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烏司特 康涅狄格河 哈得富爾 新港到紐約
我們2月5日(星期五)離開了波士頓,坐著另壹路火車,去到了新英格蘭壹個美麗的城市烏司特;我的計劃是,在那兒待到星期壹,就住在好客的州長家裏。
新英格蘭這些市鎮和城市(他們中間,有許多在舊英格蘭都只能算是村莊)使人見了,對美國鄉村起好印象,也和這些地方的人使人見了,對美國鄉下人起好印象,正是壹樣。在英國所看到的那修剪整齊的草坪和綠油油的草場,在這兒看不見,這兒的草,和我們英國那種專為美觀的小塊田園和牧場比起來,都顯得太茂盛,太蒙茸,太荒蕪了;但是秀美的陂陀,迤邐的丘阜,茂林陰陰的幽谷,細流涓涓的清溪,卻到處都是。每壹簇鄰裏聚居的屋舍中間,不論人家多麽少,也都有壹個教堂和壹所學校,隔著白色的房頂和扶疏的樹木,露出半面。每壹所房子的顏色,都是白中最白的,每壹個百葉窗的顏色,都是綠中最綠的,每壹個晴朗天空的顏色,都是藍中最藍的。我們在烏司特下車的時候,尖利、幹爽的風和輕微凍結的霜,使道路變得梆硬,因此路上的車轍,都像花崗石做的溝槽壹樣。當然,每壹樣東西,都呈現出異乎尋常的新鮮面貌。所有的房子,令人看來,都好像就是那天早晨剛修蓋的、剛油漆的壹樣,並且都好像可以在星期壹就毫不費事拆了下來。在那個傍晚的爽利空氣裏,每壹種本來就清晰的線條,都比往常更加百倍地清晰。明凈的遊廊,跟紙殼做的似的,都看不出遠近來,像茶杯上畫的中國橋壹樣,並且好像蓋的時候,也同樣地本沒打算讓它適用。獨門獨院的房子上,房角都像剃刀壹般銳利。仿佛把呼嘯著吹到它上面的風都切斷了,都割痛了,痛得比本來喊的更尖利,而飛著逃去。那些蓋得非常輕巧的木骨住宅,讓正要西下的夕陽燦爛地照著,只顯得好像晶瑩明澈,裏外如壹,能從這壹面看到那壹面,因此叫人覺得,壹時壹刻,都難以設想,住在房裏的人,能免於眾目睽睽的註視,能進行怕人的秘密。遠處的房子,有時從沒掛簾子的窗戶裏透出火光來,這種火光的來源即使是熊熊之火,卻也看著好像是剛剛生著了的、並沒有熱氣壹樣;這種光景,讓人想起來的,不是舒適幽雅的洞房密室,有第壹次看到爐火放光的人,臉膛紅潤,使滿室生輝,有到處掛著的帷幔,和煦溫暖,使滿室生春。它讓人想起來的,是新抹的石灰和還沒幹的墻壁發出來的那種氣味。
那至少是我那天晚上的想法。第二天早晨,天上的太陽明朗地照著,教堂的鐘嘹亮地鳴著,舉止沈靜的人們,都穿著他們最好的衣服,有的在近處的便道上走著,有的在遠處細如絲線的道路上走著;那時候,壹切都帶著安息日的恬靜氣氛,使人覺得非常舒服。那種氣氛,能和老教堂配合,就更好了,能和古墳配合,就好上加好了。但是在當時的情況下,使人心舒神暢的恬適平靜,籠罩壹切,讓壹個剛坐船渡過風濤萬變的大洋,剛遊過匆忙熙攘的城市的那種人,加倍地感到精神上的愉快。
我們第二天早晨,仍舊坐著火車,往前進發,先到了斯蒲令飛爾得,本來打算從那兒往我們的目的地哈得富爾那兒去。從斯蒲令飛爾得到哈得富爾不過25英裏;但是在那壹個季候裏,因為路很壞,所以如果走旱路,就得12個鐘頭的工夫。不過幸而那年冬季特別暖,康涅狄格河沒“封河”,那也就是說,沒全凍,同時碰巧有壹條小汽船,船長正要在那壹天作這壹季裏第壹次的航行(那也是人類的記憶裏第壹次的二月通航),只等我們上去就開船。我們有了這個機會,不敢耽擱,迅速上了船。我們剛上了船,船長就履行諾言,馬上把船開了。
