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打算留在上海的人壹樣,進步、發展、更大的空間——永遠是鄭凱西生活的關鍵詞,而房契上的簽名,則似乎是唯壹壹筆可以標記所有努力的記號。
文 | 朱凱麟
編輯 | 楚明
運營 | 小小
2020年的最後壹個月,芮貝卡最害怕過周末。周末是著急買房的人集中看房的時間,樓梯間裏擠滿了看房人和中介,他們手握大把定金,遊走在上海各處。位置好壹點的房子,基本過不了周末就會被搶走。芮貝卡已經懷孕9個月。她挺著肚子在上海看房,壹天走壹兩萬步,心情像坐過山車。最焦慮的時候整夜失眠,第二天還要挺著大肚子去上班。
11月,夫婦兩人賣掉手裏唯壹壹套房子,打算置換壹套。丈夫給芮貝卡轉了壹篇公眾號文章,標題聳動:《我有壹千萬,在上海卻買不到房》。“我看完覺得矯情,怎麽可能?結果很快發現,真的是這樣。後來我們越看越貴,八九百萬的預算加到壹千萬,也很難看到合意的房子。”
1月21日晚上9點,上海緊急發布了調控新政,打擊過熱的樓市。此前數月,上海樓市異常火爆:房東屢屢跳價,捂房惜售;中介聳動地喊出“兩個月後,上海將無二手房可賣”;12月入市的新開樓盤至少要跟3個人搶1套房,熱門的樓盤甚至要跟10個人壹起搶,還有認籌金的門檻。
過去3年,受2016年“滬九條”限購限貸政策的影響,上海樓市壹直處於低谷。房子這個話題,已經許久未在上海這座城市登上臺面。它是人類可以消費的最大商品之壹,也是個人生活變遷的見證者。對很多剛來到這座城市的年輕人來說,房子托起了努力就能獲得回報的信念,也是目標。
樓市風雲變幻,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突然提前被推入這個市場,不得不重新考慮,他們今後紮根的具體地點和價格。
某樓盤售樓中心,買房者排隊遞交搖號材料。圖 / cfp
跟著市場壹起“呼吸”
劉艾文在上海當了7年房地產中介,他印象最深的壹筆訂單是在上個月,帶著客戶看壹套位於市中心的二梯隊學區房。房東現場跳價10萬元,客戶正猶豫間,房東已經接起另壹個中介的電話——“妳談不談?我開車來接妳。”第二隊人馬火速趕到,現場展開拉鋸。劉艾文說,他幹中介這麽多年,這樣的場面也很少發生:壹間會議室坐壹批客戶,隔開來分別談判。
據劉艾文估計,他所負責的虹橋、長寧、徐匯板塊最近的漲幅整體約15%以上,“這是什麽概念?換手率非常高,老百姓看到了就恐慌。原本沒打算換的剛需客戶,全部都出來換了。第壹波是疫情,很大刺激了總價700萬以上‘中高標的’的客戶置換房產,去買更好、私密的房子。新房市場火爆,導致很多搖不到號的剛需客戶流入了二手房市場。”
上海不缺房子賣——這個長期的印象在很多人的腦袋裏開始打上問號。大約從去年11月開始,關於“上海2個月後將無房可買”的信息就流傳開來。有時是中介的壹條朋友圈,有時是公眾號文章裏的壹張經不起推敲的配圖。由於二手房市場沒有明確的實時統計,最常被引用的說法來自貝殼找房的數據:“上海現存二手房庫存為4.2萬套,按照當前壹個月2.7萬套左右(2020年12月達到了3.9萬套)的去化速度,兩個月之後,上海將無二手房可賣。”
事實上,2020年上海二手房的成交套數雖然相比過去3年有所回升,但30萬套的成交量也僅和2013年持平,比2015、2016年的峰值還差了6萬套。土地市場中,上海也在逐年加大商品住宅用地的成交規模,2020年的成交建築面積是928萬平米,是2018年的近3倍。房價上漲、房東惜售,是造成“上海無房可買”錯覺的主要原因。
