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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壹篇妳自己最喜歡的散文。。。。

我偏愛余光中先生的《地圖》

書桌右手的第三個抽屜裏,整整齊齊疊著好幾十張地圖,有的還很新,有的已經破損,或者字跡模糊,或者在折縫處已經磨開了口。新的,他當然喜歡,可是最痛惜的,還是那些舊的,破的,用原子筆畫滿了記號的。只有它們才了解,他闖過哪些城,穿過哪些鎮,在異國的大平原上咽過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只有它們的折縫裏猶保存他長途奔馳的心境。八千裏路雲和月,它們曾伴他,在月下,雲下。不,他對自己說,何止八千裏路呢?除了自己道奇的裏程計上標出來的二萬八千英裏之外,他還租過福特的Galaxie和雪佛蘭的Impala;加起來,折合公裏怕不有五萬公裏?十萬裏路的雲和月,朔風和茫茫的白霧和雪,每壹寸都曾與那些舊地圖分擔。

有壹段日子,當他再度獨身,那些地圖就像他的太太壹樣,無論遠行去何處,事先他都要和它們商量。譬如說,從芝加哥回蓋提斯堡,究竟該走坦坦的稅道,還是該省點錢,走二級三級的公路?究竟該在克利夫蘭,或是在匹茨堡休息壹夜?就憑著那些地圖,那些奇異的名字和符咒似的號碼,他闖過費城、華盛頓、巴鐵摩爾;切過蒙特利奧、舊金山、洛杉磯、紐約。

回臺灣後,這種倜儻的江湖行,這種意氣自豪的浪遊熱,德國佬所謂的wanderlust者,壹下子就冷下來了。壹年多,他守住這個已經夠小的島上壹方小小的盆地兜圈子,兜來兜去,至北,是大直,至南,是新店。往往,壹連半個月,他活動的空間,不出壹條怎麽說也說不上美麗的和平東路,呼吸壹百二十萬人呼吸過的第八流的空氣,和二百四十萬只鞋底踢起的灰塵。有時,從廈門街到師大,在他的幻想裏,似乎比芝加哥到卡拉馬如更遙更遠。日近長安遠,他常常這樣挖苦自己。偶爾他“文旌南下”,逸出那座無歡的灰城,去中南部的大學作壹次演講。他的演講往往是免費的,但是灰城外,那種金黃色的晴美氣候,也是免費的。回程的火車上,他相信自己年輕得多了,至少他的肺葉要比去時幹凈。可是壹進廈門街,他的自信立刻下降。在心裏,他對那狹長的巷子和那日式古屋說:“現實啊現實,我又回來了。”

這裏必須說明,所謂“文旌南下”,原是南部壹位作家在給他的信中用的字眼。中國老派文人的板眼可真不少,好像出門壹步,就有雲旗委蛇之勢,每次想起,他就覺得好笑,就像梁實秋,每次聽人闊論詩壇文壇這個壇那個壇的,總不免暗自莞爾壹樣。“文旌北返”之後,他立刻又恢復了灰城之囚的心境,把自己幽禁在六個榻榻米的冷書齋裏,向六百字稿紙的平面,去塑造他的立體建築。六席的天地是狹小的,但是六百字稿紙的天地卻可以無窮大。面對後者,他欣賞無視於前者了。面對後者,他的感覺不能說不像創世紀的神。壹張空白的紙永遠是壹個挑戰,對於壹股創造的欲望,宇宙未剖之際,渾渾茫茫,壹個聲音說,應該有光,於是便有了光。做壹個發光體,壹個光源,本身便是壹種報酬,壹種無上的喜悅,每天,他的眼睛必成為許多許多眼睛的焦點。從那些清澈見底,那些年輕眼睛的反光,他悟出光源的意義和重要性。仍然,他記得,年輕時他也曾寂寞而且迷失,而且如何的嗜光。現在他發現自己竟已成為光源,這種發現,使他喜悅,也使他惶然戰栗。而究竟是怎樣從嗜光族人變成了光源之壹的,那過程,他已經記憶朦朧了。

他所置身的時代,像別的許多時代壹樣,是混亂而矛盾的。這是壹個舊時代的結尾,也是壹個新時代的開端,充滿了失望,也抽長著希望;充滿了殘暴,也有很多溫柔,如此逼近,又如此看不清楚。壹度,歷史本身似乎都有中斷的可能。他似乎立在壹個大漩渦的中心,什麽都繞著他轉,什麽也捉不住。所有的筆似乎都在爭吵,毛筆和鋼筆,鋼筆和粉筆。毛筆說,鋼筆是舶來品;鋼筆說毛筆是土貨,且已過時。又說粉筆太學院風,太貧血;但粉筆不承認鋼筆的血液,因為血液豈有藍色。於是筆戰不斷絕,文化界的巷戰此起彼落。他也是火藥的目標之壹,不過在他這種時代,誰又能免於稠密的流彈呢?他自己的手裏就握有毛筆、粉筆和鋼筆。他相信,只要那是壹支挺直的筆,壹定會在歷史上留下壹點筆跡的,也許那是壹句,也許那是整節甚至整章,至於自己本來無筆而要攘人、據人甚至焚人之筆之徒,大概是什麽標點符號也留不下來的吧。

