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看過羅丹的《青銅時代》、《思想者》、《雨果》、和《巴爾紮克》等雕塑作品,欣賞他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雖然師從巴耶,並在遊歷意大利時深受米開朗基羅的影響,卻善於用豐富多樣的繪畫性手法塑造出神態生動富有力量的藝術形象。可以說,羅丹在歐洲雕塑史上的地位,正如詩人但丁在歐洲詩歷上的地位。可是,男性和女性,即便是同在壹個文藝昌盛的時代,得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命運。前些年,巴黎水上警察成功地從塞納河裏打撈起壹尊價值連城的雕像,這尊雕像是當年羅丹和卡米爾。克洛岱爾合作的作品《冥思》。從那壹刻起,我開始用另壹個角度和眼光去看被譽為歐洲雕刻“三大支柱”之壹的羅丹,我開始註視這位“被詛咒的女雕塑家”。
“傳奇式人物的行為都是不可想象的,放蕩不羈和獨斷專橫。”雨果這樣說過。那麽卡米爾小時候瘋瘋癲癲玩泥巴的情景,是否就註定了她壹生無法避免的悲劇。
在卡米爾與羅丹相識後不久, 卡米爾向羅丹要了壹塊大理石,她想為弟弟保羅刻壹尊半身像。羅丹給她了。為了表示對他的謝意,卡米爾雕刻了壹只青筋微露的腳送給了羅丹,而就是這個作品使羅丹當即決定,請卡米爾來做他的助手,參加美術館紀念門廳的大型雕塑工作。
壹天,卡米爾正在腳手架上工作,她無意中看見羅丹用壹種曖昧的動作在擺弄著他眼前的體態豐腴的裸體女模特兒,卡米爾驚呆了,含著眼淚的她決定再也不要去羅丹那裏。
第二天壹早,羅丹發現卡米爾沒有來。他的助理搖搖頭,建議另外雇壹個。“不!”羅丹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他決定親自去找卡米爾。桌上放著的那只雕刻的腳告訴他,她是個無可替代的助手,壹個驚人的雕塑天才。
羅丹的登門拜訪,使卡米爾心中的怨恨和委屈煙消雲散。她和羅丹熱戀了,並住進了巴黎近郊羅丹新買下的佩安園。在這個更像工場的臨時家裏,她沒日沒夜地雕塑著,疏遠了家人和朋友,幾乎與外界隔絕。靈感、熱情、技巧和肉體,她把壹切都獻給了羅丹。
“How delicious is the winning of kiss at love‘s beginning,When two mutual hearts are sighing for the knot there’s no untying!”我想起了坎貝爾的詩。最初的愛情都是這樣,貌美的卡米爾此刻眼中就只有羅丹了吧。時間流逝得無聲息,命運和幻想挽著它的手,留得越長久,痛苦就越深厚。
卡米爾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孤獨仿徨地呆在佩安園,整日的勞作使她沒有壹件像樣的衣服和壹雙像樣的鞋子。而羅丹除了周旋於美術界的朋友之間外,還要常常呆在未婚妻洛茜那裏。在洛茜找上門來大吵打鬧壹次後,卡米爾流產了,隨即突然不知去向。在她的工作室裏,羅丹激動地發現了壹尊雕得近乎完美的自己的像。
當卡米爾重新出現時,她要求羅丹在她和洛茜之間作出選擇,而羅丹說他不能像打發仆人壹樣趕走洛茜。卡米爾突然意識到她日日夜夜為他工作,對自己考慮得太少了,她永遠不會有別的女人所有的壹切,而只有石頭和雕塑,也只有雕塑才能把她和洛茜區別開來。
羅丹是聰明的,自私的, 然而我不願過多地指責羅丹,因為我也開始懂得現實面前人的無奈和卑微。“love‘s wing moults when caged and caputured,only free,he soars enraptured.”現實的繁華逼近後,男人似乎總是顯示出灑脫的壹面。而羅丹的現實又是那樣輝煌,那麽這是否註定了他將以卡米爾的愛情為消耗來蒸騰自我?羅丹說,如果卡米兒告訴他懷孕的事,就壹定會娶她。會嗎?也許吧。但又不可否認當羅丹指出卡米兒的作品只是表現痛苦的時候,他又是藝術性和純粹犀利的。可是,痛苦是誰帶來的呢?我知道,每每這個時候,旁人總會勸上壹句“C’est la vie”。而我總會笑笑,說弗洛姆在《愛的藝術》裏提到的病態人格,誰在愛情裏不是盲目的呢?平凡人如此,天才亦如此。