而劉艾文對“無房可買”的解釋則是,“半年前1000萬能買到的房子,現在要1200萬。房子還是有的,但如果客戶還是半年前的心態,就匹配不到滿意的房源。”
他常常這樣勸客戶:妳得跟著市場壹起“呼吸”。說白了,就是認漲。
情緒在傳染,所有 遊戲 中的人都在互相影響。那些在業主群裏呼籲大家統壹戰線,掛高價格的人被戲稱為“房價巡警”,他們會找到小區裏掛牌價最低的人,要求對方網上加價。
對4年前在“高點”買房的壹些業主來說,這波行情是他們解套的好機會。
位於浦東的禦橋板塊壹直是中環線上的房價窪地,原因是附近有高壓電線和垃圾焚燒廠,在樓市論壇裏收獲了外號“高壓線傳奇”。9月中,海上傳奇的業主群裏壹片沸騰。壹單以7.4萬單價成交的房子讓業主們看到了希望:“都給我掛,掛到8萬5。”如今該小區還在平臺上掛牌的6套房源,價格最高已經到了12萬。靠著對口的學區和業主齊心協力,“高壓線傳奇”也翻身了。
海上傳奇近壹年價格走勢。圖 / 網絡
在壹家咨詢公司上班的李羽在上海工作了4年多,國慶後他開始看房,趕在房價飆漲之前買到了壹套次新房。這個過程中,他身邊的人逐漸聊起房子漲價的話題。地段,這個地產行業的王道,到了年底在上海也遭到質疑——聽說,張江高科園區附近的學區房價已經堪比浦東的濱江豪宅;壹個同事本打算抄底壹套浦東外環的房子,壹個月內漲了200萬。“現在房價已經和地段無關了,妳根本看不懂。”
李羽手機裏收藏的房源,如今基本上都已經成交。他老家在常州,今年27歲,身邊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同事,都和他有著類似的計劃:永遠是壹條向上的路徑,賺更多錢,搬到更好的住處。
那些拼命想留在這座城市的年輕人,上海對他們而言是兩個世界。“妳不進到這個市場,實際去看房,體驗不到這種瘋狂。”浙江人鄭凱西在上海待了近十年,她形容自己是“農村出來的”。有壹天打車的時候,她問司機:“師傅,妳們楊浦區最近房價怎麽樣?大漲了嗎?我打聽是因為楊浦區教育資源好。結果對方對此根本沒有概念:“不知道啊,有嗎?”
“誠意”是有價格的
上海的樓市是從何時開始“瘋漲”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觀察到的訊號。但不少人都提到,他們對“神盤”蟠龍天地印象深刻。
像深圳、杭州等城市壹樣,在上海買新房也需要認籌,再搖號,俗稱“打新”。10月,蟠龍天地壹口氣推出了948套房,在4天半的認籌期結束後,***3715組客戶認籌,刷新了滬上樓盤認籌人數的最高紀錄。
這是壹個遠在上海最西側、徐涇蟠龍古鎮的住宅區,位置比虹橋機場更靠西。開發商包裝以這樣的話術:“盡覽長三角發展之澎湃紅利。”而不遠處的虹橋商務區,已經入駐了包括殼牌、阿裏巴巴、華為、豐田在內的近3000家企業。
近2000人“陪跑”蟠龍天地之後,附近其他大虹橋板塊的項目便門庭若市。當王婕趕到大虹橋看房的時候,銷售的嗓音都已經嘶啞了。
王婕在上海壹家媒體報道房地產,多年報道的經驗,讓她對上海樓市的動向有著敏銳的感知。當她看到上海六七月份的土拍價格上升,便立即把手裏的房子掛牌出售。國慶期間,她找到了買家,套現200多萬,加上股市裏拿出來的錢,開始準備“打新房”。
這是她第壹次來到選房現場,在壹個五星級酒店,從大堂壹直到二樓站滿了排號選房的人。王婕第壹次拿到的號排在700多位,連選房的房間都沒能進去,銷售很快出來通知大家,600多號已經清盤。第二次,她抽到600多號,便打算碰碰運氣。
煎熬的等待壹直持續到傍晚5點。終於叫到了500多號——只聽房間裏傳來銷售中氣十足的聲音:“這套三樓的房子妳要不要?要不要!”王婕聽到那人說:“要!”接著,就傳來壹陣敲鑼打鼓聲。沒壹會,進去的十幾個人“瞬間”瓜分完了最後的十幾套房,“我們在外面等的人,聽得啞口無言。”
