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石頭”和賈寶玉都是曹雪芹的造物。只不過賈寶玉是作者按照現實模式塑造,而“石頭”則是作者杜撰的壹個象征。
“石頭”托空空道人將《石頭記》傳抄於世,它既是現實世界的經歷者,又扮演了敘述者的角色,還是作者精心塑造的典型、賈寶玉的命根子。賈寶玉從娘肚裏壹出來就帶著它,它幻化的“通靈寶玉”壹旦被“粉漬脂痕汙寶光”,或壹旦喪失它,賈寶玉就不癡便死;寶黛典範壹告失敗,石頭就重歸大荒。可見,“石頭”是賈寶玉命運的起點、過程和歸宿。
既然作者讓“石頭”在全書中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可見弄清“石頭”的象征含義是理解全書主旨的關鍵。要清楚“石頭”中蘊含的意義,就必須揭示出投射到“石頭”上的作者心理是什麽。因為象征意象本身具有確定的內容,人們只是把自己的心理直接或間接地投射到這些具體內容上,使它們能夠表達自己。這就使“倒推”成為可能,即我們能通過象征表達揣摸到作者的心理。
對於《紅樓夢》中的石頭,也可以運用這種方法。相對於人的感受或體驗來說,石頭的壹般屬性是靜、冷、硬、恒久。僅此而言,《紅樓夢》中的那塊“石頭”與賈寶玉在大觀園中變幻、溫暖、情意綿綿而又短暫的生活體驗相比,就形成強烈的反差。然而,它的屬性不止於此,當作者把它作為壹個重要的象征使用時,又限定了它的表達屬性,使它能表達作者的特殊意圖。這些表達屬性可以歸納為:
1、它“高經十二丈,壹方經二十四丈”,卻“無材補天”。二仙評它“性靈”、“質蠢”,“只好掂腳而已”。作者限定的這個屬性可以概括為“大而無用”。
2、它被棄在在“大荒山”、“青梗峰”下的荒涼世界中,“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乃至於“靜極生動,無中生有”。這塊石頭又被限定為對“大而無用”處於“靜”、“無”狀態不滿。
3、於是“石頭”想要“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裏受享幾年。”入世享樂的願望乃是作者賦予石頭的第三個重要屬性。
4、“石頭”被幻化入世,成為賈寶玉的命根子,因而作者給“石頭”註入了生命,使它成為壹種現實生活典範。由於賈寶玉生活的軸心是林黛玉,所以可以把它概括為寶黛典範。
01 “石頭”:尋求壹種生活典範的嘗試“石頭”象征著壹種超然出世的生活方式。除了石頭給人的壹般感受屬性和曹雪芹特意賦予的表達屬性之外,至少還有以下幾個證據支持這壹說法:
第壹、從“石頭”到賈寶玉的因果循環暗示了從壹種類型向另壹種類型的轉換。
第二、“石頭”是擬人化的,它能感受到“無材補天”的悲哀,這種感受與人在類似情景中的感受相同。曹雪芹不用人、神或除石頭之外的其它物事去描寫人的體驗,這就意味著“石頭”具備產生不滿、產生入世享樂願望的條件。
第三、“石頭”下世遊歷後又復歸於石頭,是在寶黛典範失敗以後。暗示從壹種生活方式復歸於另壹種生活方式。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始終圍繞著人應當怎樣生活這壹主題。壹直以來,出世與入世都是中國傳統文人面臨的兩難困境。壹方面,他們崇尚自由、清高、潔身自好,不願鉆營拍馬,更不屑與庸才貪官為伍;另壹方面,他們又自負其鴻才遠誌,不甘淡泊隱居,追求人世間壹切美好享樂的願望,因而卻步於食寒衣敝的出世生活。
由此,他們始終找不到適合自己生活的方式,無法在現實社會中建立起符合願望的生活典範,於是,他們只好用莊子式的超然出世精神來支持自己註定無法容忍的入世生活。
明清文學中出現了壹大批主“情”的作品,特別以《金瓶梅》為極端,細致地刻畫了人的情欲生活。這壹股文學潮流就與禁欲的出世生活水火不容,也是對儒家中過多束縛的壹種反抗。但是,這批作品也暴露了“主情”論的不足,正如《紅樓夢》第壹回中寫道:
“更有壹種風流筆墨,其淫穢汙泉,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出壹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
這就是說,這些文學大多缺乏對“情”的深刻認識,缺乏“情”與“理”內在矛盾的意識生活哲學。這種書不可能為當時的知識分子提供壹種可以采納的生活模式,更不可能寫出知識分子壹直無法解決的入世與出世這壹兩難問題。
《紅樓夢》正是寫出了這個兩難問題。從“石頭”到寶黛典範,再到賈寶玉出家,石頭復歸原貌這壹條簡單的線索就勾勒出了兩種不同的生活典範,即“石頭”象征的超然出世典範,與僅止於入世享樂的寶黛典範。作者不讓寶黛的愛情生活越過大觀園的圍墻,就充分保留了文學知識分子壹進入官場社會就會喪失的個性自由。
石頭超然於現實世界的時空之外,這個象征意象與曹雪芹對現實生活的超然態度相對應,他的親密朋友對他的評價為“傲骨如君世已奇。”寶玉蔑視科舉仕宦,並把這條道上的人斥之為“須眉濁物”、“國賊祿蠢”,有人勸他談些“仕途經濟,就被斥為“混帳話”。可見曹雪芹對官場仕途的厭棄。
消極避世可以旁觀人生,可以冷靜地思考和總結,現實生活的遭遇決定了曹雪芹對現實生活的超然態度,這種態度正好反映在他選擇 “石頭”這壹象征的偏好上。也正因為如此,“石頭”不僅超然世事,而且超然當時思想界的內部沖突——即作為儒學傳統的理學與理學反叛者的沖突。所以《紅樓夢》既反對“君臣父子”的傳統禮教精神,同時又反對“經世致用”的學問入世之風。那麽,石頭凝聚著作者的什麽主張呢?
