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芳:唐國強與諸葛亮
《三國演義》播出最後壹集時,電視劇研討會在湖北蒲圻赤壁召開。總制片任大惠介紹,壹位澳大利亞觀眾千方百計打通了他的電話,盛贊此片,並請任大惠壹定代他向唐國強深致敬意。
兩個五歲孩子熱愛電視裏的諸葛亮,更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蒲圻女孩宋瀟瀟跑到研討會上,壹定得和“諸葛亮”合壹張影。返濟時我在火車上遇到煙臺男孩杜林,聽“笑人缺齒狗竇大開”的嘴壹字不差地唱完“滾滾長江東逝水”,我問三國裏妳最喜歡誰?他不假思索:“諸葛亮!”
回到濟南,張海迪在電視裏說:“我確實給諸葛亮感動了,唐國強演得這樣感人!惹我掉好幾次淚,我從來沒參加過電視評獎投票,這次我投唐國強壹票!”
諸葛亮感動了這麽多不同年齡、不同身份、甚至不同國籍的人。這是壹次中華英才效忠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精神的空前普及。
閉幕式後,我約唐國強談談他怎麽創造諸葛亮這個形象!教三國的和演諸葛亮的三小時暢談,是種真實可以稱得上討論的討論。談話在我住處進行,倘若在孔明房間,會不斷有人求簽名、合影,這樣,午夜還有人找來請求和孔明合影,青年學者胡小偉便跑來高談闊論,幾乎對兩個談話者取而代之。
教書匠常用年學生的眼光衡量其他青年人,唐國強身上就很大學生特點,面如冠玉、目若點漆,有書生氣儒雅,又聰明機智,口若懸河。說話條理分明,要言不繁,說得入神時還站起來走幾步表演壹下。劇演完這麽長時間,他還能把那麽長的臺詞如孔明出山、臥龍吊孝、出師表壹字不差地背下來!
電視播出時個別段落我沒看全,比如武鄉侯罵死王朗,這次竟然聽“孔明”單韻鏗鏘地背誦大段的“昔日桓、靈之世,漢統淩替,宦官釀禍,國亂歲兇……”實在要算個幸運觀眾了,遺憾的是,我沒帶錄音機,相機膠卷也照完了,沒法把這個“專場演出”錄拍下來,午夜後胡小偉給照下壹張,但誰知給不給寄?
更遺憾的是我發現劇組有很大失誤:除曹操是演員本人配音,其他很多主要角色多處用配音演員,他們往往不能像演員這樣深入體驗人物,我聽唐國強邊分析邊表演舌戰群儒,如何對張昭、對薛綜、對陸績,真是因人而宜,各有佳妙,語調松緊有致,有張有弛。而電視上舌戰群儒,諸葛亮語調壹直慷慨激昂,給人以***產黨式大義凜然形象,配音變成套版印刷,減低了演員表演魅力。電視是音像藝術,演員表演只是成功壹半,如此巨片配音決不該掉以輕心。
唐國強為演諸葛亮下了大功夫,幾乎成了個書蟲。
我問他:很多人演過諸葛亮,各有各把握角度,妳著重什麽?
