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前輩裘法祖：如何做人、做事、做學問

我畢業從醫已經 65 年了，我常捫心自問，杏林行走 65 載，是否讓每壹個經過我診治的病人感到溫暖，是否做到了想病人之所想，急病人之所急。我深感自己做得還很不夠，在我 65 年的外科生涯中，有差錯、有失誤，深夜不能入眠的時候常使我慚愧和不安。 早年讀春秋《左傳》時，記得有壹句話：“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立德就是做人，立功就是做事，立言就是做學問。我們做醫生的，是做學問的，但是做人是最起碼的要求。因此我常常思索如何做人、做事和做學問的道理。壹、如何做人 如何做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只能靠自己去感悟、去思考。我思考了好久，更感到要做壹個醫生，壹個好醫生，首先應做壹個好人。什麽是好人，就是要誠實、正直，要謙虛、本分，要關心別人勝於關心自己，要成為壹個胸襟開闊的人。 第壹，要做誠實的人。去年我遇到兩件事情，使我很不平靜。壹件是我院的壹位碩士研究生，帶著壹封倍加稱贊的推薦信去我的母校上海同濟大學同濟醫院就職。但他工作甚差，表現不好，壹查詢那封推薦信是假的，是他自己寫的。當然，他也就此被辭退。另壹件是某院的壹位醫生，在德國進修後寫了壹篇論文，去年在我院院刊( 英文版 ) 發表。由於投稿時附有兩封這兩位德國人的信，同意發表。今年，被這兩位德國作者發現，不同意他發表此論文，因為研究工作不是他壹個人做的。我們再查詢，發現這兩封德國作者同意發表的信是假的，是他自己寫的，並代簽名的。現在德國作者堅持要他以英文、德文兩種文字在我院院刊( 英文版 ) 公開道歉，並要求取消此論文。中國有句老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做了不誠實的事，遲早會出問題。 日前，我在 2004 年 11 月 15 日人民日報讀到壹篇短評：著名物理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丁肇中在南航作學術報告時，有同學提了三個問題，丁肇中說“不知道”，所謂“三問三不知”，這讓在場的所有同學意外，但卻贏得全場熱烈的掌聲。 還有，世界三大男高音之壹，帕瓦羅蒂在壹個大型演唱會進行到高潮之際，突然停頓下來。當時舉座嘩然，帕瓦羅蒂卻坦誠地說自己忘記歌詞，請大家原諒，結果全場爆發出熱烈掌聲。 古語有雲：“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種坦然和誠實，是每個醫生或每個科學家應該具備的、不可或缺的品德。我壹直認為，最老實、最誠實的人，是最聰明的人。 第二，要做謙虛的人。有的人從國外回來或獲得博士學位，我相信他在某個專業的某個領域做了很多有成效的工作。但他在其他方面缺少知識，比如說臨床處理不同病情的病人方面，還需要多多請教別人。我已90 歲，對計算機、納米技術、細胞因子、基因等新技術新理論都不太懂了，我總是請教我的研究生，我並沒有因此掉面子，相反，他們更尊重我。做了壹個外科醫生，或獲得了壹個博士學位，不要以為高人壹等了。想壹想，壹個司機、壹個電工，如果他們有機遇學醫，也會成為壹個很好的外科醫生。 第三，要尊重他人，尊敬老師。要尊敬老師，理由很簡單，因為每壹個人都要老的。妳不尊敬妳的老師，等妳老了，妳的學生也不會尊敬妳的。韋加寧醫生說：每壹個醫生都有他光輝燦爛的事業頂峰，也都會有他衰老退休的時期。如何對待退休的老師？他們已無力和妳爭什麽，至少在妳的心底，應該給他留壹塊尊重的領地。這句話是何等深刻，何等高尚！ 第四，要做能容人的人。