流彈如雹的雨季,他偶爾也會坐在那裏,向攤開的異國地圖,回憶另壹個空間的逍遙遊。那是壹個純然不同的世界,純然不同,不但因為空間的阻隔,更因為時間的脫節。從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的意義,不但是八千英裏,而且是半個世紀。那裏,壹切的節奏比這裏迅疾,壹切反應比這裏靈敏,那裏的空氣中跳動著六十年代的脈搏,自由世界的神經末梢,聽覺和視覺,觸覺和嗅覺,似乎都向那裏集中。那裏的城市,向地下探得更深,向空中升得更高,向四方八面的觸須伸得更長更長。那裏的人口,有幾分之壹經常在高速的超級國道上,載馳載驅,從大西洋到太平洋,沒有壹盞紅燈!新大陸,新世界,新的世紀!惠特曼的夢,林肯的預言,那裏的眼睛總是向前面看,向上面,向外面看。當他們向月球看時,他們看見二十壹世紀,阿拉斯加和夏威夷的延長,人類最新的邊疆,最遠最遼的前哨。而他那個民族已習慣於回顧:當他們仰望明月,他們看見的是蟾,是兔,是後羿的逃妻,在李白的杯中、眼中、詩中。所以說,那是壹個純然不同的世界。他屬於東方,他知道月亮浸在壹個愛情典故裏該有多美麗。他也去過西方,能夠想像從二百英寸的巴洛馬天文望遠鏡中,從人造衛星上窺見的那顆死星,該怎樣誘惑著未來的哥倫布和鄭和。

他將自己的生命劃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壹個島嶼。他覺得自己同樣屬於這三種空間,不,三種時間,正如在思想上,他同樣同情鋼筆、毛筆、粉筆。舊大陸是他的母親。島嶼是他的妻。新大陸是他的情人。和情人約會是纏綿而醉人的,但是那件事註定了不會長久。在新大陸的逍遙遊中,他感到對妻子的責任,對母親深遠的懷念,漸行漸重也漸深。去新大陸的行囊裏,他沒有像蕭邦那樣帶壹把泥土,畢竟,那泥土屬於那島嶼,不屬於那片古老的大陸。他帶去的是壹幅舊大陸的地圖,中學時代,抗戰期間,他用來讀本國地理的壹張破地圖,就是那張破地圖,曾經伴他自重慶回到南京,自南京而上海而廈門而香港而終於到那個島嶼。壹張破地圖,壹個破國家,自嘲地,他想。密歇根的雪夜,蓋提斯堡的花季,他常常展視那張殘缺的地圖,像凝視亡母的舊照片。那些記憶深長的地名。長安啊。洛陽啊。赤壁啊。臺兒莊啊。漢口和漢陽。楚和湘。往往,他的眸光逡巡在巴蜀,在嘉陵江上,在那裏,他從壹個童軍變成壹個高二的學生。

遠從初中時代起,他就喜歡畫地圖了。壹張印刷精致的地圖,對於他,是壹種智者的愉悅,壹種令人清醒動人遐思的遊戲。從壹張眉目姣好的地圖他獲得的滿足,不但是理性的,也是感情的,不但是知,也是美。蛛網壹樣的鐵路,麥穗壹樣的山巒,雀斑壹樣的村落和市鎮,雉堞隱隱的長城啊,葉脈歷歷的水系。神秘而荒涼而空廓廓的沙漠。而當他的目光循江河而下,徘徊於柔美而曲折的海岸線,復在羅列得繽繽紛紛或迤迤邐邐的群島之間跳越為戲的時候,他更感到鷗族飛翔的快意。他愛海。哪壹個少年不愛海呢?中學時代的他,圍在千山之外仍是千山的四川,只能從地圖上去嗅那藍而又鹹的活荒原的氣息。秋日的半下午,他常常坐壹方白凈的冷石,俯臨在壹張有海的地圖上面,作壹種抽象的自由航行。這樣鷗巡著水的世界,這樣雲遊著鷹瞰著壹巴掌大小的大地,他產生壹種君臨,不,神臨壹切的幻覺。這樣的縮地術,他覺得,應該是壹切敏感的心靈都嗜好的壹種高級娛樂。

他臨了壹張又壹張的地圖。他畫了那麽多張,終於他發現,在這壹方面,他所知道的和熟記的,竟已超過了地理老師。有些笨手笨腳的女同學,每每央他代繪中國全圖,作為課業。他從不拒絕,像壹個名作家不拒絕為讀者簽名壹樣,只是每繪壹張,他必然留下壹個錯誤。例如青海的壹個湖泊給他的神力朝北推移了壹百公裏,或是遼寧的海岸線在大連附近憑空添上壹個港灣等等。無知的女同學不會發現,自是意料中事。而有知的郭老師竟然也被瞞過了,怎不令他感到九級魔鬼詭計得售後的自滿?