在音樂家德彪西等人的幫助下,卡米爾的作品展出了。她想拖著跛足重新飛翔。人們對她因為痛苦而表現出扭曲變形的作品毀譽參半,而贊譽卻全都屬於羅丹,因為她是他的學生,是他指點她找到了金子。生活整個成了壹個十字架,她被釘在上面,永遠也無法走出羅丹的陰影。卡米爾比以前更加孤獨地躲進自己的世界,孤寂,恐懼,使她即將成為雕塑。可即使是壹座雕塑也不會這樣被拋棄。
人總是是矛盾的。大雨滂沱的夜晚,卡米兒偷偷躲在羅丹回家的路邊,只為看他壹眼麽?只為這壹眼穿透冷雨帶回壹絲溫暖?這是何等的留戀與不舍。縱然沒有人可以完全理解她,他也是所有人當中理解最多的壹個。困窘、誤解、憤恨,重重包圍中的卡米兒仍然需要感情的慰藉,只是,強硬的她,永遠不會再開口。
羅丹來了,可他被拒之門外,門裏的卡米爾變得異常脆弱而易受傷害。巴爾紮克全身像的成功,使羅丹再次登門,因為卡米爾曾經給了他靈感。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久別後的會面卻成了壹次使彼此都受到傷害的謾罵。心理失去平衡的卡米爾陷入了瘋狂,她懷疑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由於羅丹在搞鬼。當房東提出要收回房子時,卡米爾悲憤地沖到羅丹家前,用石塊砸他的門窗,吼叫道:“羅丹,從妳的狗窩裏給我滾出來,我究竟愛妳什麽呀!”淒厲的哭聲在黑夜中回蕩。
即使在這樣我獨自發呆的夜,也能聽到它的回蕩。卡米爾言語間的歇斯底裏,咆哮著靈魂顫動的周期。狂放,個性。我又想到梵高,想到了壹生寫作也只是為了樹立壹個悼念愛情的紀念碑的哥本哈根。藝術家的情感似乎是完全無從回避的,給後人壹些赤裸裸的瘋狂和脾氣。悲哀的是,壹個藝術家的感情就足以在歷史中留下泥潭似的呼籲和天翻地覆的傳遞,何況兩個?更何況他們曾經熾烈相愛過?只是羅丹和卡米兒的差別只在於壹個不回避成功,壹個不回避痛苦。他們之超出凡人的地方,也許恰恰在於這不回避的勇氣。
毀滅
1913年秋天,在卡米爾父親的葬禮後不久,卡米爾經巴黎精神病院醫生簽名,證明她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在被送上醫院囚車的那壹刻,卡米爾扒著車窗,緊握鐵欄桿,眼裏充滿淒涼和恐懼。這壹關就是三十年。羅丹曾經對她說:“妳成了我最強的敵人。”而卡米爾說“我希望我從來也不曾認識妳…”壹個如此美麗、如此執著的女子為壹次致命的愛情、為自己被淹沒的天才所折磨。卡米兒曾是羅丹的靈感源泉,但做為女性卻總擺脫不了愛情的陰影,更走不出世俗的偏見,為了證實自己,她用了淒絕的後半生,執著於同羅丹對抗。在我看來,情愛和名份或許倒不是她的所求,她所憎惡的該是羅丹巨大的陰影。羅丹的名氣、羅丹對她的控制、羅丹對她驕傲的壹絲傷害,所有這些,加上愛情上的猶豫。她最終走向了偏激。
卡米兒的作品是個人化的,與她的感情、她的思想和她所感知的每壹絲神經相牽連。她不願意接受所謂的“官方”認可,她要在世界博覽會上展出作品,與羅丹宣戰,與世俗對抗,這或許是壹種更為超越的希冀,沒有約定俗成的步驟,沒有媚俗的贊助。可是她是女性,做出這樣的舉動得到的只是更難被原諒,更難爭取到理解。不過還好,眼光在變,作品在變,生活在變,對藝術的頂禮膜拜沒有變。雕刻是她的生命,純潔得像聖地裏的花朵,不允許絲毫玷汙,他人,或是自己。
卡米爾的天才在禁閉30年後早已消失,她的愛和恨隨著淡出和遺忘變的隱秘。不被世人所認可的她最終郁郁而終。記得曾看到過這樣壹個曖昧的悖論:“壹個天才人物的死亡,很可能在全民的無情和漠然中埋藏著歷史的悲哀。”此刻,我深深感謝那個花費畢生精力收集卡米爾作品的她的外孫女,若不是她,歷史的那段空白該叫人多麽痛心。
在她去世37年後,世俗才終於認可了她的才華和名譽,但是終究還是沒有站在她的立場,也只把她稱做“羅丹的情人”罷了。但是她被淹沒的幾十年,是她的損失,何嘗不是歷史和世界的呢?或許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人們才不再喧嘩,不再流言四起,開始回憶和追悔,只是時間永遠定格在了卡米爾絕望的眼神裏,靜靜等待歷史返還公道的神情刻畫成壹座超越壹切的雕塑。
也許,這是上帝給壹位天才雕刻家的特殊待遇和恩惠,上帝也痛心地學會了雕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