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王錫爵,字元馭,太倉人。嘉靖四十壹年舉會試第壹,廷試第二,授編修。累遷至祭酒。萬歷五年,以詹事掌翰林院。張居正奪情,將廷杖吳中行、趙用賢等。錫爵要同館十余人詣居正求解,居正不納。錫爵獨造喪次,切言之,居正徑入不顧。中行等既受杖,錫爵持之大慟。明年,進禮部右侍郎。居正甫歸治喪,九卿急請召還,錫爵獨不署名。旋乞省親去。居正以錫爵形己短,益銜之,錫爵遂不出。十二年冬,即家拜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參機務。還朝,請禁諂諛、抑奔競、戒虛浮、節侈靡、辟橫議、簡工作。帝鹹褒納。
初,李植、江東之與大臣申時行、楊巍等相構,以錫爵負時望,且與居正貳,力推之。比錫爵至,與時行合,反出疏力排植等,植等遂去。時時行為首輔,許國次之,三人皆南畿人,而錫爵與時行同舉會試,且同郡,政丵府相得甚。然時行柔和,而錫爵性剛負氣。十六年,子衡舉順天試第壹,郎官高桂、饒伸論之。錫爵連章辨訐,語過忿,伸坐下詔獄除名,桂謫邊方。禦史喬璧星請帝戒諭錫爵,務擴其量,為休休有容之臣,錫爵疏辨。以是積與廷論忤。
時群臣請建儲者眾,帝皆不聽。十八年,錫爵疏請豫教元子,錄用言官姜應麟等,且求宥故巡撫李材,不報。嘗因旱災,自陳乞罷。帝優詔留之。火落赤、真相犯西陲,議者爭請用兵,錫爵主款,與時行合。未幾,偕同列爭冊立不得,杜門乞歸。尋以母老,連乞歸省。乃賜道裏費,遣官護行。歸二年,時行、國及王家屏相繼去位,有詔趣召錫爵。二十壹年正月,還朝,遂為首輔。
先是有旨,是年春舉冊立大典,戒廷臣毋瀆陳。廷臣鑒張有德事,鹹默默。及是,錫爵密請帝決大計。帝遣內侍以手詔示錫爵,欲待嫡子,令元子與兩弟且並封為王。錫爵懼失上指,立奉詔擬諭旨。而又外慮公論,因言「漢明帝馬後、唐明皇王後、宋真宗劉後皆養諸妃子為子,請令皇後撫育元子,則元子即嫡子,而生母不必崇位號以上壓皇貴妃」,亦擬諭以進。同列趙誌臯、張位鹹不預聞。帝竟以前諭下禮官,令即具儀。於是舉朝大嘩。給事中史孟麟、禮部尚書羅萬化等,群詣錫爵第,力爭。廷臣諫者,章日數上。錫爵偕誌臯、位力請追還前詔,帝不從。已而諫者益多,而嶽元聲、顧允成、張納陛、陳泰來、於孔兼、李啟美、曾鳳儀、鐘化民、項德禎等遮錫爵於朝房,面爭之。李騰芳亦上書錫爵。錫爵請下廷議,不許。請面對,不報。乃自劾三誤,乞罷斥。帝亦迫公議,追寢前命,命少俟二三年議行。錫爵旋請速決,且曰:「曩元子初生,業為頒詔肆赦,詔書稱『祗承宗社』,明以皇太子待之矣。今復何疑而弗決哉?」不報。
七月,彗星見,有詔修省。錫爵因請延見大臣。又言:「彗漸近紫微,宜慎起居之節,寬左右之刑,寡嗜欲以防疾,散積聚以廣恩。」逾月,復言:「慧已入紫微,非區區用人行政所能消弭,惟建儲壹事可以禳之。蓋天王之象曰帝星,太子之象曰前星。今前星既耀而不早定,故致此災。誠速行冊立,天變自弭。」帝皆報聞,仍持首春待期之說。錫爵答奏復力言之,又連章懇請。十壹月,皇太後生辰,帝禦門受賀畢,獨召錫爵暖閣,勞之曰:「卿扶母來京,誠忠孝兩全。」錫爵叩頭謝,因力請早定國本。帝曰:「中宮有出,奈何?」對曰:「此說在十年前猶可,今元子已十三,尚何待?