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穿心鼓樓也是壹座地標性的建築,是本地多年馳名的爛尾樓。所有的主體框架都已經建好,壹層層的樓面按照現代商場的模式做了規劃,在外面可以看到和電動扶梯配套設計的躍層樓梯,也都澆灌好了。但是,它就是那樣徹頭徹尾的爛尾在那裏,從壹個豆腐渣工程還沒有流行的時代開始,十幾年如壹日的爛在那裏,它當然還不是危樓。新到昆明的人,出了火車北站,看不到什麽昆明歡迎妳的標牌,走不多遠,就壹定會看到這座氣魄雄偉的爛尾樓,有時候上面還會有幾塊廣告遮壹遮,而更多時候,它只是那樣赤裸的站立在那裏。如果要問當地人這是為什麽呢?他們會告訴妳很多他所知道的“謠言”。新穿心鼓樓的東邊隔街相望,有個不小的部隊的營房,常年有衛兵站著崗。新穿心鼓樓的周圍也再沒有什麽高層建築。
每個地方,每個城市都是在不停的拆不停建,不停地挖又不停的填。直到它毫無味道,毫無歷史,讓人無可回味。新穿心鼓樓卻壹直沒有拆也沒有再建。圓通不夜城卻在某個時候,被移為平地。諾大的圓通大橋下又變得空空如也。土地被平整,水泥地被撬掉,運來了土,種上了花花草草,裝了各種簡單的健身器械。變成了壹個盤龍江邊上的小花園。當年的那條賣古董的小巷子大部分還是得到了保留。各種小商販,賣水果的,賣鮮花的,賣雜貨的,搶進大部分的面積。
不過,那家擺有觀音像的小古董店,壹如既往的開著,觀音像還是那樣在街口的櫃臺上透露他古舊熠熠的光輝。因為離這裏不遠的地方就是著名的紅十字會醫院。很多住院病人的家屬會來這裏買點水果,或者買點便宜的飯菜,或者在雜貨店買點生活需要的塑料盆,熱水壺什麽的,撐起了這條街小生意的熱鬧 。當然,小販們也要時刻小心著城管的大駕光臨,城管壹般也不下車,在車上壹放陣喇叭,小販們也就很配合的擼起各自的東西,沖到稍遠壹點的地方,嘴裏偶爾還會罵壹句“狗日的雜種,老砍。”。
伊寒看著自己爸爸躺在紅十字會醫院的ICU裏,還睜著眼睛,左右的移動,卻不再看他。伊寒爸的頭發被完全的剃光裹了紗布,套了網。伊寒低下身子在他的耳朵邊,輕輕的叫他,他沒有什麽反應,身上散發出壹種身體汗和油交匯的味道,伊寒摸摸他的手,在他的耳邊念完了壹段佛經,突然就看見父親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然後更無反應。
伊寒走出病房,醫生說:“妳也看到情況了,他現在的情況我們會盡力搶救他,但是,如果三個月內他還是無法恢復意識的話,也就進入植物的狀態了,妳們家屬要做好心裏準備。今天我們要為他做插管手術,有個協議需要妳們家屬來簽壹下。”
於是,伊寒拿著那張紙,醫生給他講解了21條各式各樣的可能和後果。看得伊寒大腿直發麻。“這其實只是個小手術,因為他沒有意識,所以,咳痰有很大的麻煩,很容易造成窒息。為了防止他的肺部進壹步的感染,也方便我們給他吸痰,這個手術是必須做的。”
“不用說了,我相信妳。”
伊寒在協議的右下角簽了自己的名字,壹個有史以來最沈重的簽名。春節時候還坐在門口笑笑的看著兒子離開,心裏舍不得,嘴上又說不出來的老爸,才二十天不到的時間,就變成這個樣子......
出了醫院,街道兩邊的櫻花,在春城明媚的陽光裏,輕輕搖擺。圓通大橋下的小花園裏的白玉蘭也開了,壹朵朵閃爍而耀眼。伊寒經過那條古董街,突然他看見了壹個他面熟的人,是阿英。那個從前帶他去找李順祥住處的女孩子。在同樣的壹個地方遇上同壹個人,將近16年之後。
“李順祥,我怎麽會不記得呢?只是妳,妳不說我也想不起來了。妳那會兒穿得可真是壹個土啊,哈哈,大學生。”
“我都工作十多年了。現在也還壹樣土啊。”
“現在好點。這日子就是這麽快,想想真是叫人害怕。”
“李順祥後來怎麽樣了?”