唐國強說,他把握諸葛亮“鞠躬盡瘁”的軸心並“人化”、層次化諸葛亮,他受劉備之請出山,正如他說的“將軍仁義布於四海”,占人和,不要怕提“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全世界的炎黃子孫能用的,為國為民,死而後已,是中華民族可貴的道德,就是要用諸葛亮極力弘揚這些。
唐國強“人化”孔明,每場戲都有自己的想法,有細致的考慮。這倒頗像空城計,是藝術上弄險。
首先諸葛亮的“上場風”。諸葛亮出場可以處理成陶淵明式,唐國強處理成懷才不遇式,諸葛亮席地和衣而臥,然後翻身成大字形,念詩:“……草堂春睡足”,起身,把手舉起來向上指“窗外日遲遲!”袖子掉下,胳膊露出。
這樣處理是考慮諸葛亮出山時世人評價,曹操說:山野匹夫。就是要有些山野之氣。懷才不遇,又非梧不棲、非主不依。出場說明諸葛亮思路:我已經養精蓄銳準備出山,但沒有欣賞,有大才不能用,“窗外日遲遲”。讓他有逸之處但有限,主要是年輕、懷才不遇、思維敏捷,帶有孩子氣。這樣的出場和過去壹些藝術家創造的仙風道骨不壹樣。最後他壯誌未酬身先死,就成了前後呼應。
唐國強這樣處理是否符合作品原意,有某些根據。但和群眾長期以來心目中的諸葛亮,尤其是馬連良的仙風道骨有壹定距離。馬連良的表演突出的是小說裏這句話“飄飄然神仙之人也。”
從早期諸葛亮到臥龍吊孝在“人化”上下功夫,更是壹種冒險,唐國強因為已經有先拍的晚年諸葛亮墊底,就放松地把諸葛亮演成是“人”,打碎神的形象,往27歲的青年身上靠,賣關子讓心高氣傲的關羽講地形,問“主公還有什麽憂慮嗎”拂袖而去,表現年輕氣盛;周瑜讓造箭,則伸出三個手指:只要三日,寫軍令狀時更不提筆就寫,而是拿了筆挑戰性地看看周郎,看看魯肅,再寫,表現好勝而自負。諸葛亮和周瑜各為其主,荊州該賴就賴,該拖就拖。唐國強愛人看了三氣周瑜後,說“諸葛亮夠壞的”,唐國強認為這正說明效果對了。
唐國強對舌戰群儒表演是反客為主、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他借鑒了評話描寫,壹進東吳重臣聚會處,手壹掬,眼示意,來句:“失敬了!”不給東吳重臣壹壹作揖是為了表現諸葛亮年輕氣盛,明明知道這幫人要刁難,鬥不過他們甭想見到吳主,說明***同破曹。要用刀子嘴,把他們壹個壹個地砍倒!打啞了!諸葛亮到東吳是求救做說客,但越是來求救,越是不說求救的話,保持尊嚴,尤其開始,采用評話擦扇動作:往那壹坐,妳們不說話,我也不說,從寬袍大袖裏掏出綢巾,輕擦扇子。然後才舌戰群儒,直說到“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達到了反客為主的目的時,有意站在大廳正中講這番話,讓“君子之”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大廳裏!讓主張投降的東吳群臣無地自容!
很多代表認為臥龍吊孝最感人。我發言時說,用頭撞棺“有點過了”,唐國強特地詳說臥龍吊孝是如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以真亂假,以假亂真。開始是做假,但到後來,他感動了小喬,小喬的話又感動了他,真正感到“知我者公瑾也”,此時以頭磕棺是真情流露,是諸葛亮情緒的發展,是最富激情的部分。
從七星壇到五丈原禳星這個大跌宕是對諸葛亮人物層次化最主要的,諸葛亮從人定勝天,到不得不祈求上天。前期和後期的最大差別是,前期他大膽弄險,只身入吳,隨時可以被害,但鎮定地借風、借人、借物。借東風不是裝神弄鬼,是鼓弄玄虛卻胸有成竹,人定勝天,搭借風壇是為了金蟬脫殼。諸葛亮在那兒舞劍,卻把壹“邪溜”,看到趙雲的船。到了五丈原,卻不得不乞求上天,這是壹種首尾合統,是反襯。五丈原禳星是拼力壹博,諸葛亮早已處於壹種悲涼氣氛中。關羽大意失荊州,諸葛亮心灰了壹半。劉備彜陵地圖壹送,諸葛亮就嘆:大漢氣數已盡。他的延壽,不是為了延自己的壽而是為了延漢朝的壽。
唐國強著力突出晚年諸葛亮的孤獨、失落、衰老,設計了這樣畫面:
六出祁山是以攻為守,進攻中已洋溢著死氣和孤獨感。已經沒有三顧茅廬看地圖的方式了,只能坐著看地圖了。
伐中原時壹人出帳看著大旗“克復中原”禱告:先帝在天之靈,助亮壹臂之力吧。盡力表現他的失望,孤獨情緒。
六出祁山拍了諸葛亮壹個長長的影子,孤獨的影子。
用“手”來做文章:上表時,畢恭畢敬地寫著,寫著,突然,停下來,到燈下,從筆上拽出壹根毛來。這是從視覺的角度增強諸葛亮的操勞。
諸葛亮兩個斷弦情節為很多人稱道,臥龍吊孝的斷弦和空城計斷弦,前者感人肺腑,後者動人心弦。唐國強談起來興致勃勃:
吊孝加上撫琴,是說明孔明周郎二人各為其主而互相知心;
兩軍對峙,諸葛亮鎮定地彈琴,彈著彈著,弦壹下子斷了。這時,靜場,只有旗子獵獵作響,突然,壹匹戰馬嘶鳴,司馬懿大悟:說有伏兵,撤!這時諸葛亮並非什麽也不在乎,什麽也不怕,而是滿身大汗濕透了衣服。
諸葛亮之死的處理,很多學者都認為比小說要集中,唐國強說,他特別想用孔明歸天來表現這位“千古淩霄壹羽毛”的人物,讓羽扇從孔明手中滑落,用高速拍攝的方法,先拍扇子落地,然後是夕陽,是風掃落葉,讓人們在心中顫動著:他還能活嗎?他還能活嗎?
