原先學的又堅決丟棄,再也記不得,到了兒壹個曲子都不會,壹天到晚彈琴,只剩“和弦”(沒有譜隨意亂彈)而已。保留的小盆景,有豆板黃楊,枝幹蒼古奇妙,搭配的盆和石都恰到好處。
朱樵峰出二十兩銀子買,不肯賣。範與蘭對這個盆景特別珍愛,用“小妾”稱呼它。我強行借來放在書齋裏三個月,壹枝垂幹枯了,我十分懊惜,急忙搬回去還給範與蘭。
範與蘭驚惶失措,煮參湯澆灌,日夜撫摸不停,壹個月後枯幹竟然復活了。
解析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陶庵夢憶·祁止祥癖》) 張氏的這兩句話,便成了他的座右銘。
壹盆稀珍的金線蘭,只有養蘭、愛蘭、賞蘭的人才知其身價不凡,不懂蘭花的外行人見了,則跟見到壹叢金針菜的葉子差不多。對於真正的道理不如不說;縱使說了,千萬不要把妳所說的當成金科玉律,也不要把自己的所思所言強人接受,最好叫他自己去認識、體會、判斷。各人有各人的想象空間。
張岱與範與蘭都選擇與誌趣相投的人交往。本文範與蘭和“我”同癡迷於蘭花和盆池小景,都好琴,所以兩人能成為至交。《湖心亭看雪》中因張岱與舟子沒有***同愛好,所以張岱說自己是“獨”往,舟子說張岱“癡”;湖心亭上,張岱偶遇陌生人,因都癡迷於山水,所以見面時雙方“大喜”,“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範與蘭學琴,先是為了更好地學琴而有意忘記已有的知識,後是因為所學不精不得已忘之,但他還是終日撫琴自娛自樂,足見他“好琴”。這表現了範與蘭的隨性、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