要胸襟開闊，與人為善，特別是做了壹個科室領導或上級醫生，更要註意做到這壹點。二、如何做事 這裏說的做事，就是應該如何做醫生，特別是做外科醫生。1939 年，我在德國慕尼黑大學醫院開始了我的外科生涯。在我做外科工作壹年以後，我的導師才允許我做第壹個闌尾炎手術。記得我做第三個闌尾炎切除手術時，病人是壹位中年婦女，手術後第五天這位女病人突然死去。盡管屍體解剖沒有發現手術方面有什麽問題，但我的導師盯住我的目光嚴肅而冷峻。他對我說：“她（死者）是四個孩子的媽媽！” 65 年前的這壹句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中，始終在教育我，並影響我 65年外科生涯中的作風和態度。 1947 年，我遠渡重洋回國從醫，在上海工作時，壹位女老師來就診。10 年前她有過壹次剖腹手術，從此常發生消化不良、便秘，還經常腹痛。我反復檢查她的腹部，摸到壹個成人拳頭大的包塊，決定為她做手術。打開腹部後的所見使我大吃壹驚，原來是壹條手術用的布巾，縮成壹團，被腸襻牢牢包裹著。這異物在腹腔留置竟達10 年之久！這位女老師在恢復健康後親筆書寫了壹張橫幅：“生枯起朽 ”，非常高興地送給我。這樣的事件說明了壹個問題，那就是醫生在工作中只要有壹點疏忽，就會造成病人多年的痛苦，甚至終身殘疾。我想，如果這位病人是主刀醫生的親人，手術完畢後他壹定會非常仔細地反復檢查腹腔，唯恐遺留異物。要知道，壹個病人願意在全身麻醉失去知覺的狀態下，讓醫生在他 ( 她 ) 的肉體上動刀，這是對醫生寄予多麽大的信任呀！病人對醫生的高度信任，理應贏得醫生以親人的態度相待！醫生的態度，即使只是片言只字，都會嚴重影響病人的情緒和生活。 記得20 年前，壹位銀行女職員哭著來找我，說她患了不治之癥——“甲狀腺癌”。這是某醫院門診壹位外科醫生草率作出的診斷。當天，她全家四口人相抱大哭，通宵達旦。我仔細詢問她的病史，又檢查了她的頸部，認為她患的是壹種病毒感染所致的亞急性甲狀腺炎。經過藥物治療，3 周後甲狀腺腫消退了，癥狀也消失了。病人全家自然慶幸不已。這件事說明：如果醫生不假思索地、輕率地下了壹個錯誤診斷，會引起病人和他 ( 她 ) 全家人的悲痛。醫生的壹言壹語應該何等謹慎呀！ 有壹次，壹位老婦人來門診就診，說她肚子不適好久了。我詢問了病史，再讓她躺下，又仔細按摸檢查她的腹部。檢查後她緊緊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說： “妳真是壹位好醫生。我去了六七家醫院，從來沒有壹個醫生按摸檢查過我的肚子。妳是第壹個為我做檢查的醫生”。這幾句話給我的印象極深。我想，像這樣壹項每壹個醫生都應該做的簡單的常規檢查，竟會對病人產生這樣巨大的安慰。這說明我們很多醫生沒有去想：病人在想什麽？還有壹次，壹位兒科老醫生患了十二指腸潰瘍，來找我會診。我看到 X 線片上十二指腸球部有壹龕影，診斷已經很明確，就不再給他作腹部檢查。這位老醫生回去後說：“我很失望，裘醫生雖然說了治療意見，但沒有摸壹下我的肚子“。這又使我想到，壹個醫生有了病會有這種想法，那麽，壹個普通病人有這種想法就更能理解了。 30 年前的壹個星期天，我到漢口中山大道壹家很大的國營鐘表店去修理手表。我問壹位值班的女同誌：“這只手表搖起來有響聲，請看壹看，好嗎？”她將它搖了壹搖，立刻就還給我，說：“無法修理，沒有零件”。我小心地重復了壹句：“請妳打開來看壹看”，她很不耐煩地白了我壹眼，說：“能走就行了，沒有零件”。這時，我偶然發現了這家店的另壹角落裏，坐著老胡同誌，他是我的病人，也是這家店的職工。我立刻走過去，請他查壹查這只手表搖起來響聲的原因。他打開手表背面的蓋子，發現壹螺絲松脫了。他將螺絲旋到原位上，手表就這樣修好了。我很高興，但又很生氣，用手指著說：“那位同誌說無法修理，連看壹看也不願意，我要去責問他”。老胡同誌忽然大笑起來，說：“ 裘醫生，算了，算了 ! 