這條船被人叫作小汽船,確實是有原因的,我倒是沒問它的機器是多少馬力,不過我卻認為,它頂多也不過有半個矮種馬那樣的力量。著名的矮人帕蒲先生,很可以在它那房間裏快樂地過壹輩子,壹直到死為止。這種房間,都安著上推下拉的窗格子,和普遍的住宅壹樣。窗戶上都有鮮明的紅簾子,在下層窗格上拉了壹條松松的繩兒,把簾子掛在上面,所以,這種房間,看著很像小人國裏的酒店招待顧客的起坐間,由於遭了洪水或者別的水災而漂了起來,而正不知要漂到哪裏去。但是即便在這個房間裏,也都有壹個搖椅。在美國,無論到哪兒,沒有搖椅,就簡直不能過下去。
我簡直不敢告訴妳們這條船有多短,有多窄: 用寬和長壹類的字眼來量這條船,那就等於用字自相矛盾。不過,我可以說,我們大家都害怕船會來個冷不防翻了個兒,所以都待在甲板的正中間;船上的機器,通過令人驚異的縮小程序,在船中和龍骨之間開動,全部像壹個3英尺厚的熱三明治那樣。
那天下了壹整天的雨;我從前認為,這種下法,除了蘇格蘭高地,別處不會有,現在卻在這兒遇見了。只見河裏到處漂的都是冰塊,在我們的船下面咯吱咯吱、嗶剝嗶剝地響;大片的冰塊,都叫水流逼到河的中間,我們的船要躲這些冰塊,所取的水道,深度都不過幾英寸。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很巧妙地往前駛去;我們身上既然穿得很厚,我們就不顧天氣寒冷,都站在外面,觀望風景。康涅狄格河是壹條宏壯的水流,河的兩岸,在夏天的時候,毫無疑問,壹定很美麗。不管怎麽樣,反正女客房間裏壹位年輕的女客告訴我是那樣;如果壹個人自己有哪種品質,就有對哪種品質的鑒賞力,那麽,那位女客,就壹定有鑒別美的能力,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那樣美的女人。
我們這樣離奇地走了兩個半小時以後(中間曾在壹個小市鎮邊上停了壹下,那兒鳴炮歡迎我們,炮比我們的煙囪還大),我們到了哈得富爾,就直奔壹個特別舒服的旅館——那兒壹切都舒服,只有寢室那壹方面,和普通的旅館壹樣,有欠舒服;這種寢室,在我們所訪問的地方,幾乎到處壹律,都是大有助於使人早起的。
我們在哈得富爾待了4天。這個城市地勢優美,它坐落在壹個盆地之上,群山環繞。那兒土地肥沃,樹林陰翳,人工經營,極盡能事,康涅狄格州的州立法議會就設在那兒。出名的《藍色法案》,就是過去的時候,本州那些立法聖賢在那兒制訂的。這些法案,作了許多開明的規定,其中壹條,我相信,是這樣訂的: 任何公民,如果確實證明在禮拜天和他太太接吻,都要受枷足的懲罰。直到現在,過去的清教徒精神仍舊大量保存。但是這種精神,卻並沒使人們在做買賣的時候少占壹些便宜,也沒使人在和別人打交道的時候,多講壹些公道,既然我從來沒聽說這種精神在任何別的地方起過那樣作用,那我可以下壹個結論,說它在這兒,也永遠不會起那樣作用。說實在的,滿口仁義道德,滿臉肅殺嚴厲,不管他賣來世的貨色,還是現世的貨色,我向來是壹樣看待的,所以,不論什麽時候,只要我看見陳列窗裏擺的貨樣子太引人註意了,那我就懷疑,那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
在哈得富爾長著那棵有名的橡樹,杳利王的特許書當年就藏在那棵樹裏。這棵樹現在圈到壹個紳士的庭園裏了。特許書現在則藏在州議會廳裏。我看到,這兒的法庭和波士頓的壹樣;為公眾服務的機構也差不多同樣地完善。瘋人院辦得很好,盲啞院也辦得很不錯。
我到瘋人院參觀的時候,我自己問自己,哪是服務員,哪是瘋人呢?起先我分辨不出來;後來聽到服務員對醫生報告他們所看管那些病人的情況,才知道他們原來是服務員。我這個話,當然只是限於從臉上來看這壹點。因為瘋人壹開口,當然要說瘋話。
有壹個整齊嚴肅的小老太太,滿面笑容,壹團和氣,從壹個長廊的壹頭,側著身子來到我跟前,帶著無法形容屈尊就教的樣子對我鞠了壹躬,向我問了下面這句令人不解的話:
“龐提夫萊克特仍舊還在英國,安然無恙嗎,先生?”
