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深秋,蒼茫的暮色,籠罩著日本的商業都市大阪。
中國女排姑娘們乘坐的大型轎車,順著五光十色的街道緩緩向前行駛。
多彩的夜景,與中國姑娘們喜悅的心境是相吻合的。今晚,1977年世界杯排球賽進入最後壹個高潮——發獎。應該說,中國女排的戰績是值得慶賀的。1974年,中國女排在世界錦標賽中只得了個第十四名。而1976年6月由袁偉民組建的這支隊伍,只經過壹年多時間的訓練,頭壹次參加世界比賽,就名列第四。這是我國女排自1953年建隊以來所取得的最佳戰績。而且在世界杯的預選賽中,她們還打敗過“東洋魔女”日本隊。這給她們的啟迪和鼓舞,也許比第四名的戰績本身還要深遠得多。看來,只要努力奮鬥,世界上沒有打不敗的對手!
靠窗坐的那位高挑姑娘,叫曹慧英,中國女排的隊長。從外表看,她恬靜、文雅,瓜子形的臉上,總露著幾分淡淡的笑意。在賽場上,她可完全是壹個“要球不要命”的姑娘,同伴們都稱她為“鐵姑娘”。
妳看,中國隊與南朝鮮隊的激戰正在進行。壹個險球從曹慧英身邊平飄而去。她飛身撲上去。球救起來了,而她倒在地板上,左腿肌肉拉傷,像撕裂似的疼痛。她用手使勁卡著受傷的部位,疼得頭上冒出了汗水。本來就偏袒的裁判,看到中國隊的主將倒在地上起不來,急不可待地示意曹慧英退場。曹慧英瞥見裁判那種幸災樂禍的神情,氣不打壹處出,驀地站了起來,瞪圓了雙眼,忍著鉆心的疼痛,繼續投入比賽。這局球,中國隊雖然以二分之差輸掉了,但這位中國女排隊長的英勇頑強的精神,卻贏得了全場觀眾的心。“三號!”“曹——慧——英!”觀眾們用歡呼,用掌聲,用各自喜歡的方式,表達著對她的敬意。
她從場上下來時,腿壹擡就疼得像刀割似的,傷處出現了紫紅色的淤血。而第二天,中國隊還有壹場硬仗——對世界強隊古巴。外國記者們議論紛紛。有的預測,如果中國的三號不上場,雙方實力的均勢就將發生變化,中國隊的命運是兇多吉少。可是,第二天,當銀笛長鳴時,曹慧英居然又英姿勃勃地率領眾姐妹出場了,這不僅使許多記者和觀眾感到吃驚,也給古巴女排在心理上造成了壓力。她的扣殺依然那麽兇狠有力,救球依然那麽奮不顧身。妳簡直看不出她是壹位傷員。其實她的傷情還真不輕,上場前打了封閉針,在傷腿上捆紮了厚厚的幾層綁帶。她是壹位掛了彩而沖鋒不息的英勇戰士啊!中國隊終於以三比二擊敗了古巴隊。
此刻,這位從小就愛唱歌的河北鄉村姑娘,正在心裏唱著壹支歡樂的歌。今天是她運動生命史上光輝燦爛的壹頁,大會將頒發給她三個獎:攔網獎、敢鬥獎和最佳運動員獎。
“噗嗤”,她笑出聲來了。不過,她倒不是為壹個人獨得三個獎而笑。她想起了壹件往事,壹個挺逗挺逗的往事。
她還不到十六歲時,已經長到壹米七十七。在鄉村裏,每次走親戚、趕集,都招來鄉親們好奇的目光。她那忠厚老實的父親可犯愁了,心想,壹個閨女家,手長腳丫大,再這麽壹個勁長下去,怎麽得了!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了壹個並不新奇的老辦法:裹腳!
“裹腳?”曹慧英壹聽,樂得腰都笑彎了。壹個高高大大的姑娘,配上壹雙“三寸金蓮”,那成什麽怪模樣了呢!她嗔怪地對爹說:“妳也不琢磨琢磨,如今是什麽時代了,還興這個!”