“這麽些年我也沒有去看過他。只是知道他好像時好時壞的。”
“妳們這些紅河州的人啊,也不怎麽團結,還是壹個地方來的,相互也沒有什麽個照應。”
“是啊,妳說的是,小英姐,我聽了也真是慚愧啊。這些年我也沒怎麽在雲南呆著,他的事情都是我老娘零星告訴我的。我們雖然是壹個部隊的,後來壹家也都搬到昆明了,往來也不多。”
“哈哈,往來不多。”她有點鄙夷的看了伊寒壹下,但很快又把這樣的表情收回去了。
“李順祥出事了之後,我沒多久也離開那個圓通不夜城了。在那裏不過是吃青春飯,人哪能夠壹輩子年輕漂亮,而且總有幾個外省人,對我們動手動腳的。我也不想在那裏再做下去。後來我去了昭通,認識了我老公,我又跟他來了昆明,在這裏開個雜貨鋪。這個狗X的不夜城,不知道是搬到哪裏去了。反正是拆得什麽都不剩了。狗XX的城管,星期天也不休息!”她罵了壹句,急忙撲到門外,把門口擺的小東西往屋裏搬。伊寒也跟著她,把幾根五顏六色的塑料凳子疊在壹起,放回到鋪子的空處。車裏的城管,帶了墨鏡,在門口對著劉曉英壹指手,什麽也沒有說。車很牛逼的招搖過去了。
“我是旅遊學校,學禮儀畢業的。那時候,有老師推薦介紹,我就來了昆明,和李順祥壹天到的,他雖然瘦點,不過力氣倒是滿大的,手腳也勤快。先被分去食堂幫東西,洗菜,洗碗什麽的。他幹活挺賣力。對大家也都客客氣氣的。妳知道,他人那麽帥,性格也隨和,很快就讓他去做包間上菜的接待員。”
“他蚊帳裏的西裝就是就是妳們接待員的制服嗎?”
“不是,那是他後來在KTV幹的時候穿的。”
“那時候,有個大家都叫馬處長的,是酒店的常客,經常帶幾個人過來喝酒唱歌。好像都是些很有來頭的人。”
“他是什麽處的處長啊?”
“我壹開始什麽都不知道,只是聽大家偶爾那麽叫他。他也是很拽的那種人。喝酒吃飯的時候卻不會太多談到自己的事情,連車牌號也分不出什麽特別的來,估計是套牌了。他人高馬大,而且手臂和胸脯上的肉都是又厚又鐵的,我猜他大概是部隊上的吧。部隊上的人,脾氣都比較渾,我們也都小心的伺候著,不敢有什麽閃失。出點什麽事情,報110也沒什麽用。而且他們也很難XX纏。”
“馬處長和李順祥有什麽關系嗎?”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李順祥壹個外地人,也沒有什麽機會去得罪別的誰,我想只有馬處長逃不了幹系了。”
“怎麽回事?”
“有天晚上,馬處長帶了三四個人過來喝酒唱歌。不知道,可能是為了爭壹個小妹吧,就和另外壹個包廂的人吵起來了,馬處長他們幾句話說不了,就動起手來,那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人多占了上風。馬處長他們除了馬處長以外,其實,都不怎麽能打,沒幾下就鼻青臉腫的撤了。馬處長也紮實挨了幾下......妳家要點哪樣?”劉曉英見門口有幾個中年的男人夠著頭,就問道。那幾個人聽了阿英的聲音,反而害羞的走開了。幾個男人皮膚曬得黝黑,頭發都是亂亂的壹蓬。
“大概又是家裏人有什麽病,來昆明住院的吧。現在的人也是可憐,生活是好點了,病也跟著多起來,我這裏,什麽暖壺,酒精燈,塑料臉盆,飯盒都是賣給紅會醫院的人了。”
“馬處長後來沒找上門來嗎?”
“要是沒找就好了。他們阿樣的人怎麽會受得了這氣。他竟然派了專門的人在酒店的邊上偷偷的盯梢。壹盯就是幾個星期的時間,跟他打架的那幫人估計覺得平靜了,竟然又來了。馬處長馬上得了消息,竟然拉了兩大車人過來。那天晚上,他們先把店門口都堵住了。我在門口看了,都是些,很結實高個的外省小夥子的樣子。他們話不多。但是,凡是開口說了話的,我都聽出來不是雲南本地人。估計都是馬處長的老鄉什麽的了。”
“那幾個人豈不是死定了?”