“不錯,夫人。”我回答說。
“妳上壹次見他的時候,先生,他還……”
“還身體很壯,夫人,”我說,“非常地壯。他還叫我替他對妳問候哪。我從來沒看見過他的氣色那樣好過。”
這位老太太,聽了我這個話,顯出很喜歡的樣子來。她斜著眼看了我壹會兒,好像看壹看我這種畢恭畢敬的樣子是否是真誠的,看完了,她側著身子往後退了幾步,又側著身子往前走了幾步,於是忽然單腳壹跳(她這壹跳,把我嚇得急忙往後退了壹兩步),跟著說:
“我是壹個洪水以前的人,先生。”
我當時,我最好也順著她的心思,說我壹起頭就有些猜到她是壹個洪水以前的人,我就那樣對她說了。
“作壹個洪水以前的人,是使人得意,使人愉快的。”那位老太太說。
“我也想是那樣,夫人。”我回答說。
這位老太太把她的手壹吻,又把單腳壹跳,帶著頂古怪的樣子,臉上傻笑著,身子側著,往長廊那壹頭走去,跟著儀態優雅地緩步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
在這座樓裏另壹部分,有壹個男瘋子,躺在床上,滿臉發紅,滿身發燒。
“好啦,”他說,壹邊蹶然坐起,把睡帽摘掉,“到底壹切都停當了。我已經和維多利亞女王都安排好了。”
“什麽都安排好了?”大夫問。
“妳瞧,就是那件事啊,”他帶著疲乏的樣子,把手往額上壹抹,“安排圍攻紐約啊。”
“哦!”我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因為他直看我的臉,要我回答他。
“不錯,每壹個人家,凡是沒有什麽旗號的,英國兵都要開槍打。對於別的人,決不傷害,連壹個都不傷害。希望避災免禍的,都得把旗子掛起來。他們用不著有什麽別的舉動。他們只把旗子掛起來就成啦。”
即便在他談著話的時候,我當時想,他都好像有些感覺到他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他剛說完了這些話,就又躺下去,似 *** 又不似 *** 地哼了壹聲,用毯子把他那發燒的腦袋蓋上了。
另外壹個瘋子,是個青年,他是因為搞戀愛和迷音樂而瘋了的。他當時用手風琴拉完了他自己作的壹支進行曲以後,就帶著極急切的樣子,要我到他屋裏去。我馬上去了。
我想要盡力機警,同時想要按照他的心意,盡力使他喜歡,所以我就走到窗戶前面(從窗戶往外看,景物甚美)運用我自己得意的應辯之才對他說:
“妳住的這個地方四周的景致真美!”
“哼,”他說,壹面毫不在意地用手指往風琴的鍵上按,“對於這樣壹個機關來說,就得算不錯了!”
我不記得我壹生中曾像那壹次那樣感到唐突。
“我到這兒來,純粹是出於壹時的怪癖,”他冷靜地說,“沒有別的。”
“哦,沒有別的。”我說。
“不錯,沒有別的。大夫這個人很機靈。他完全能體會到我這壹點。我這完全是開玩笑,我這壹陣兒還是喜歡這個調調兒的,不過我想我下星期二就要離開這兒了;這個話妳可不必對別人說。”
我對他保證,我對於我和他的會見和談話,要絕對保守秘密;說完了就到大夫那兒去了。我和大夫順著廊子往外走的時候,只見壹個穿戴得很整齊的女人,態度沈靜,舉止安詳,來到我們跟前,遞過壹張紙條和壹支鋼筆來說請我賞她壹個親筆簽名。我給她簽了名,然後和她分手告別。
“我想,我記得我還沒進門的時候,也曾有幾個女人,要我簽名來著。我希望這個女人不是個瘋子吧?”
