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年,十六歲的我對喜歡的人說:“妳們是不是都愛聰明的女孩子呢?那像我這種沒什麽文化的人,是不是不會引起妳們的註意力?”
對方說:“當然不是,學歷只是外在。”
我欣喜的說:“太好了,我以為妳不喜歡我呢。”
對方遲疑著沒有說話,我趕緊轉移話題,和他聊實證,和他聊歷史。
我說:“我前天在網絡上看了壹個很有趣的說法,說羊脂球就是楊貴妃,她沒有死在馬嵬坡下,而是被人給救了,隨後漂洋過海去到了別的國家。”
對方還是笑著不語,我說:“妳難道不覺得這個分析很有意思嗎?楊貴妃很漂亮,羊脂球也很漂亮,楊貴妃很胖,羊脂球也不苗條。”
對方可能是真的無語了,也可能是隨口說了壹句,他說:“妳說楊貴妃,我想起壹首不太正經的詩,軟溫新剝雞頭肉,潤滑初凝塞上酥。”
可能覺得在壹個十六歲女孩面前說這些非常不妥,他輕輕咳嗽演示尷尬,但是當時的我怎麽能聽得懂呢,我只知道他說了什麽軟啊,蘇啊,聽上去像是在描寫某種江南點心,我說:“好吃。”
請我的讀者們不要懷疑我當年的無知程度,我的的確確那麽說了。
他沈默許久,慢悠悠的說:“以後不要聽見什麽都說好吃,這樣會受欺負的。”
我不知道他說的欺負是什麽,但是我晚上認真的去查了資料。
我這才知道他口中的“不正經”到底有多麽不正經。
? 那時候我在南京上班,工作的地方是個南京的本地人開的小推拿店,店面不大,有四五個同事,我剛從中專畢業,實習完就給自己找了工作。
我是店裏最小的技師,有顧客來推拿,他們家的孩子還叫我姐姐呢。
但是別的女同事就會被叫做阿姨。
我的眼睛在我出生的時候就不好,小時候壹直是弱視,父母讓我在普通小學念到小學畢業後就送我去了盲校。
我十四歲上的中專學的推拿,老師說“妳這麽早上中專,畢業證也得等妳到了十八歲才能給妳發呀。”
我說“管它呢,先上在說。”
所以我十六歲離開學校的時候,很多同齡人甚至還沒上中專班。
? 我去南京上班的時候帶了壹個很大的行李箱,裏面裝了很多衣服和鞋子,我至今還記得南京南站的擁擠和嘈雜,南京地鐵的高級和工作人員的友善。
我跟老板說:“叔,我想吃糖炒栗子。”
我們老板說:“這附近也沒的賣呀。”
我說:“妳幫我留意壹下好嗎?”
老板說:“沒問題,我鼻子很靈,等聞到了味兒我就帶妳去買。”
我笑的滿足,覺得這個老板很好說話。
? 我在南京很累,因為每天最少都會有五個甚至五個以上的客人分配到我的手上讓我推拿,我的最高紀錄是壹天推了十四個。
那時候我穿著收腰的白大褂,口袋裏裝著推拿用的推拿巾和刮痧用的刮痧板,遇到來推拿的醫生,我就會和他們說:“咱們也算是同行了。”
? 推拿店的位置靠著軍區,經常會來壹些很吃力很吃力的兵哥哥兵叔叔來做推拿,我花言巧語欺騙他們:“推拿用很大力氣是會傷害皮下組織的,所以呢,為了您的身體健康,我就不給妳用勁了。”
我也會遇到性騷擾的顧客,他們會在妳推拿的時候趁機摸妳小腿,然後用言語調戲妳。
我遇到這麽壹個人,他讓我去單人間給他推拿,然後開始語言騷擾,我有些害怕,然後想跑,那人抓住我的手,把壹張嶄新的壹百元順著衣領塞進我的胸口,當時我被他這個動作惹惱了,大力甩開他,從胸口裏拽出那壹百元撕的粉碎,我扯著嗓子喊:“老板,老板娘快來啊,這邊有流氓。”
他過來捂我的嘴,我趁機往外跑,老板聞聲趕來,那個顧客說:“這個小姑娘沒教養,不尊重客人。”
我說:“妳這種人配我尊重妳嗎?”