後來,她的媽媽上北京姐姐家串門。姐姐問:“妹妹長多高了?”媽媽說:“別提她了,高得要命,有個坑都恨不得讓她踩進去。”接著,又感嘆了壹番:“那麽個大姑娘了,走路沒個走路的樣子,走著走著就來個劈叉……”姐夫壹聽,倒高興了:“怎麽不叫她去練體育呢?”他認識體育學院的壹位教練,寫了壹封推薦信。
於是,曹慧英進了體院青年集訓隊打排球。青訓隊的排球班開訓已經八個月了,而小曹過去連排球都沒有摸過。但好動、樸實、勇敢的性格,使她與排球壹見鐘情。入隊不到兩個月,她就上場打主力了。後來,她又到八壹女排打主力。1976年重建國家隊時,她又被袁偉民看中,調來打主力,她的成長,真可謂是壹帆風順。
爸爸呀爸爸,當初多虧沒有聽妳的,要不“三寸金蓮”怎麽上場,怎麽為國爭光呀!她望望自己的那雙大腳,心裏有說不出來的喜歡。
坐在曹慧英前面的楊希,是小曹在北京體育學院青訓隊的同窗好友。她出生於幹部家庭,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她長了壹副高挑的身材,省體育隊和體院的教練都看中了她,讓她去打球。媽媽有點舍不得,因為楊希個兒雖高,但身子單薄,怕她吃不了那份苦。爸爸挺開通,說:“大家都說她是搞體育的料,那就讓她去吧!”
壹到排球班,她就天真地向別人打聽:“練什麽最苦?”別人告訴她,練長跑最苦。她想:“好,那我就練這個。”
起先,四百米的跑道跑壹圈,臉就蒼白,喘不上氣來,頭昏眼花。但她堅持跑,而且每星期加壹圈。星期天,別人睡懶覺,她也早早起床,到運動場上跑步。最後,她竟能壹口氣跑下十七圈。她跟曹慧英壹樣,從青訓隊到八壹隊,然後調進了國家隊。球越打越好,觀眾也越來越多。誰說排球沒有人看呢?在日本,出現了壹股“楊希熱”,崇拜她的觀眾成千上萬。比賽時,只要她壹站出來發球,場上就發出有節奏的呼喊聲:“唷要——希!唷要——希!”只要她扣殺了壹個好球,場上就會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掌聲。她在街頭或旅館裏壹露面,四周就會傳來陣陣“唷要——希!”“唷要——希”的呼喊聲。人們簇擁過來,跟她握手。握不上手的,那怕摸到她的手壹下,也感到欣慰。簽名的紙板,壹疊壹疊送到她手上。她自己也記不清簽寫了幾百、幾千個名字了。有的日本青年擠到她身邊,遞給她壹枝粗大的油墨水筆,然後指指自己的胸前,讓她就在他們嶄新的衣衫上簽名留念,弄得她不知所措。而那些日本青年就將她的手拉過去,往身上寫。她也記不清,有多少癡情的日本青年穿著寫有楊希名字的衣服,歡笑著狂奔而去。更令人感動的是,有兩位日本小姑娘,由媽媽陪著,從幾百裏之外趕來大阪,目的只是請這位中國姐姐簽寫壹個名字。還有許多球迷無緣見到這位中國女球星,就托人輾轉送來對楊希的贊美和祝福的錄音帶,也有癡情的求愛的錄音帶……聽說日本還成立過壹個50人的“楊希接待委員會”。從日本各地給她寫來的信,裝了壹大麻袋。
日本為什麽會出現“楊希熱”呢?袁偉民曾經向壹位日本報紙的記者打聽過。原因有四個:第壹,楊希是主攻手,球扣得有力,打得漂亮;第二,楊希球風好,風度瀟灑,無論贏球還是輸球,臉上總是笑瞇瞇的;第三,楊希的名字,在日本語裏,是“有人緣”的意思,叫起來響亮;第四,楊希的長相酷似日本電影明星、《絕唱》的女主角山口百惠。
崇拜者們,幾乎到處跟蹤著她。中國女排到東京比賽,他們蜂擁到東京看;中國女排到大阪比賽,他們聚集到大阪看。
