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先生做了壹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壹只蝴蝶。莊氏蝴蝶自由地飛翔，無知無識無煩惱，有吃的就吃壹口，沒吃的也不覺餓，仍舊興致盎然跳著華麗的華爾茲，生了孩子也不管，餵養啊教育啊統統不需要，小莊氏蝴蝶自然會飛會找食會談戀愛。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莊氏家族已經繁衍到了第四代，蝴蝶莊周已是老太爺，這壹陣瞌睡上來，趴在芭蕉葉上小睡壹會兒。老太爺的睡居然很深沈，還做了夢，夢見自己變成了壹個龐大的“人”，這人名叫莊周，是宋國的蒙城壹個漆樹園的管理員，業余時間研究哲學。莊周生活艱難，薪水又低，家口卻多，偏偏這麽多人每天都要張口吃飯，哪個猴兒兔崽子只壹口飯沒吃飽，就哭鬧著不肯上床睡覺，所以莊周自己總是饑腸轆轆。鞋透了底，褲子露了膝蓋，老婆每天都數落壹頓：“倒黴呀，嫁了妳這麽個沒本事的！”莊周想：不要緊，我是蝴蝶，我是蝴蝶，蝴蝶在做夢，壹會兒夢醒了，我就又恢復成蝴蝶了。為了讓自己早日醒轉，蝴蝶莊周掐自己大腿，摳自己眼珠子，眼珠摳成了玻璃珠子，但莊周還是莊周，忙忙碌碌的莊周，沒恢復成自由自在的蝴蝶，清清楚楚地聽到家裏那匹河東獅子又在吼“老不死的！來數壹數米還有幾粒了？”幺娃子也在叫：“老爸，我餓了！”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蝴蝶還是莊周的“莊周”只得停止掐大腿摳眼珠子，出門研究米和柴。
這下子麻煩大了，我們最最尊敬的莊老夫子從此迷失自己，他老人家直到最後時刻也沒有把莊周和蝴蝶區分開來，彌留之際，他還以為將死的是莊周或是蝴蝶，他自己還好好地活著，但莊周和蝴蝶死了，他“自己”又是誰？於是他的哲學就進入了玄而又玄的境界，所以莊子之學成為中國先秦時期最玄奧難懂的學問。
莊周在是莊周不是蝴蝶的時候，就蝴蝶和莊周的話題繼續攻關，得出了驚世駭俗的結論。他說，人生如夢。這話聽著這麽耳熟，是蘇東坡說的，“人生如夢，壹樽還酹江月”，李太白也這麽說：“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李白、蘇東坡都是悟出人生終極真理的智者，他們得出人生即夢的結論，他們自己灰心喪氣，讀他們的詩詞，也感染了頹喪情緒，因為他們的應對方式只有壹個字：酒。先把自己灌醉了再說。但莊周的“人生如夢”並不止於此。他的夢是夢中夢，夢中夢是派生出來的夢，它在本夢裏面，夢中夢醒了，但本夢還沒有醒，世上的所謂悟者、智者，看破紅塵的人，自以為對世界透徹玲瓏，他們掙破的，僅僅是夢中夢而已，其實仍然處於夢中，李白、蘇軾所謂的頓悟，也是如此。
莊周終於不能辯明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他這是在向世人發問：妳們大家，有誰從幾重夢中掙脫出來了嗎？莊周得意洋洋，傲視群眾，那麽，他自己從夢中掙脫出來了嗎？很遺憾，他既然不能明辯蝴蝶和莊周誰是本在，就等於仍在夢中。真正的出離夢境，應該是“坐忘”，忘記自己的存在。莊周要到楚國去，楚國的輿論如蛙聲壹片，都說莊周要取代惠施作楚國的令尹丞相。惠施為保相位，布下天羅地網，在全楚國大搜捕。莊周親自來見惠施：“有壹種鳥，叫鳳凰，鳳凰只吃梧桐樹上結的練食，只飲醴泉水。壹匹貓頭鷹手裏握著壹只死老鼠，正要吞，鳳凰從空中飛過，貓頭鷹仰頭壹叫：‘滾開啊，不要搶我的死老鼠！’惠施先生，妳手裏的死老鼠滋味怎麽樣啊？妳這壹聲喝，著實嚇我壹跳呢。”惠施就紅了臉：“哪裏哪裏，我才疏學淺，正準備讓賢呢，既然莊先生喜歡，我也就不推辭了。”於是，惠施繼續當貓頭鷹，莊周繼續當鳳凰。但是，依莊周的意思，貓頭鷹、鳳凰、蝴蝶、惠施、莊周都是夢中的東西 ，是夢的不同狀態，既然如此，它們就不再有區別，他對惠施的諷刺就失去了意義。
雖然是在夢中作學問，莊子仍然極勤奮，他弄來壹堆樹葉子白菜根之類，讓老婆孩子啃著，猶如餵兔子，他自己躲在漆園，倚在漆樹下悟道。
他悟出了三宗道理。
第壹宗，萬物無差別。“人”自詡為萬物的領袖，很瞧不起蛤蟆、土鱉、水葫蘆之類，其實天地是壹個大熔爐，上帝就是壹個爐前工，材料原本都是壹樣的，爐前工這麽壹團弄，就造出了人，那麽壹團弄，就出了癩蛤蟆或紫莖澤蘭，而且最後大家又都要回到爐子再煉。下回誰再被團弄成什麽，還沒有準，妳偶然成了壹回人，有什麽可驕傲的？
第二宗，人不能與自然較勁。中央之帝名叫混沌，不長七竅，南海帝和北海帝想讓中央帝也能呼吸吃飯，看美色聽音樂，便每天在那渾圓的腦袋上鑿壹個眼，鑿了七天，七竅鑿成，混沌卻死了。這就是“改造自然”、“人定勝天”的結果。
第三，自由只是妄想。幾千裏長的大魚變成幾千裏長的大鳥，似乎很自由了，壹張鰭，壹拍翅，就是幾萬裏，但它們沒有水，大魚就要渴死，沒有風，大鳥就要掉下來摔成碎塊。
蝴蝶夢裏的莊周發表如此的奇談怪論，讓人氣悶，這不是叫人們啥也不幹，坐著等死，讓上帝這位爐前工反來復去地瞎煉嗎？不過這蝴蝶做夢時的思想，人們大可以不必在意，所以，人們仍然爭名利，鑿混沌。就連莊周本人——到現在，我也分不清自己說的究竟是莊周還是蝴蝶，抑或蝴蝶夢中的莊周和莊周夢中的蝴蝶，層次太多，亂套了——就連莊周本人，也沒有免俗。為了謠傳楚王聘請他當丞相，他還巴巴地找到惠施，表示自己是鳳凰，才不吃死老鼠，他在諷刺惠施是貓頭鷹，抓住不放的相位相當於壹匹死耗子。既然大徹大悟，還用長篇大論寫自白書？所以我看莊周化蝶化得還不徹底。
莊周在漆樹下悟道，由於漆樹粘唧唧的，蝴蝶又飛來飛去地搗亂，那道就悟得失了倫次。當年悉達多也是在樹下悟道，壹下子就悟成了釋迦牟尼，因為太子倚的是菩提樹，且沒有蝴蝶飛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