我跑去走廊蹲著哭,我太委屈了。
老板娘過來說我不該把這個人給得罪了,畢竟那是個長期客戶,還辦了卡,我擡起臉問她:“妳閨女多大啊?”
老板娘沒說話,我說:“馬姐,我叫妳壹聲馬姐,按理說妳比我媽都大,我得叫妳阿姨,我剛剛是被人欺負了妳知道嗎?妳沒資格怪我,妳要怪就去怪那個想占我便宜的老男人。”
她壹言不發,我內心涼到了谷底,我知道了壹個道理,在現實和利益面前,大家都是交易。
第二天馬姐過來和我道歉,老板也來做和事老,我說:“我不是怪馬姐,我就覺得那個人挺不值得讓咱們費心去給他推拿的,咱們是學的正規推拿,我都有推拿師正的,他想要的,明顯是那種不正規的推拿,反正他下次來我是不會理會的,妳們愛找誰找誰,把我辭了也沒啥,那就當咱們無緣。”
? 我愛在下班的時候去隔壁的小超市買放在暖箱裏的灌裝咖啡,暖暖的,握在手裏很舒服。
我有個長期顧客,是個讀研的哥哥,他有嚴重的頸椎病,他每次壹來都找我,因為我們可以壹邊推拿壹邊把手機放在推拿床底下看《今晚80後脫口秀》,那時候李旦還沒有那麽火,也只是王自健嘴裏的旦旦,那時候壹個梗能讓我笑半天。
哥哥每次過來都會給我帶小禮物,比如壹盒國外的巧克力,壹個景區的小紀念品,他問我為什麽這麽小就出來工作,我答不上來。
? 睡覺之前我喜歡摸著自己手指上的老繭,然後用力的去摳,摳到蛻皮,才甘心睡去。
第壹個月的工資發了下來,我記得是三千七百多,我拿到工資就去買了壹件大衣,四百多,穿在身上很驕傲。
? 就算能賺錢我也不開心,這種不開心是很明顯的,是不能逃避的。
我告訴自己,我要變得強大。
14年年底,我開始在網絡上搜羅關於學校的信息,我想繼續讀書,盡管我也不知道我當時的想法為什麽那麽強烈。
可能是因為那句黃詩?
但是我不想承認。
? 我和老板說辭職,說的突兀,說的斬釘截鐵。
老板說:“妳這丫頭怎麽這樣不聽話,不提前和我打招呼呀。”
我說:“我也是突然想起來我該辭職的。”
他很生氣的罵我:“妳這麽做那我只能不給妳工資了。走的這麽突然,店裏突然忙碌起來可怎麽辦?走了壹個人,就是白白葬送了賺錢機會。”
我說:“不會請人啊?”
他說:“妳說的簡單,找人是說壹二三就能找到的嗎?”
我說:“行,妳別給我工資了,就幾千塊,孝敬妳了。”
老板在背後大罵,罵的什麽我沒聽,總之是不好聽的話。
? 我不是壹個乖小孩,從始至終都不是。
我打電話讓我爸來南京接我,我的要求總是突然而任性,他說沒時間,但是我姑姑年底回家會路過那邊,要我跟她回去。
我姑姑來的時候還是大清早,我拿著大箱子蹦蹦跳跳的從樓上跑下來,老板也走了出來看樣子是要送我,我說:“再見啊叔。”
我扭頭就要走,老板說:“丫頭妳工資不要啦?”
我說:“妳不是說不給我了嗎?”
老板笑了,他摸摸我的頭說:“哪能真不給妳啊?”