況自古至今,豈有子弟十三歲猶不讀書者?」帝頗感動。錫爵因請頻召對,保聖躬。退復上疏力請,且曰:「外廷以固寵陰謀歸之皇貴妃,恐鄭氏舉族不得安。惟陛下深省。」帝得疏,心益動,手詔諭錫爵:「卿每奏必及皇貴妃,何也?彼數勸朕,朕以祖訓後妃不得與外事,安敢輒從。」錫爵上言:「今與皇長子相形者,惟皇貴妃子,天下不疑皇貴妃而誰疑?皇貴妃不引為己責而誰責?祖訓不與外事者,不與外廷用人行政之事也。若冊立,乃陛下家事,而皇三子又皇貴妃親子,陛下得不與皇貴妃謀乎?且皇貴妃久侍聖躬,至親且賢,外廷紛紛,莫不歸怨,臣所不忍聞。臣六十老人,力捍天下之口,歸功皇貴妃,陛下尚以為疑。然則必如群少年盛氣以攻皇貴妃,而陛下反快於心乎?」疏入,帝頷之。誌臯、位亦力請。居數日,遂有出閣之命。而帝令廣市珠玉珍寶,供出閣儀物,計直三十余萬。戶部尚書楊俊民等以故事爭,給事中王德完等又力諫。帝遂手詔諭爵,欲易期。錫爵婉請,乃不果易。明年二月,出閣禮成,俱如東宮儀,中外為慰。
錫爵在閣時,嘗請罷江南織造,停江西陶器,減雲南貢金,出內帑振河南饑,帝皆無忤,眷禮逾前後諸輔臣。其救李沂,力爭不宜用廷杖,尤為世所稱。特以阿並封指被物議。既而郎中趙南星斥,侍郎趙用賢放歸,論救者鹹遭譴謫,眾指錫爵為之。雖連章自明,且申救,人卒莫能諒也。錫爵遂屢疏引疾乞休。帝不欲其去,為出內帑錢建醮祈愈。錫爵力辭,疏八上乃允。先累加太子太保,至是命改吏部尚書,進建極殿,賜道裏費,乘傳,行人護歸。歸七年,東宮建,遣官賜敕存問,賚銀幣羊酒。
三十五年,廷推閣臣。帝既用於慎行、葉向高、李廷機,還念錫爵,特加少保,遺官召之。三辭,不允。時言官方厲鋒氣,錫爵進密揭力詆,中有「上於章奏壹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等語。言官聞之大憤。給事中段然首劾之,其同官胡嘉棟等論不已。錫爵亦自闔門養重,竟辭不赴。又三年,卒於家,年七十七。贈太保,謚文肅。
子衡,字辰玉,少有文名。為舉首才,自稱因被論,遂不復會試。至二十九年,錫爵罷相已久,始舉會試第二人,廷試亦第二。授編修,先父卒。
錫爵弟鼎爵,進士。累官河南提學副使。
譯文
王錫爵,字元馭,太倉人。嘉靖四十壹年(1562),在京師會試中獲第壹名,廷試又得第二名,授職為編修。逐漸官至國子監祭酒。
萬歷五年(1577),以詹事身份負責翰林院。張居正服喪期限未滿,即出仕為官,準備對吳中行、趙用賢等人施以廷杖。王錫爵邀集同館的十多人到張居正處請求寬免,張居正徑直入內而不理他。吳中行等人既已受到杖罰,王錫爵扶著他們大哭。第二年他晉升禮部右侍郎。張居正才回鄉處理喪葬,九卿急忙請求召他回京,唯獨王錫爵不簽名。不久,他請求探親而離職。張居正因為王錫爵揭露自己的短處,更加懷恨他,王錫爵因此不出任官職。
萬歷二十年(1584)冬季,在家中被任命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參與機要事務。返回朝廷,他奏請禁止諂諛、抑制鉆營角逐、戒除虛浮、節制侈靡、鼓勵議政風氣、精簡工作。皇帝都加以褒揚、接納。