“沒有,馬處長壹到門口,我們經理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怕出事情,就把那幾個人從三樓的KTV包間裏叫出來,讓他們順著樓後面的壹根管子,把他們放到盤龍江裏,逃走了。”
“哈哈,那不是臭死了。”
“為了命那也管不了這麽多了。只是馬處長他們撲了個空之後,在舞廳裏就鬧起來,他坐在沙發上壹言不發,點了煙,自顧自的抽起來。和他來的人,把我們經理叫過去問話,拍桌子的時候,壹拳就把桌子上的玻璃碎了。我們經理和馬處長,求了很多情,也告了饒,馬處長的人哪裏肯善罷甘休,不讓外面的客人進來,也不讓酒店裏的人出去。壹口咬定是酒店的人通風報信,那幾個人才跑了或者藏起來了。我那天晚上心裏叮叮鐺鐺,站在門口。後來,我們經理說李順祥偷偷的跑去打了個部隊的糾察電話,馬處長他們才退了。”
“他怎麽會認出人家是哪個部隊的人呢?真是厲害啊!”
“厲害什麽啊,都是這個厲害害了他。我聽經理說,李順祥後來告訴他,馬處長在沙發上抽煙的時候,他註意到馬處長的皮鞋是XX部隊上統壹發的樣式。估計是那天他出門的時候太高興,忘記換了吧。所以,李順祥認定他們是X軍,皮鞋其實沒啥好看的,來這裏喝酒的人呢,如果不是不小心忘記了,哪裏會穿出來見人。只是部隊糾察的人趕過來也是還要壹段時間的,不知道我們經理為什麽沒有想到這壹點,就告訴了馬處長,讓他趕緊走,我們已經報告了糾察處的人。”
“妳們經理也挺會做人的啊,想著得罪了馬處長也不是什麽好事,自然要放馬處長壹馬了。”
“妳這麽說我現在也才明白啦,我們經理的確挺油滑的。”
“他不油滑,怎麽出來混啊?”
“也是,不過李順祥沒過幾天,就失蹤了,他下班回去住處,才這麽幾步路,就不見了。跟他壹起住的人,說是他當天夜裏就沒有回去。還以為他去了什麽別的地方。也就沒在意。第二天,小建水來上班,也沒見到他。直到第三天,壹大早上的,小建水聽到敲門聲,開了門卻發現是李順祥,小建水說,當時他只覺得李順祥怪怪的,穿著薄薄的襯衣,裏面連汗衣背心也不見了,就扣了兩個扣 ,袒胸露懷的,迷糊睡眼的,和他往常有點不壹樣。問他去哪裏了,他不說。問他怎麽沒帶鑰匙,他又很有禮貌的笑笑說:‘不好意思啦,大清早的,就把妳給吵醒了。我還是先去燒點水洗洗頭吧。’
小建水本來就還沒有睡夠,聽了也就沒多管他,爬回床上,想繼續呼他的大頭覺。可躺下沒多久壹想,又覺得不對勁,過道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沒有。有點害怕,就又下了床,說是跑趟廁所。回來的時候。就見到李順祥,他竟然什麽也沒穿,光溜溜的靠在門板上閉著眼睛,還傻傻的笑,又不出什麽聲音,衣服褲子丟了壹地。
小建水逗他:‘妳就這樣出去燒水嗎?’,他說:‘石榴地該去運運水了。’,小建水開玩笑說:‘妳還是穿好了內褲再去吧,小心被倒痰盂的老婆娘強奸了。妳的內褲呢?’,他說:‘放心,地裏沒人。’。於是,他什麽也不說了。小建水自己還瞌睡著,以為他喝醉了,就把他拖過來,按在床上,說:‘睡完再去澆妳的地吧!’,卻看見他手腕上,手背上,腳脖子上,壹道壹道的青,問他:‘妳著手怎麽搞的?’。可是,李順祥身子壹碰到床,就閉上眼睛,光溜溜的睡著了。小建水就幫他蓋了被子。可是,等他中午醒過來的時候,卻不太分得清周圍的人了,開始說不著邊際的胡話了。什麽巫婆,黑熊啊什麽的。”
“不會是馬處長綁了他吧。”
“唉,這個沒有什麽證據啊。他只是這麽走了,又回來了,我們還說,可能是被別的什麽人迷著了啊,下了藥吧?”
“他有多少錢會值得人家下藥去迷?”