我拿了工資小聲說“謝謝”,心底不難過,只覺得可惜,因為我直到離開這個地方,都還沒吃到糖炒栗子呢。
? 2015年三月,我又去讀書了。
我真的很佩服我的膽量,沒有任何初中基礎就直接去念了高中,因為我如果去初中,必須要從初壹開始讀,我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浪費。
其實那幾年我並不快樂。
? 我是個外來的插班生,因為之前有過學籍,只能是借讀生。
我學習很差,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不願意和我交朋友。
數學老師在講臺上說三角函數,我感覺自己仿佛在聽天書,英語老師說語法從句,我什麽也不明白。
好在我有夢想,那時候我想學音樂,我想高考直接走藝術。
聽不懂課怎麽辦?
沒辦法,只能假期找老師補課。
天知道我是怎麽在兩個月之內把初中三年的英語和數學給吃進腦子裏的?
可能是執念吧?
很多人都覺得我不可能考上大學,我也這麽覺得,但是我的身體裏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或許是大家的否定給了我動力。
在高二那年,我成功的拿到了我的中專畢業證,然後,我沒考慮什麽就直接去參加考試了。
第壹年我沒考上,很是抑郁消沈了壹段時間,後來想通了,反正自己還年輕,那就再考壹年吧。
好在第二年考上了,功夫不負有心人。
? 我的人生就是壹場博弈,落子無悔。
來到大學發現這又是另壹個天地,大家都很忙,都有自己的事兒。
我是孤獨的,但是我已經學會了享受孤獨。
大學不缺優秀的人才,所以我這種透明的鹹魚在學校裏壹直都是透明的存在。
我喜歡壹個人走在路上,但是偶爾也渴望身旁有伴。
我知道我們這種群體多多少少是會受到排斥和歧視的,但是我不知道冷漠會蔓延的這麽綿長,不過沒關系,我不是那種活在別人目光裏的人。
? 有壹次學校聯合隔壁知名大學做了壹個盲人多元化就業的培訓,是關於聲音的訓練,如果比較出色,可以直接去國內知名音頻APP上面去錄音賺錢,興沖沖報了名,結果後來通知我們,只能是本地的學生才可以去。
我從小就對聲音很敏感,愛學電視劇裏面的角色說話。
我也想過自己去當配音演員,或者電臺主播,參加過不少關於這方面的比賽。
那段時間我整個人的心態都變得有些扭曲,我的本科專業本就是和表演息息相關,那時候開了壹節課叫舞臺表演,因為我們的課程是和明眼人壹起上的,是殘健融合教育形式,但是老師似乎並沒有註意到殘疾人。
班裏有兩個低視力的同學上臺和老師壹起學習舞臺動作和表演,我也想起身,卻被老師制止住了:
“看不見的同學就在下面聽課吧,等以後有語言類表演排練妳們再上來吧。”
天知道我在走進音樂廳等待著舞臺表演課之前內心是多麽激動,天知道再聽見老師的這句話之後內心有多麽失望。
在外地上高中被同學孤立的時候我沒哭,被同學擠兌我沒哭,高考失利我沒哭,冰天雪地壹個人走在路上摔跤摔的手掌破皮血流不止我沒哭,舞臺表演課老師的那句話讓我哭了。
因為對這節課有期待,因為內心有希望,因為喜歡,因為想學,所以難過。
我坐在音樂廳的後排,低著頭,淚水壹滴壹滴砸在手背上。
? 後來我自費去北京學習了配音,配音的內核就是表演,所以最初幾天的課程是壹個演員老師來教我們的,老師很帥,是最近網劇《穿越火線》中演猴子壹角的男演員。
老師很溫柔,也很有耐心,他先從臺詞基礎開始說起,隨後是舞臺和臺詞,再是舞臺與表演。
眾多學員中,我是特殊的那個,不過大家對我都很好,出門的時候會拉著我,老師有什麽動作上的變化和示意時,大家都會告訴我。
老師讓我去做壹些簡單的動作,我根據他的提示左右搖擺,我知道,我的樣子肯定很醜,那又怎麽樣呢?