“是個瘋子。”
“她是怎麽個瘋法?是專迷親筆簽名嗎?”
“不是那樣。她老聽見空中有人說話。”
“啊,”我當時想,“到了現在這樣進化的年頭兒,還有人要搞預言這壹套把戲騙人,說他們聽見空中有人說話。頂好把這種人關幾個來,先拿壹兩個摩門派教徒開開刀,試壹試才好。”
在這個地方,有世界上最好的候審犯人監獄,還有壹個管理良好的州立監獄,壹切辦法都和波士頓的相同,只有壹點不壹樣,那兒墻頭上站著守望警,手裏拿著裝好了子彈的槍。我到那兒的時候,那個獄裏收容了大約二百犯人。他們指給我囚房寢室裏壹個地方,說就在那兒,前幾年,壹個看守在更深夜靜的時候,叫人殺害了,害他的是壹個從室裏逃出來的囚徒,因為不顧壹切,拼命地想要越獄,才做下了這樣的事。他們還指給我看壹個女囚徒,說她是謀害親夫的,已經壹步不許外出幽禁了16年了。
“妳認為,”我問帶我參觀的那個人說,“她幽禁了這麽些年,她還琢磨、她還希望,有能恢復自由的那壹天嗎?”
“哦,琢磨、希望,”他說,“壹點不錯,她那樣琢磨、那樣希望。”
“我想,她盡管那樣琢磨、那樣希望,她可沒有什麽機會吧?”
“哦,這我可不知道,”——這種說法,我附帶壹提,本是美國全國流行的說法——“她的朋友信不過她。”
“她的朋友和她的案子有什麽關系呢?”我這樣問,是自然的。
“他們不肯替她申訴。”
“不過,我想,即便他們替她申訴,也還是不能把她弄出去吧?”
“申訴壹次,也許不能,兩次也照樣不能。不過如果老申訴,申訴幾年,把人鬧得都膩煩了,也許就能把她弄出去了。”
“從前有過這樣的事嗎?”
“哦,有過,有的時候,那種辦法,也可以生效。政界的朋友有時也可以把人弄出去。或者是申訴,或者是政界的朋友,都往往可以把人弄出去。”
哈得富爾在我的腦子裏,永遠要使我極為愉快,使我極為懷念。那是壹個可愛的地方,我在那兒交了許多朋友,他們都是使我不能淡然置之腦後的。我們是11號(星期五)晚上離開那兒的,心裏很難過。那天夜裏,我們坐火車到了新港。在路上,車守和我,經過正式互相介紹(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總是互相正式介紹),作了好多閑談。我們走了大約3個鐘頭,8點鐘到了新港,住在壹家頂好的旅館裏。
新港亦叫作榆城,是壹個很優美的市鎮。在那兒,許多的大街兩旁都長著壹行壹行古老高大的榆樹,這是從它的別名上可想而知的。在耶魯大學,有同樣的天然裝飾品環繞。耶魯大學的名氣很大,地位很高。那個大學的各系,都設立在城市中心像公園或公用草場壹樣的地方上,校舍在樹木扶疏中隱約出現。這樣壹來,這座大學給人整個的印象,很像壹個英國古老大教堂的院落那樣。在樹木扶疏、綠葉成蔭的時候,這個地方壹定非常富有畫意。即便在冬天,這壹叢壹叢枝幹杈枒的大樹,在車馬喧鬧的街道和居民熙攘的城市中間聚族而居,都顯得古雅有致,叫人看來,仿佛城市和鄉村,由於它們,得到調和——好像二者在路上中途相逢、互相握手言歡的樣子,這種情形,又令人覺得新鮮,又令人覺得愉快。