“也是。不過為了別的,就有可能了。小建水說,那天早上他進家的時候,身上壹股怪怪的藥味和煙味,他很少抽煙,後來幹脆不吸了。錢都是攢著舍不得花的。後來他醒過來壹開始說胡話,大家就都慌手慌腳。還是我們經理比較有主意,給他爸的熟人打了電話。很快聯系上他家爸爸,他家爸爸當天就坐了上來的火車,第二天早上才到的昆明。不過,到了也沒有什麽辦法,就把他直接帶回去蒙自了。當時,大家也都沒怎麽想,以為他是不是從前就有什麽病,發作了。其實,現在想想,應該報個案,或者把人帶到醫院裏檢查看看什麽的。但是,就算報了案,又能怎麽樣呢?象馬處長那樣的人,我們小老百姓真要告它,能頂個屁事?我們經理說部隊的人犯的事,地方的法院也查不了,要部隊移交給了地方,地方才有權力去審。再說,我們告什麽狀,有什麽證據啊。他失蹤在大晚上,回來又是天還灰灰亮著的時候,連廁所都還沒有開門,倒痰盂的人都沒有壹個,誰會看見他怎麽回來的,誰放他回來的,他自己又什麽都說不清楚。我想這個什麽不夜城,真是個狗日的鬼地方。我看在眼裏,就記在心上。後來,算著攢點錢,能走的時候,就離開了。妳不知道,壹個小小的昆明城,人模狗樣的王八蛋全跑來了......”
“報案?報案其實也頂多就是登記壹下了,壹個州縣上來的外地人,戶口也不是昆明的。連本地人的死活都管不過來,誰來管外地人的失蹤又回來。登記壹下,拿張紙來填壹填吧。再往後誰會來管妳。什麽法律啊?法律不是保護我們這樣的人的。”
“按妳說法,那天晚上去和馬處長說的,並不是李順祥,是妳們經理。怎麽後來,失蹤的怎麽卻是李順祥啊?”
“大學生,妳想的可真多。妳這麽壹說,我現在也是奇怪。李順祥打電話的時候,應該是很小心打的,周圍人應該很少才是啊。而且,那時候,手機也不像現在,他媽的滿街都是。他只會是跑到我們經理的辦公室裏打了那個電話,又怎麽告訴了我們經理。這樣說來,賣他的,就只有我們經理了。我們經理那樣的墻頭草,油尖鬼滑的。馬處長非要找人出口氣,這個事情他做出來,倒是壹點問題都沒有。也有可能是,他跟我們經理說的時候,被人聽見了。我當時也不在邊上,更多也不知道了。李順祥也是,有什麽想不開的?就這麽瘋掉了。要是我,管他什麽馬處長,牛處長,什麽狗屁經理,有什麽好告的,讓他們狗咬狗,壹起都死球掉最好。馬處長和經理,其實都是些死變態,他們......”
那個中午,徐娘半老的劉曉英在她的雜貨鋪裏,壹邊擺弄著她門口五顏六色的鍋碗瓢盆,壹邊將十多年前發生的壹幕,娓娓道來,讓人動魄驚心。她的鬢角沒有了搖曳的小發卷,染成棕色的長發,燙了細細小小的波浪,油亮的披在肩上,衣服很幹凈。腰間圍著收錢的大包,有些臟和舊。人比從前胖了不少,那個圓通不夜城的美妙女子,踏著婀娜的步子,急促的走在前面的夜色裏,好像還是在昨天的事情。伊寒不禁覺得此刻面前隨時滿嘴昆明粗口的市井大姐,又是另外壹人。
離開了劉曉英的雜貨鋪,伊寒在昆明還有些寒冷的春風裏,收收衣領,朝火車北站的方向,走回家去。昆明的火車北站已經停運,改為火車博物館。而新修的標準軌鐵路就要開通了。火車北站,是從前滇越鐵路的起始點,1904年開始在雲南境內修建,1910年通車,法國人投資1.5億多法郎,雲南人則付出了6到7萬的生命代價,鐵軌只有壹米的軌距,開的是小火車。所以火車沒有汽車跑得快,鐵路不通國內通國外。而800多公裏的鐵路上,每根枕木下都可以有壹具屍體,壹個靈魂。伊寒想起那些死在鐵路上的老百姓,想起從家鄉來這裏打工的李順祥,其實悲慘與否,又有什麽不同。不禁希望,有壹天這樣的事情真的會成為永遠的過去。而李順祥失蹤的那壹個白天兩個黑夜,最終只能是個謎。
經過十字路口,為了等紅燈,伊寒停了下來,聽到路邊的店裏傳來王菲的歌聲:
給我壹雙手對妳倚賴。
給我壹雙眼看妳離開。
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
李順祥,是那只沒有飛過滄海的蝴蝶。伊寒突然間忍不住,兩行熱淚壹下就流了下來。但是,他很快的擦掉眼淚,繼續走在這個叫春城的城市早春料峭的寒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