他說:“對,很好,就是這樣。”
我們會做壹些引導式解放天性的基礎訓練,比如場景模擬,比如無實物表演,比如大家壹起寫個故事串聯起來。
我不能在紙上寫字,只能把手機屏幕開成永久不滅然後把我的故事劇情寫在備忘錄裏然後大家傳閱。
妳看,多麽神奇,總有些困難它根本就不是困難。
我和妳之間,至始至終都沒有溝壑,只是妳的屏障太厚。
教表演的老師節課的那天,給全班同學買了辛巴克的咖啡,咖啡握在手裏很暖,直達心底。
最後我們去找他簽名的時候,讓他寫壹句祝福語,他說他的字醜,就簡單寫了幾個字:“祝妳快樂。”
我怎麽會不快樂呢?
謝謝妳。
? 後來是中央人民廣播臺的李滿超老師來給我們上有聲播講的課,李滿超老師雖然是個80後,但是他的聲音卻占據了我的多半個童年。
我記得我們在擁擠的錄音棚裏上課,他隨身帶著辣醬等著晚上回酒店沾羊排吃,他的聲音總是那麽溫潤和明朗,像是午後的太陽灑在身上。
他說:“講故事壹定要自然和真情流露,於無文字處做有聲。”
滿超老師可以說四個小時不停,但是我不會覺得乏味。
他上課的時候總是習慣於用壹個最生活化的簡單語句來給大家講述壹個很難理解的道理,在滿超老師嘴裏,似乎沒有什麽事情是完成不了的,如果完成不了,那就是努力不夠。
他不僅是個好老師,也是個好的段子手,用逗樂的方式講課,話語裏都是哏。
他在說壹些比較抽象的知識點的時候,會自己站起來,演壹眼,然後在想壹些通俗易懂的話語和我們說,在讓我們理解和消化。
? 教影視配音的是張麗敏老師,麗敏老師之前是長春電影譯制片場的配音演員。
她給很多譯制片和動畫配音,是個很有親和力的老師。
我們十幾個學生坐在錄音棚裏聽她講戲,感覺整個人都能被她帶進劇本中的世界裏。
? 我不是壹個充滿正能量的人,我也不是個勵誌的人,身殘誌堅這種形容詞跟我因該算是沒什麽關系,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心裏裝著很多小野獸,但是,那次北京之行讓我整個人的靈魂得到了壹次從裏到外的洗滌。
很多時候,妳的舞臺是妳自己搭建的,而不是別人把妳拉上去的。
從14年到20年,我和我自己博弈的這六年,有過心酸,有過無奈,被人否定,被人孤立,但是我沒有想過放棄。
我的腦子裏有南京的夜晚,有北京的清晨,有東北的寒冬,有徽州的正午,我還年輕,身體裏還能裝下很多夢想和沒有去過的地方,我可以給妳唱生活中的苦甜,可以給妳講故事裏的冷暖,只要活著,什麽都不是未知。
? 最後麗敏老師節課的時候,和我們壹起去聚的餐,我哭著對她說:“我感覺我的價值得到了肯定,我病沒有那麽糟糕。”
旁邊的女同學幫我擦眼淚,我卻哭的越發狂野,我不難過,真的,我是喜極而泣。
? 我現在每天都在做自己愛的工作,每天也很充實,雖然偶爾會感覺疲倦,但是心裏很甜。
結尾不想留下幾句不痛不癢的雞湯,只想認真的和我親愛的讀者說壹句:
謝謝妳看完我的故事,謝謝妳看完小王同學這六年的努力和堅持,謝謝妳啊!
最後,我想真心的祝福妳快樂,如果快樂對妳來說很難,那我祝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