我們休息了壹夜,第二天起了個大清早,從從容容地趕到碼頭上,上了“紐約號”郵船,往紐約進發。這條船,是我所看到的美國汽船裏頭壹條比較大壹些的,而據壹個英國人看來,它確乎絕不像壹只汽船,而卻像壹個碩大無朋的洗澡盆漂在水上。我總覺得,離西敏寺橋不遠那壹家澡堂子,在我離開它的時候,還是個嬰孩,卻在我離開它以後,壹下長得其大無比,從英國跑開,去到了外國,幹起汽船的勾當來——讓我不這樣想,幾乎不可能。在美國這個國家裏,尤其是它是英國的無業遊民特別喜歡投奔的地方,這種事情的發生,好像很有可能。
從外表上來看,美國郵船和英國郵船之間最大的不同是: 美國郵船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特別大,在那壹部分上,正甲板是四面都擋死了的,裏面裝著壹桶壹桶的酒和別的貨物,和貨艙裏的壹層樓或二層樓堆著東西那樣;在正甲板上面,還有壹層甲板,叫上層甲板或者散步甲板;在這個上面,又老裝著壹部分機器;只見那兒,聯絡著活塞和曲軸的連桿,裝在壹個高高在上的堅固殼子裏,往來不已的活動,和拉二人大鋸的上手那個人壹樣(不過是鐵做的);船上看不見有什麽桅桿或者別的船具,除了兩個高大的煙囪而外,船上部沒有別的東西。掌舵的坐在船前部壹個小小的房間裏(舵是用鐵鏈子連著的,鐵鏈子通到船的全身)。乘客們除了天氣特別好的時候,都聚在甲板下面。當時船剛壹離開碼頭,原先郵船上那種人聲嘈雜、腳步混亂、往來匆忙的情況,就壹下停止了。妳得納老半天悶兒,不知道船究竟怎麽往前走的,因為好像沒有人管它;遇到有其他同樣遲鈍的汽船鼓浪而來的時候,妳要覺得對它不勝憤怒,因為它是壹個脾氣郁抑、舉止笨重、毫不優雅,不像個大船的大怪物;那時候,妳就忘記了,妳所坐的那條船,也正和它是壹樣的東西。
船上的賬房,總是設在下層甲板上的,妳就在那兒交船費;那兒還有壹個女客房間,還有存物室和行李室,還有機器艙;簡單言之,那兒有那麽些令人目眩心搖的東西,因而使找到男客房間這件事,成了壹種困難。男客房間往往占全船整個的兩邊(現在這條船就是這樣),每邊有三層或者四層吊鋪。我頭壹次進了“紐約號”的男客房間那時候,它在我這雙還沒看得慣這種地方的眼睛裏,好像有勃爾淩屯長廊那麽長。
從新港到紐約,中間壹定要經過海峽,這個海峽,船行起來,並不是永遠平平安安的,也不是永遠令人愉快的;在那兒,曾出過幾次不幸的事故。那天早晨,雨濕霧大,所以我們過了不大壹會兒就看不見陸地了;不過卻風平浪靜,並且快到正午的時候,天氣放晴。我(還有壹位朋友幫著我)把飯櫥裏的東西和原有的熟啤酒都吃光喝完了以後,我就躺下睡覺去了,因為昨天鬧了壹天,非常地疲乏。不過幸而我這個盹兒打得時間不長,還能來得及跑到甲板上層,看到“地獄門”、“公豬背”、“煎油鍋”和別的臭名昭彰的地方,因為這些地方都是讀那本名著《狄得裏齊·尼克巴克傳》的人感興趣的。我們現在走的是壹條狹窄的河槽,兩邊都有傾斜而上的河岸,岸上有幽雅的別墅點綴散布在各處,有叫人看著心清神爽的草地和樹木。我們於是像箭出弦壹樣,把壹個燈塔、壹個瘋人院(那些瘋人看見勇往直前的汽船和橫流疾湧的潮水而心花怒放,都又扔帽子,又高聲呼喊)、壹個監獄和別的建築,在不大的工夫時壹個跟壹個地都撂在後面了;跟著就駛進了壹個廣闊的海灣,在萬裏無雲的天空下閃爍有光,好像是自然的壹只大眼睛,往上看著天空壹樣。