此刻,在她乘坐的轎車旁邊,就有她的崇拜者緊緊相隨。只要車子在十字路口碰上紅燈停了下來,這些球迷們就從各種小轎車裏伸出頭來,向她呼喊,向她揮手致意。
作為壹個運動員,何嘗不希望有自己的觀眾和崇拜者。應該說,楊希是幸福的。
中國姑娘們步入體育館大廳時,成千上萬輛汽車已把廣場堵塞得嚴嚴實實。身著艷麗和服的日本女郎,已經亭亭玉立在入口處。發獎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
發獎,本是激動人心的歡樂時刻,但對中國女排的姑娘們來說,卻變成了壹個巨大的刺激。第壹、二、三名,站立在特制的高高的領獎臺上,而中國姑娘卻只能站在領獎臺壹邊的地板上。在日本的國歌聲中,太陽旗和第二、第三名所在國的國旗,在旗桿上徐徐升起。日本選手和第二、第三名的外國選手,高舉著獎杯,向觀眾致意。而中國姑娘手上有什麽呢?每人手裏發了壹塊黃手絹,按規定,她們得不停地揮動黃手絹向得勝者慶賀。
中國姑娘們從剛才來路上歡樂的峰頂壹下子跌落下來。如果地板有縫,她們真恨不得馬上鉆進去。輕柔如雲的壹方方黃手絹啊,竟重得把姑娘們的手臂都壓得擡不起來了。胸前運動衣上的“中國”兩個大字和閃閃發光的國徽,變成了兩團火,燒得她們渾身發燒,臉發燙。過去,她們也常常聽到這句話:“妳們是代表祖國人民出去的。”但感受不深。此時她們才真正意識到,她們確實不是幾個普通的女排運動員,而是壹群中國姑娘,是中國人民的代表。她們深深感到,眼下的成績,與祖國的地位太不相稱。中國人不應該站在地板上,而應該站立到高高的領獎臺上去。徐徐升起的應該是我們鮮艷的五星紅旗,大廳裏回蕩的也應該是我們雄壯的國歌。
該曹慧英領獎了。但她仍然癡癡地站在那裏。同伴們捅捅她,她才邁出了腳步。她的歡樂勁兒早已煙消雲散。她真不情願去領這個獎。她心裏想:“我個人即便得壹百個獎,也不如全隊拿壹個獎杯呀!”
而楊希呢,真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兒,不,離開日本,回到祖國去。練得再苦,她也心甘情願!
發獎儀式其實才進行了短暫的壹二十分鐘。但中國姑娘們卻感到在這兒站了漫長的壹個世紀。她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休息室的。她們默默地聚集在壹起,沒有人掉淚,也沒有人說話,休息室裏的空氣仿佛已經凝固了。突然,沈寂中爆發出低沈、悲壯的歌聲:
“沒有眼淚,沒有悲傷……”
這《洪湖赤衛隊》的歌聲,壹遍又壹遍地重復著,雖然沒有任何人指揮,卻唱得那麽整齊;雖然沒有壹個人是真正的歌手,卻唱得那麽富有感染力。這種催人淚下的歌聲,在音樂會上是很難聽到的。
在歌聲中,壹位鬢發斑白的長者,慢慢地摘下眼鏡,轉過身去,匆匆走出了休息室。他就是中國排球代表團團長、國家體委副主任黃中同誌。他事後說,如果再呆上壹會兒,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姑娘們唱著這支悲壯的歌,走出體育館,登上汽車;唱著這支悲壯的歌,穿過鬧市街頭,壹直到踏上旅館的臺階……
當姑娘們乘坐客機,飛翔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空,飛翔在祖國遼闊的藍天之下時,心裏依然在唱著這支悲壯的歌。這歌聲裏凝聚著她們為祖國榮譽獻身的崇高精神,凝聚著她們繼續向排球運動世界高峰攀登的勇氣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