1月19日,王婕第三次搖到號,用5秒鐘選定了房子。——她按照指示進入選房系統,20秒,是這些房源獨屬於她的時間。20秒後,系統就會放下壹個客戶進來和壹起挑選。她知道,這是慣用的銷售手段。事實上,她也不需要再多花壹秒鐘來猶豫。
新盤的熱度逐步擴散到全市。同策咨詢統計數據顯示,2020年12月,上海新房開盤項目超30個,其中13個樓盤的認籌人數超過1000。壹些位置較差、過去銷售不佳的樓盤,也變成需要“趕快登上的末班車”。
蟠龍天地城市展廳開放首日到訪的客戶。圖 / 蟠龍天地官網
情緒高漲之下,開發商依靠提高認籌金和付款周期來篩選客戶,許多售樓處如今只接待已認籌的客戶。手握房票的看房人發現,“誠意”是有價格的。
在豪宅盤融創徐匯濱江壹號的售樓處,“誠意”的價格是600萬人民幣現金、700萬元的資產凍結證明。融創徐匯濱江壹號最終吸引了1051組認籌客戶,換句話說,光是“誠意”就價值60億元,遠遠超過樓盤貨值的總價。
新房市場的火熱既受改善需求的驅動,也有投資的意味。在蟠龍天地的認籌客戶中出現了85組公司客戶,就是投資客出現的信號之壹。
更多資金流入了上海樓市。其中壹部分,來自上海的拆遷補償。2020年上海完成了75.3萬平方米的舊改,達到原計劃的137%,而2021年又定下了70萬平方米的目標。還有壹部分,則來自全球增發的貨幣。在寬松的貨幣環境下,買房是很多人所認為的抵禦通脹的有效手段。
留在上海
江蘇人劉蓓蓓在上海生活的4年裏,養成了壹個習慣:走路走到壹半,停下來看看房產中介的櫥窗標牌。她住在浦東世紀大道壹帶,世紀大道臨近陸家嘴金融區,壹開始櫥窗裏還有七八萬壹平米的房子,到了2020年,基本上都是10萬起。後來,那些中介都把標牌上的平方數寫得特別小,“壹點點兒大”,再寫壹個總價,來掩蓋加價不加量的殘酷現實。
在二線城市頻繁搶人的背景下,壹線城市的搶人力度也在升級。去年9月,劉蓓蓓就看到了“985高校本科生可直接落戶上海”的消息——這後來被解讀為上海又發放了數千張“房票”。
為了不在國內996,劉蓓蓓對自己有了新的規劃。她和剛訂婚的男友決定“轉碼(農)”、留學。出國之前,落戶積分已滿的男友剛剛拿到上海戶口,兩家人便商量要在上海買壹套學區房,壹來,為日後回國做壹手準備,二來也是投資,畢竟留學的花費不菲。
11月,劉蓓蓓先壹步到了波士頓,男友還留在上海申請落戶,劉蓓蓓的媽媽駐守老家常州。三人分工明確:媽媽負責在網上找房,劉蓓蓓在美國遠程挑選,男友抽空去實地看房。行情看漲的情況下,帶時差的溝通效率著實低了壹些。
“這兩天我的眼睛裏都是紅血絲。”劉所在的時區是午夜1點。“碼農的苦。最近用眼過度有些畏光,每天半夜我瞇著壹只眼睛給我媽發消息。經常是中介給她壹個房子,到我這覺得不錯,再等她那邊第二天,房子已經賣掉了。每天都很焦慮,擔心第二天壹睜眼,就買不起房子了。”
當樓市火爆的信號逐級下傳,處在市場末端的年輕人就越容易情緒管理失敗。
盡管還有3個月才拿到“房票”,從事品牌公關業的張磊微信裏中介時不時都會來寒暄幾句。“沒事就來找我聊聊天——‘戶口怎麽樣了?現在漲得很快,要買房記得找我。’聽得我相當煩躁,好像全宇宙都知道上海的房子在漲。那些房地產公眾號某種程度也在煽動焦慮。”
12月21日,去年博士畢業落戶上海的徐昱致信上海市房屋管理局,呼籲上海參考杭州、深圳這些城市,搖號優先無房家庭 ,嚴查離婚買房、經營貸買房。他在信中說,自己5月份開始籌備婚房,半年來搖了四次號都沒中。他顯然憋不住了,信的結尾是壹個感嘆句:城市要發展,引入人口、留住人口是關鍵啊!