跟著橫三豎四的房子,壹簇壹簇地在我們右面展開,其中偶爾有的地方上,會出現壹個尖塔或者高閣,俯視下面平常的房舍;又偶爾有的地方上,會出現壹片朦朧的煙霧: 在這片景物的近景上,就是壹片林立的桅桿,上面喜氣洋洋地張著迎風獵獵的帆,掛著隨風飄揚的旗。穿過這壹片檣林,往對面岸上去的,有汽機渡船,船上載著人、馬、馬車、篷車、籃子和箱子;同時又有別的渡船,和它壹次又壹次地交臂而過,都來來往往,沒有壹刻閑著的時候。在這些昆蟲壹般來去不息的小船中間,有兩三條威儀堂堂的大船,走起來莊嚴、舒緩,好像高視闊步的大人物,對於那些小船的短短程途滿懷鄙夷的樣子,開往海闊天空的大洋裏去。日色煌煌的高山在更往外的地方上出現,金光閃閃的河流,在島嶼四周縈回,造成壹片遠景,它那樣明凈,那樣蔚藍,比它仿佛接連起來的天空,幾乎不相上下。嗡嗡營營的市聲,噶搭噶搭的絞盤聲,汪汪的犬吠聲,當當的鐘聲,轔轔的輪聲,都往妳那留神傾聽的耳朵裏直鉆。所有這種種活動,都從對面熙熙攘攘的岸上,飄過紛擾動蕩的海面而來,那時候它們從海水那種自由交結的情形裏,又得到了新的生命,又引起了新的興致,同時,由於它們和海水那種輕盈靈活的精神誌同道合,所以它們就好像遊戲似的,在水上閃耀,在汽船周圍籠罩,使船旁的海水飛濺,把汽船威武地送到船塢,又飛奔而回,來迎接別的來船,接著了,就在船前飛跑,把船引進熙熙攘攘的海口。
(張谷若 譯)
註釋:
烏司特: 馬薩諸塞州烏司特郡的郡城,有鋼鐵、機器、毛織、制鞋等工業。
斯蒲令飛爾得: 馬薩諸塞州漢姆頓郡的郡城。在康涅狄格河旁,有各種工業。哈得富爾: 康涅狄格州及該州哈得富爾郡的州城兼郡城,為出版事業及軍火制造的工業城。
帕蒲: 荷蘭的矮子,高2英尺4英寸,體重27磅。1815年在倫敦展出過。
狄更斯於1841年到蘇格蘭旅行,給他朋友的信裏說: 這兒老下雨,那種下勁,除了在這兒,在別處就沒見過。又說: 這兒的天就是壹個噴水管,永遠沒有停止噴水的時候。蘇格蘭分兩部分,東南為低地,西北為高地,高地山更多,更高峻,更荒涼、嶙峋,故為遊人所趨。
《藍色法案》: 美國還是英國殖民地時期的法律,特別是新英格蘭地方的法律,對私人生活作了許多規定,如禁止在安息日做遊戲,強迫人到教堂做禮拜等。
枷足: 英美刑具之壹種,把人的腳枷起來。
清教徒精神: 指清教徒在道德方面嚴厲到不能容人容物的程度而言。新英格蘭最初的殖民者都是清教徒。
據傳說,17世紀末,英王要取消美國殖民地的特許權,英國派去的行政長官安得勒司於1688年要奪取這個特許書,殖民者就把它藏在這棵橡樹的空幹裏。這棵橡樹就叫做特許書橡,它於1856年為暴風吹倒。
按照《聖經》,洪水以前的人,壽命都極長。
摩門派: 美國宗教的壹派。這壹教派的信徒,相信《摩門經典》,相信教主有神賦的權力,相信死人真能復活,等等。
新港: 康涅狄格州新港郡的郡城。
拉二人大鋸時地下挖壹個鋸木坑,把木材橫在坑邊上,壹個人在坑裏,壹個人在木材上面,就這樣拉鋸。
勃爾淩屯長廊: 壹條通路,上面有頂,兩邊是商店,在倫敦皮卡狄利街旁。
海峽: 原文sound,即海峽之意。這個海峽應為長島海峽(Long Island Sound),後面狹窄的河槽,應為東河(East River),廣闊的海灣,應為紐約灣(New York Bay)。東河實壹狹海峽。
《狄得裏齊·尼克巴克傳》: 歐文的壹本諷刺當時歷史書的作品。“地獄門”等地名,見該書第4章近尾處。
賞析