……
唐國強有很多體會,也有很多的遺憾,最大的遺憾是電視缺少電影的細致,推敲不夠。還有些演員精心設計的鏡頭剪掉了。
我跟山東小老鄉唐國強三小時長談,幾乎可以算看了場諸葛亮的專場演出。唐國強從對諸葛亮的演出準備說起,從如何設計臥龍出山到如何表演孔明歸天,侃侃而談,這內容已寫進我在中國文化報的“人文風景線”專欄中。文章包容不下卻又相當有趣者還有許多,比如:臥龍吊孝。
唐國強說,臥龍吊孝,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以真亂假,以假亂真。
諸葛亮開始是演給大家看的,他把畫周瑜的條屏打開,回憶周郎的功績給大家看,講著講著,感動了小喬,也感動了自己,我建議導演加壹個琴,因為諸葛亮和周瑜是知音,彈琴過程中,諸葛亮越來越感動,最後聽小喬說,周瑜臨終交待:繼續與劉備聯合且把權力交給了魯子敬。這時諸葛亮真正感到,周瑜和自己雖然各為其主,但他真正是自己的知心!所以他說:“知我者,公瑾也”。以頭磕棺,就不是表演給他人看,是真實感情流露,讓戲劇達到了高潮,這是諸葛亮最富感情的部分,是他的情緒的自然發展。唐國強顯然對這段表演很滿意,但也有遺憾,本來已拍攝了這個鏡頭:孔明到靈堂時,淩統過來,舉劍砍諸葛亮,趙雲壹攔,劍落地,諸葛亮把劍撿起來,交給程普,意思是:妳要殺就殺吧!這些動作要用慢動作放,表現的是諸葛亮的膽識和真誠。可惜全部剪去了。還給剪去了的壹段是:臥龍吊孝後隔壹天才回去,後邊原有壹段曹操活動。現在這樣壹剪,吊孝和江邊遇龐統緊連壹起,臥龍情緒就不對頭了,怎麽剛剛那樣悲痛,馬上就談笑風生了?
電視劇剪去某些好鏡頭很讓演員耿耿於懷,關於諸葛亮的還有很多,五丈原諸葛亮回光返照,想出去看看戰士。用很大力氣也難上車,壹個老兵過來,問:丞相,您還認識我嗎?諸葛亮說不出話,就用手指了指頭,老兵立即熱淚盈眶,丞相記得,他是擒孟獲時頭部受傷的老兵!老兵捧了壹個小罐兒給諸葛亮說,皇上喜歡瞿瞿(促織),老卒給皇上捉的。諸葛亮兩手顫抖著,接過這個小罐……這當然是愚忠,但這正是真實感人的諸葛亮。
談到午夜,青年學者胡小偉跑來,聽到剪去這麽多好鏡頭,就說,他正是給什麽地方剪個九十分鐘《三國演義》,幹脆以赤壁大戰為中心,用素材片剪好了。
影壇呼喚巨星,巨片是巨星搖籃。前年香山國際小說會,王扶林到會介紹三國的拍攝情況,似乎忐忑不安。人們大多抱有疑慮,擔心唐國強能不能演好諸葛亮?看過兩集樣片後,學者們釋然,王扶林如釋重負。而在世界性的三國熱中,昔日所謂“奶油小生”唐國強,正雄心勃勃邁向“第壹須生”的臺階。
(作者馬瑞芳,系山東省作協副主席,山東大學中文系教授,曾在《百家講壇》做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