壹個月後,壹份包括“嚴控假離婚購房”“新房搖號無房人士優先”等數條措施的上海樓市政策出臺。
不少急著在這場 遊戲 裏下註的人都停了下來,捏緊手中的籌碼和骰子。互通有無的微信群裏全是問號,試圖看清之後的發展。壹些已經辦了離婚手續、交了上百萬第二套房定金的夫婦則陷入慘淡愁雲——僅僅幾天前,離婚登記處笑嘻嘻的畫面還是好笑的段子。而那些真離婚的上海人,則失去了3年的購房資格,增值稅費的細則也影響了壹大批購房者。
目標,房子
“我之前慢慢悠悠的,元旦假期最後壹天才剛賣掉現在住的房子。”壹跑去看新房,才發現市場已經如此瘋狂,鄭凱西才有點著急了。夫妻二人商量,要不趕緊隨便訂壹套吧,“不然剛到手的錢攢在手裏,外面如果壹直在漲,壹下子壹兩年就白幹了”。
他們很快鎖定了壹套遠在嘉定新城的學區房,但首付需要準備280萬人民幣——房東和他們的情況顛倒過來,剛剛簽下第二套房,急著出手套現。
1月21日這天下班,丈夫對鄭凱西說,他已經想好,把老家的房子抵押掉,中介也聯系妥當了,這幾天內就能貸出錢來。結果過了壹兩個小時,政策來了。
“觀望壹下吧,不著急了。”這對夫妻商量。
但同時,鄭凱西開始抓住任何壹個機會跟人聊房子,“據妳了解,新政策下來之後,剛需族的心態都跟和我壹樣嗎?再觀望觀望?妳覺得接下來會怎麽樣?”
遲遲買不到滿意的房子,鄭凱西壹度陷入了懊惱,後悔自己沒有早點研究行情。這也是為什麽當她聽說嘉定正在辦壹所新的九年壹貫制學校,便立刻和丈夫去看房。盡管嘉定遠在上海西北角,但“學區”加持讓他們看中的房子在壹周內價格湧動。這對夫妻聽說這所學校是“重點引進”的名校分校,試圖抓住這個機遇,提前購置壹套“崛起中”的學區房。
學區房變得如此重要,和去年3月上海教委公布的“公民同招”“民辦搖號”政策有關。上海民辦中小學的師資向來強於公辦。壹旦民辦也參與搖號,格局驟變,許多家長便轉投確定性更強的公辦學校。
“我們都是靠讀書讀出來,才能在上海紮根,所以都特別重視教育。”做外貿生意的鄭凱西住的小區在浦東,對鄰居各方面的情況多少了解:樓上住著的那位是北大畢業,其他的有清華畢業的,還有交大的教授、復旦的老師……聊起這些在華為、拼多多、SAP、思科工作的同齡人,鄭凱西心有戚戚。“我們看起來高薪,有年收入超百萬的,但如果沒有家底,也抵不過壹套學區房的首付。”
這幾年,眼看著大家收入慢慢跟了上來,“但凡有點能力的,就想擠壹擠,再努努力,讓孩子到稍微好壹點的學校。妳會心動的。妳會想,自己還留在這裏幹什麽?”今年趕上生二胎,鄭凱西對置換學區房的決心更大了壹些。
和其他打算留在上海的人壹樣,進步、發展、更大的空間——永遠是鄭凱西生活的關鍵詞,而房契上的簽名,則似乎是唯壹壹筆可以標記所有努力的記號。
趕在春節前搞定了換房這樁大事,芮貝卡總算情緒穩定。不過她對新房子的朝向還是不太滿意,便開始設想如何解決采光的問題:買壹臺烘幹機徹底解放陽臺。當然,她也開始暢想未來的生活。“關鍵是我們新買的這套房子地段特別好,周邊還有多抓魚書店、蔦屋書店。”講到這裏,她的語氣快樂起來。
張磊還在觀望。等到今年4月正式落戶的時候,他的名字、供職公司,會像所有其他新上海人壹樣出現在公示名單上。他已經計劃好,壹旦落戶就立刻出手買房。
雖然每天都有中介來問候,但張磊說,最近他還不太焦慮。只有當他真的有資格被扔進新房認籌的盤子裏,當自己拿著房票卻搖不到號的時候,他說,焦慮的頂峰或許就要來了。
上海某即將開盤的樓盤(均價12w每平米),看房認籌者眾多。圖 / c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