《遊美劄記》是狄更斯於1842年訪問美國後寫作的,以特寫和隨筆的形式記錄了他在美國的所見所聞,諷刺和抨擊美國社會的黑暗現象,諸如假民主、貧富差距、 *** 機關的腐敗以及野蠻的奴隸制度等。本文節選部分為他從烏司特、康涅狄格河、哈得富爾新港到紐約的見聞。
第壹次到美國的狄更斯,首先註意到的是美國的自然風貌,因而他用了許多篇幅描寫美國不同於英國的地貌風景,展現了狄更斯對大自然細致敏銳的觀察力。如在烏司特,狄更斯對比了美國和英國的草地。“在英國所看到的那修剪整齊的草坪和綠油油的草場,在這兒看不見,這兒的草,和我們英國那種專為美觀的小塊田園和牧場比起來,都顯得太茂盛,太蒙茸,太荒蕪了;但是秀美的陂陀,迤邐的丘阜,茂林陰陰的幽谷,細流涓涓的清溪,卻到處都是。”狄更斯善於運用豐富、準確的語言來描繪美麗的景物,令人產生無盡的遐想。他以生花妙筆展現出從新港到紐約的船上看到的風景:“在這片景物的近景上,就是壹片林立的桅桿……穿過這壹片檣林,往對面岸上去的,有汽機渡船,船上載著人、馬、馬車、篷車、籃子和箱子……日色煌煌的高山在更往外的地方上出現,金光閃閃的河流,在島嶼四周縈回,造成壹片遠景,它那樣明凈,那樣蔚藍,比它仿佛連接起來的天空,幾乎不相上下。”由近及遠,壹幅有船有人、有山有水的立體風景畫緩緩呈現於讀者面前。然而狄更斯並不滿足於此。為令讀者產生身臨其境之感,還在文字中加入了聲音:“嗡嗡營營的市聲,噶搭噶搭的絞盤聲,汪汪的犬吠聲,當當的鐘聲,轔轔的輪聲,都往妳那留神傾聽的耳朵裏直鉆。”這便帶給讀者視覺與聽覺全方位的感受。狄更斯曾被英國文學史家譽為“語言風景畫大師”,從這些風景描寫中可見壹斑。
狄更斯訪問美國的目的不僅是遊山玩水,同時也對美國的社會制度進行考察。他每到壹個城市,幾乎都要參觀那裏的行政、立法、司法機構以及各種公***設施、慈善事業,並了解普通人的生活。19世紀的美國對於歐洲人尤其是英國人來說是壹種新型的國家。當時的有識之士對於這種“沒有君主、沒有封建主義,也沒有國教的自由平等的新型國家”是懷抱熱情而心向往之的,狄更斯便是如此。然而他所看到的美國社會卻並不完全像他想象的那樣美好。因此在《遊美劄記》中,狄更斯對美國社會的記錄可謂褒貶並存,真實客觀。在節選章節中,狄更斯主要寫了瘋人院和監獄這兩個美國的公***機構。對於哈得富爾的瘋人院,狄更斯給予了肯定。他還詳細寫了與其中壹些瘋人的接觸。他充分發揮了早年當新聞記者的才能,從對話、神態、動作等方面準確生動地描摹了他們的生存狀態和心理狀態。在參觀監獄時,他不僅對監獄的情況進行了客觀描寫,還向帶領他參觀的人了解“內幕”。原來“政界的朋友”往往可以把囚犯弄出去。狄更斯通過這樣的壹件小事揭露了美國 *** 和司法機關的混亂與腐敗。
無論是對於風景的描寫,還是對社會制度、風土人情的記錄,狄更斯都力求做到準確、客觀、生動。因為他要展現在讀者面前的不是人們理想中的美國,而是壹個真實的美國。他在《遊美劄記》的結束語中寫道:“我壹開始的時候,就把後面這壹句話當作我唯壹的目標: 那就是,我到什麽地方,也把讀者老老實實地帶到什麽地方;這個目標可以說達到了。”
(張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