起初,李植、江東之與大臣申時行、楊巍等人產生矛盾,因為王錫爵負有重望,並且與張居正不和,就極力推舉他。等到王錫爵入朝,與申時行結合,他們反而上奏極力排斥李植等人,於是李植等人全部離去。當時申時行任首輔、許國任次輔,三個人都是南畿人,而王錫爵與申時行同時在會試中舉,並且在同壹郡,在內閣中相處很好。因為申時行性格柔和,而王錫爵性格剛直氣盛。萬歷十六年(1588),他的兒子王衡考取順天試的第壹名,郎官高桂、饒伸議論此事。王錫爵接連上奏辯駁,話語過於憤恨,饒伸被投入詔獄並從官籍除名,高桂被貶責到邊疆。禦史喬璧星奏請皇帝告誡王錫爵,務必擴展他的氣量,成為美善有涵養的大臣,王錫爵上奏辯解。因此逐漸與朝廷議論抵觸。
當時群臣奏請建立皇儲的人很多,皇帝都不聽。萬歷十八年(1590),王錫爵奏請預先教導太子,錄用言官姜應麟等人,並請求寬恕以前的巡撫李材,沒有答復。曾經因為旱災,自己陳奏請求罷免官職。皇帝下詔好言挽留。火落赤、真相侵犯西部邊疆,議論的人爭相請求出動軍隊,王錫爵主張和平解決,與申時行的意見相合。不久,他與同列爭請冊立皇儲也不成,他關門閉戶請求回鄉。不久因為母親年邁,接連奏請回鄉探親。於是皇帝賜給他路費,派遣官員護送。回鄉兩年,申時行、許國和王家屏相繼離開職位,有詔書催促、召見王錫爵。萬歷二十壹年正月,他返回朝廷,是成為首輔。
在此之前有聖旨,這年春季舉行冊立皇儲的大典,告誡朝廷大臣不要輕慢地陳請。朝廷大臣鑒於張有德事件,都表現出沈默。等到此,王錫爵秘密奏請皇帝決定大計。皇帝派遣內侍將親手寫的詔書向王錫爵出示,想等待嫡系的兒子,命令將長子和兩個次子暫且壹起分封為王。王錫爵懼怕有失皇上的旨意,立即奉詔草擬諭旨。但是他對外又顧慮公眾的輿論,於是勸諫:“漢明帝的馬後、唐明皇的王後、宋真宗的劉後都撫養諸位妃子的兒子為自己的兒子,請皇帝指令皇後撫育長子,則長子就是嫡系兒子,而且生母不必尊崇位號以致壓制了皇貴妃。”也擬諭旨呈送宮中。同列趙誌臯、張位都沒預先聽說。皇帝竟然將前面的諭告下達給了禮官,下令馬上準備禮儀。因此整個朝廷嘩然。給事中史孟麟,禮部尚書羅萬化等人,集體到王錫爵的府第力爭。朝廷大臣和勸諫的人,奏章每天幾次呈上。王錫爵與趙誌臯、張位壹起極力奏請皇帝追回先前的詔書,皇帝不依從。不久,勸諫的人更多,而且嶽元聲、顧允成、鐘納陛、陳泰來、於孔兼、李啟美、曾鳳儀、鐘化民、項德禎等人將王錫爵攔在朝房裏,當面與他爭辯此事。李騰芳也上書王錫爵。王錫爵奏請在朝廷商議,皇帝不同意。他奏請當面陳述,沒有答復。於是他自己彈劾自己的多項失誤,請求接受罷免官職的責罰。皇帝迫於公眾的輿論,追回並擱置了先前的命令,下令稍候二、三年再商議施行冊立的事。王錫爵立即奏請皇帝迅速決定,並說“:過去嫡長子剛出生,已經頒布詔書大赦,詔書稱‘祗承宗社’,明顯地是像皇太子般待他。現在又疑惑什麽而不決定呢?”沒有答復。
七月,彗星出現了,有詔令修行、反省。王錫爵便奏請皇帝召見大臣。又勸諫說“:彗星漸漸接近紫微星座,皇帝應慎重起居的時節,對左右放寬刑罰,不要嗜欲以防疾病,散發錢糧以廣布皇恩。”過了壹個月,他又勸諫說:“彗星已進入紫微星座,不是僅僅靠用人行政能夠消弭的,只有建立皇儲這壹件事可以消除災禍。天王的星象稱帝星,太子的星象稱前星。現在前星已經閃耀而皇帝不早做決定,所以招致此災禍。如果迅速冊立皇太子,天象之變就自然消弭。”皇帝都答復知道了,仍堅持等待春季之期的觀點。王錫爵的復奏又極力勸諫,並接連上奏懇請。