歷代懷才不遇之士多受莊子生活風格的影響,如魏晉的阮籍、陶淵明,唐李白,宋蘇軾。莊子對曹雪芹的影響是明顯的,“大荒山”“無稚崖 ”就借鑒了莊子《天下篇》中的“荒唐之言,無端之崖”。又如在曹雪芹所寫的前八十回中,賈寶玉主動選擇的書,就有莊子的《南華經》。
在生死大限的思考方面,曹雪芹取永恒不滅的石頭為象征,大可見“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這樣壹種把將朽之軀中的精神寄予不朽之物中的意圖。“石頭”的大而無用幾乎直指惠施對莊子的評價:“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萬劫不變”的石頭與大觀園生活的短暫性的反差,從全書歌詞裏不時流露的人生如夢的感嘆中,更能斷定石頭象征著莊子對惠施的回答“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紅樓夢》二十二回寫寶玉看《南華經》悟出“無我原非妳,從他不解伊”,直接意取《大宗師》中“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之意。二十五回和尚為寶玉解其“聲色貨利”之謎時撫玉說:“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更似莊子“虛室生白”的“心齋”和“有人之形,無人之情”及其“德不形”的主張。
莊子那種曠達狂放的浪漫主義文學精神和避世忘情的生活態度,無疑與《紅樓夢》的超然出世態度非常相似,無論這種超然是“色空”還是“人生大夢”、“化煙化灰”。可以說,“石頭”象征著曹雪芹心目中莊子式的生活主張或莊子典範。
但是,莊子的超然態度太徹底了,他不僅要超然於世,還要超然於自我“無己”、“無功”、“無名”。後世的文學知識分子不能全部效法。試想,假如曹雪芹真的煉到了“無己”、“無功”、“無名”和“無情”的境界,他還能那麽細膩地寫出《紅樓夢》中的寶黛之情嗎?正因為文學知識分子對感情體驗的需要,所以曹雪芹才對那種以荒漠、冷硬、大而無用為代價,換取“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的石頭狀態表示不滿。
同時,也是對莊子本人也具有情欲的生理條件,卻要“忘形”、“無情”而置己於“大荒山”、“無稚崖”表示了不滿。青梗峰(情根)和警幻(情種)都處於超時空的永恒世界中,它們的象征位置與“同於大道”的石頭壹樣高。但是,只有當它們分裂成單性世界時,才可能不得已而“禁欲”,也才可以為仙為佛。
有“情根”和“情種”,就不可避免地會產生情欲,所以寶玉壹到太虛幻境,就在警幻的誘導下同兼美發生了雲雨之事。哪怕警幻提出那麽多“色空”勸戒也無濟於事。寶玉讀了莊子的《南華經》後,首先悟到的就是“無我原非妳,從他不解伊”的男女並存、情欲***享的道理。
當然,這僅僅是寶玉壹廂情願的理解,經寶釵和黛玉壹陣關於佛道原意的闡發之後,寶玉也就不想“自尋苦惱”了。但莊子和佛道精神確實無法解決這壹困惑,這個苦惱纏繞曹雪芹,從而成為他努力塑造寶黛典範的動機。
“食色性也”,曹雪芹把追求享樂人生,追求豐富多彩的現實情感生活的願望灌註給石頭,並讓它復活。但出於慎重的考慮,曹雪芹沒有把石頭與寶玉直接統壹起來,而是通過中介物——通靈寶玉,隨寶玉在大觀園中,開始了他以“情”和莊子典範互補,創立新的生活典範,以“情”和佛道互補,創立壹種新的人文主義宗教的嘗試。
02 然而,這是壹次失敗的嘗試寶黛典範只有在作者特意限定的環境,用圍墻把外部世界隔離開來的大觀園中才有可能存在。經過元春特許,賈政不得已才把寶玉送進大觀園。因此,以寶黛愛情為主線的寶黛典範必須以大觀園和王妃特許這兩個前提的確立才成為可能。
而這兩個條件都是主權的產物,要換取這兩個條件,必須以“入於正路”、“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為代價,甚至以賈雨村和賈政之流賣良心、舍女兒去投機鉆營為代價。至少要付出這樣的代價,才可能續“天恩祖德”,立於不敗之地。試想,如果寶玉在賈府衰落之前“金榜題名”,他所依附的那個世界會落得“食盡鳥投林”嗎?