他喜歡畫中國地圖,更喜歡畫外國地圖。國界最紛繁海岸最彎曲的歐洲,他百覽不厭。多湖的芬蘭,多島的希臘,多雪多峰的瑞士,多花多牛多運河的荷蘭,這些他全喜歡,但使他沈迷的,是意大利,因為它優雅的海岸線和音樂壹樣的地名,因為威尼斯和羅馬,愷撒和朱麗葉,那波利,墨西拿,薩地尼亞。壹有空他就端詳那些地圖。他的心境,是企慕,是向往,是對於壹種不可名狀的新經驗的追求。那種向往之情是純粹的,為向往而向往。面對用繪圖儀器制成的抽象美,他想不明白,秦王何以用那樣的眼光看督亢,亞歷山大何以要虎視印度,獨腳的海盜何以要那樣打量金銀島的羊皮紙地圖。

在山嶽如獄的四川,他的眼神如蝶,翩翩於濱海的江南。有壹天能回去就好了,他想。後來蕈狀雲從廣島升起,太陽旗在中國的大陸降下,他發現自己怎麽已經在船上,船在白帝城下在三峽,三峽在李白的韻裏。他發現自己回到了江南。他並未因此更加快樂,相反地,他開始懷念四川起來。現在,他只能向老漢騎牛的地圖去追憶那個山國,和山國裏,那些曾經用川語擺龍門陣甚至吵架的故人了。太陽旗倒下,五星旗升起。他發現自己到了這個島上,初來的時候,他斷斷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在這多地震的島上連續抵擋十幾季的臺風和梅雨。現在,看地圖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在江南逡巡。燕子磯。雨花臺。武進。漕橋。宜興。幾個單純的地名便喚醒壹整個繁復的世界。他更未料到,有壹天,他也會懷念這個島嶼,在另壹個大陸。

“妳不能真正了解中國的意義,直到有壹天妳已經不在中國,”從新大陸寄回來的家信中,他這樣寫過。在中國,妳僅是七萬萬分之壹的中國,天災,妳可以怨中國的天,人禍,妳可以罵中國的人,軍閥、漢奸、政客、貪官汙吏、土豪劣紳,妳可以壹個挨壹個的罵下去,直罵到妳的老師,父親,母親。當妳不在中國,妳便成為全部的中國,鴉片戰爭以來,所有的國恥全部貼在妳臉上。於是妳不能再推諉,不能不站出來。站出來,而且說:“中國啊,中國,妳全身的痛楚就是我的痛楚,妳滿臉的恥辱就是我的恥辱!”第壹次去新大陸,他懷念的是這個島嶼,那時他還年輕。再去時,他的懷念漸漸從島嶼轉移到大陸,那古老的大陸,所有母親的母親,所有父親的父親,所有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搖籃,那古老的大陸。中國所有的善和中國所有的惡,所有的美麗和所有的醜陋,全在那片土地上和土地下面,上面,是中國的稻和麥,下面,是黃花崗的白骨是嶽武穆的白骨是秦檜的白骨或者竟然是黑骨。無論妳願不願意,將來妳也將加入這些。

走進地圖,便不再是地圖,而是山嶽與河流,原野與城市。走出那河山,便僅僅留下了壹張地圖。當妳不在那片土地,當妳不再步履於其上,俯仰於其間,妳只能面對壹張象征性的地圖,正如不能面對壹張親愛的臉時,就只能面對壹幀照片了。得不到的,果真是更可愛嗎?然則靈魂究竟是軀體的主人呢,還是軀體的遠客?然則臨圖神遊是壹種超越,或是壹種變相的逃避,靈魂的壹種土遁之術?也許那真是壹個不可寬宥的弱點吧?既然已經娶這個島嶼為妻,就應該努力把蜜月延長。

於是他將新大陸和舊大陸的地圖重新放回右手的抽屜。太陽壹落,島上的冬暮還是會很冷很冷的。他搓搓雙手,將自己的壹切,軀體和靈魂和壹切的回憶與希望,完全投入剛才擱下的稿中。於是那六百字的稿紙延伸開來,吞沒了壹切,吞沒了大陸與島嶼,而與歷史等長,茫茫的空間等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