十壹月,皇太後的生辰,皇帝駕禦宮門接受朝賀完畢,單獨召王錫爵到暖閣,慰勞他說:“卿扶持母親來京都,的確是忠孝兩全。”王錫爵叩頭答謝,趁此極力奏請皇帝早日確定國家的根本。皇帝問:“皇後有了兒子,怎麽辦?”他答復:“這種說法在十年前尚可以,現在嫡長子已經十三歲,尚等待什麽?況且從古至今,難道有子弟十三歲了還不讀書的事?”皇帝頗為感動。王錫爵於是奏請皇帝多召見大臣面敘,保護聖體。退出後又上奏極力請求,並且勸諫:“外廷認為貴妃利用皇帝的寵愛而居心叵測,這種歸罪皇貴妃的說法恐怕令鄭氏全族不得安心。希望陛下深思。”皇帝得到奏疏,更加動心,手書詔令告諭王錫爵:“卿每次上奏都提及皇貴妃,為什麽?他們屢次勸告我,我知道祖訓,後妃不得參與宮外事,怎麽敢就依從?”王錫爵上奏稱:“現在與皇長子相伴的人,只有皇貴妃的兒子,天下人不懷疑皇貴妃而懷疑誰呢?皇貴妃不引以自責而責備誰?祖訓不參與宮外事,是不參與外廷的用人行政之事。就像冊立,是陛下的家事,而皇三子又是皇貴妃的親兒子,陛下該不會與皇貴妃謀劃吧?而且皇貴妃長期侍奉聖體,至親愛賢惠,外廷議論紛紛,沒有不歸怨她的,我不忍心聽說。我壹個六十歲的老人,極力辯駁天下人之口,歸功於皇貴妃,陛下尚且有疑慮。然而必定像眾少年盛氣攻擊皇貴妃,而陛下反倒心情愉快嗎?”奏疏呈入,皇帝點頭稱是。趙誌臯、張位也極力請求。過了幾天,於是有了皇子出閣學習的命令。而且皇帝下令廣購珠玉珍寶,供作出閣禮儀之物,計值為三十多萬兩。戶部尚書楊俊民等人拿先制進行爭辯,給事中王德完等人又極力勸諫。皇帝就親手寫詔書告諭王錫爵,想改變時間。王錫爵婉言奏請,才沒有真的改期。第二年二月,皇子出閣的禮儀完成,壹切都如同東宮的禮儀,朝廷內外為此感到安慰。
王錫爵在內閣的時候,曾經請求罷除江南的織造,停止江西的陶器貢奉,減少雲南的貢金,撥出內府的錢財賑濟河南的饑荒。皇帝都沒有反對,寵愛之情超過前後的諸位輔臣。他營救李沂,極力爭辯不應該施行廷杖,尤其受世人稱道。只因為阿諛二王並封之旨意被眾人議論。不久,郎中趙南星遭貶斥,侍郎趙用賢放逐回鄉,上疏救助的人都遭譴責或貶職,眾人都認為是王錫爵所為。雖然他接連上奏自我表白並援救眾人,人們最終不能諒解他。於是王錫爵屢次上奏稱病請求退休。皇帝不想他離去,為他撥出內庫的錢修建齋戒之所,禱祈他痊愈。王錫爵極力推辭,八次上奏皇帝才同意。先已累次加封太子太保,至此命令他改任吏部尚書,進入建極殿,賞賜他路費,乘坐驛車,由行人護送回鄉。回鄉七年,冊立太子,皇帝派遣官員帶著敕令向他問候,賞賜他銀幣、羊、酒。
萬歷三十五年(1607),朝廷推舉內閣大臣。皇帝已經任用了於慎行、葉向高、李廷機,還想念王錫爵,特意加封他為少保,派遣官員去召喚他。他多次推辭,皇帝不同意。當時,言官鋒芒正盛,王錫爵秘密上奏竭立詆毀,其中有“皇上對奏章壹概留在宮中,特別鄙夷它們,稱之為禽鳥的聲音”等話語。言官聽說這些後大為憤恨。給事中毅然最先彈劾他,同官胡嘉棟等人也議論不已。王錫爵也自己關門自養,最終推辭而不赴京。又過了三年,他在家中去世,享年七十七歲。贈封為太保,謚號文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