還不是和妳們醫生看病壹樣嗎？”我聽了這句話，禁不住有點面紅耳赤，打個哈哈，道謝而別。幾十年來，我壹直記住了這句話：“還不是和妳們醫生看病壹樣嗎？”這句話深深地啟發了我，使我的心情久久平靜不下來。 我從事外科工作已經 65 年了，在這 65 年中看到了、聽到了不少在醫療工作中發生的差錯，甚至事故。當然，醫護人員的工作十分辛苦，絕大多數是在很好地為病人服務。 但也應該承認，少數醫護人員對病人態度生硬，沒有耐心，不願傾聽病人的訴說。在醫院門診部，看到不少病人不遠千裏而來，他們抱著很大的希望，希望得到幫助，作出診斷，獲得治療。但是挨到就診時，有的醫生卻是三言兩語，不作任何解釋；有的甚至冷臉相待，訓斥病人。我們醫護工作者在給病人看病、治病的時候，在思想上應該形成這樣壹個概念，這就是——假如坐在或躺在妳面前的病人是妳的親人的話，妳當如何？三、如何做學問 做學問，就是怎樣多為人民做出點貢獻來。 第壹，要勤奮。壹個人在壹生中要有些成就，需要三個條件：①智商；②機遇；③勤奮。我們壹定要珍惜度過每壹分鐘！記得五年前在湖北省宜昌市召開全國外科學術會議期間，我們進行了半天的義診。我檢查了壹位甲狀腺腫的女病人，需要手術。這位女病人請求我把手術安排在周二、周三、周四。當時我很不理解，就問她為什麽。她說，星期日外科醫生通宵打麻將，星期壹沒有精神，而星期五又要打麻將，又開始不專心了。 我聽了大吃壹驚，盡管這種現象是少數的，但有其普遍性。如何愛惜時間多讀點書，對自己、對病人都是有益的。 第二，要打好基礎，擴大知識面。我壹直提倡年輕醫生輪轉制度，不要馬上定專科；專科是需要的，但太專不好。也是在宜昌召開外科學術會議期間，聽說骨科中有的醫生專門搞脊椎，有的在脊柱外科中專門搞頸椎，甚至只管上面三個頸椎，這樣顯然不利於年輕醫生的成長。要知道基礎是根基，根深才能葉茂。只有在寬廣堅實的基礎上才能學好紮實的專業知識，並進壹步具有創造的能力。 第三，要勤於思考，善於探索。吳階平教授曾在“外科醫生的成長”壹文中，談到闌尾炎手術前，應該考慮壹下：闌尾的位置在內側、外側、還是在盲腸後？闌尾周圍有無粘連？腹膜的反應程度？闌尾腔中有無糞石？現在先進的設備很多，如 CT 、 MRI 、 B型超聲等等，不少年輕醫生診斷疾病太依賴這些先進的設備，而忘記了進行最必要的體檢。我的老師曾經說：閱讀 X 線片就能分辨出三種醫生：不好的醫生，只看報告，不看片子；較好的醫生先看報告，再看片子；最好的醫生是先看片子，再看報告。 第四，做學問壹定要嚴謹求實，註重科學道德。近年我國醫學事業發展迅速，醫學科研成果累累，但另方面壹種浮躁和急功近利的現象也出現在學術研究領域裏。最近我閱讀了朱預等教授對科研作風不夠嚴謹求實的評論性文章，其中舉出幾種不正常的現象，例如：有的臨床研究論文，虛報病例，虛構隨訪結果，對治療效果任意誇大：有的論文行文草率，錯別字很多，更缺少必要的統計學處理；有的論文方法和結果很簡單，但結論則無限誇大，說是“先進”或“領先”；有的研究課題分解為若幹篇論文報道，且分別投入不同雜誌發表；有的論文甚至剽竊他人的文稿，抄襲他書的表格或插圖，但又不註明引自何處來源，侵犯了他人的知識產權。這種現象日趨嚴重，迫切期望醫學科研工作者，特別是青年的壹代，要重視這種現象：更希望醫學學科帶頭人，特別是研究生導師，對自己學生所作的科研工作和所寫的論文，要詳加審查和審閱，切忌浮躁，提倡實事求是，註重科學道德，樹立正確的科學學風。 我畢業到今天已經 65 年了，在這個長長的歲月裏深深體會到做人、做事、做學問的重要性。我由衷地期望年輕壹代外科醫生珍惜時間，勤於學習，勤於思考，成為壹個優秀的好醫生，壹個傑出的外科學家。 最後我提出壹句話：“做人要知足，做事要不知足，做學問要知不足”，願與各位同道***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