然而,寶黛和作者壹樣孤高自傲,也許這正是作者偏愛莊子的心理根源之壹。他們視功名為糞土。清朝的科舉仕途正如曹雪芹同時代的那本《儒林外史》譏諷的那樣烏七八糟,在那個“混濁”的男人世界中,充滿了追功求利的庸人和忘恩負義中無賴。疾惡如仇的寶玉把這條道上的人罵之為“須眉濁物”、“國賊祿蠢”。
賈寶玉在既得的大觀園優厚生活中,悟《南華》,打禪機,猜謎作賦行酒令,心眼全用在女兒們身上,稍有挫折就想死,想“化煙化灰”。這種生活風格,這種不聞不問大觀園墻外社會的認知態度,不但不能在墻外社會有所建樹,甚至無法適應。當晴雯被趕出墻外,寶玉前去探視時,竟對自己的所憐所愛束手無策,無法盡半點微力相助。
當然,也不能簡單地理解曹雪芹彌漫在《紅樓夢》中的宿命色彩。他至少把賈府破敗之因部分地歸咎於“無可以繼業”的子孫,歸因於寶玉本人。第壹回開頭,作者自敘道:
“錦衣紈絝之時,飲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壹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壹集,以告天下人。”
這樣沈痛的懺悔,顯然指作者本人和寶玉都要對自己失敗的人生負責任。賈府大觀園就是這壹類兒女組成的社會寄生物。哪怕有“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的王熙鳳,縱然機關算盡,也無法挽回其敗局。無怪乎大觀園的墻壹拆開,寶黛典範的嘗試就告終了,寶玉束手無策地眼看著恩愛姊妹們壹個個生離死別,獨自黯然傷情不已。
寶黛典範的土壤也太理想化。大觀園猶如神話似的太虛幻境,其中人的容貌才德、言行舉止、衣食遊樂等等幾乎都讓人無可挑剔,所有的破壞力量都來自大觀園之外,只有在這個近乎完滿的封閉世界中,寶黛典範才可能得到充分表達,他們才可能無利害關系地自愛、互愛、愛他人,才可能有撫琴、葬花、建詩社之類時優雅情趣。
在這裏,可以不分高低貴賤而壹視同仁,可以充滿姊妹手足之情和真誠的愛戀,毀僧謗道也好,混批也好,發“明明德外無書”之議論也好,乃至調脂弄粉等等,寶玉總能為所欲為。總之,這裏是“臆想”的理想世界,是曹雪芹為“情”的精靈們安排的烏托邦。在這個可以縱“臆想”之欲的享樂群體中,寶黛典範成了沒有社會根基的生活方式,盡管生活在其中的寶黛時時產生好景不長的憂慮意識,終究也只能坐待危變。
十八世紀的中國社會,“完滿”只是文學知識分子提純了的水墨畫,壹旦大觀園圍墻倒塌,這塊完美的結晶就消失在不完滿、甚至汙濁的社會現實中。何況還有賈府這把架在寶黛典範頭上的利劍,這把劍隨時都可能落下來割斷寶黛的自由戀愛。
反社會順應,與世無爭,不齒於建功立業,潔身自好,不屑與“國賊祿蠢”為伍,被動地接受別人的安封,是福就享樂壹通,是禍就悲痛壹場……這就是寶黛典範的超然特點,然而也是它的致命弱點。
又要享受無保障的“食色”之樂,又要避免生離死別、傾家蕩產的悲哀,只好求助於莊周和那塊神奇的石頭。系在寶玉項上的石頭使他能正常生活,壹旦失去,他就喪魂落魄。這暗喻著以莊周精神為後盾,支持隨時可能失敗的人生,安慰已遭失敗而受創的文學心靈。
莊子典範,或莊子生活風格與情欲生活的追求是無法調合的。曹雪芹要想兩全也不可能。石頭入世轉了壹圈後,終於依然如故地返回青梗峰下,恢復它那大而無用而又對中國知識分子充滿神秘誘惑力的、無情無欲、天不管地不羈,超越人生、社會、乃至於超越時空的自由存在狀態了。它帶著人生失敗的記錄,帶著壹種被否定的生活經歷回歸大荒,直到假空空道人之手抄傳於曹雪芹而得回世。
莊周永遠是莊周,石頭終歸是石頭。石頭在開篇中走完這壹圈,僅僅多了壹段字跡,不能不說已把作者建立壹種生活典範的失敗嘗試作了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