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間傳?
河間,淫婦人也,不欲言其姓,故以邑稱,始,婦人居戚裏,有賢操。自未嫁,固已惡群戚之亂寵,羞與為類。獨深居為剪制眾結。既嫁,不及其舅,獨養姑,謹甚,未嘗言門外事, 又禮敬夫。賓友之相與為肺腑者,其族類醜行者謀曰:“若河間何?”其甚者曰:“必壞之。”乃謀以車縷造門邀之遨嬉,且美其辭曰:“自吾裏有河間,戚裏之人日夜為飭勵,壹有小不善,惟恐聞焉。今欲更其故,以相效為禮節,願朝夕望若儀狀以自閑也。”河間固謝不欲。姑怒曰:“今人好辭來,以壹接新婦,求為得師,何拒之堅也。”辭曰:“聞婦之道,以貞順靜專為。若夫矜車服、耀首飾,族出灌門,以飲食遊觀,非婦人宜也。”姑強之,乃從之遊。過市,或曰:“市少南人浮圖,有國工吳叟始圖東南壁甚怪。可使奚官先避道,乃入觀。”觀已,延及客佐具食。幃床之側聞男子咳者,河間驚,跣足出,召從者馳車歸,泣數日,愈自閉,不與眾戚通。戚裏乃更來謝曰:“河間之遽也,猶以前故,得無罪吾屬也?向之咳者,為膳奴耳。”曰:“數人笑於門,如是何耶?”群戚聞且退。?
期年,乃敢復召,邀於姑,必致之與偕行。遂入禮州西浮圖,兩閣叩檻出魚艷食之,河間為壹笑,眾乃歡。俄而又引至食所,空無帷幕,廊廡廓然,河間乃肯入。先壁群惡少於北牖下,降簾,使女子為秦聲,倨坐觀之。有頃,壁者出,宿選貌美陰大者主河間。乃便抱持河間,河間號且泣,婢夾持之。或諭以利,或罵且笑之。河間竊顧視,持己者甚美。左右為不善者,已更得適意,鼻息然,意不能無動,力稍縱,主者幸壹遂焉。因擁致之房。河間收泣甚適,自慶未始得也。至日仄食,其類呼之食,曰:“吾不食矣。”且暮,駕車相戒歸,河間曰:“吾不歸矣。必與是人俱死。”群戚反大悶,不得已俱宿焉。夫騎來迎,莫得見。左右力制,明日乃肯歸。持淫夫大泣,嚙臂相與盟,而後就車。既歸,不忍視其夫,閉目曰:“吾病。”與之百物,卒不食,餌以善藥,揮去。心怦怦恒若危柱之弦。夫耒輒大罵,終不壹開目,愈益惡之,夫不勝其憂。數日,乃曰:“吾病且死,非藥餌能已。為吾召鬼解除之,然必以夜。”其夫自河間病,言如狂人,思所以悅其心,度無不為。時上惡夜祠,其夫無所避。既張具,河間命邑臣,告其夫召鬼祝詛上,下吏訊驗,笞殺之。將死猶曰:“吾負夫人,吾負夫人。”河間大喜,不為服,開門召所與淫者,裸逐為荒淫,居壹歲,所淫者衰,益厭,乃出之。召長安無賴男子,晨夜交於門,猶不慊。又為酒壚西南隅,己居樓上微觀之,鑿小門,以女侍餌焉。凡來飲酒大鼻者,少且壯者,美顏色者,善為戲酒者,皆上與合,且合且窺,恐失壹男子也,猶日呻呼懵懵,以為不足。積十余年,病髓竭而死。自是雖戚裏為邪行者,聞河間之名,則掩鼻蹙額,皆不欲道也。
柳先生曰:“天下之士為修潔者,有女。河間之始為妻婦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間與其夫之切密者乎?河間壹自敗於強暴,誠服其利,歸敵其夫,猶盜賊仇讎,不忍壹視其面,卒計以殺之,無須臾之戚,則凡以情愛相戀結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耶?亦足知恩之難恃矣。朋友固如此,況君臣之際,尤可畏哉!予故私自列雲。”
附:淺涉柳學研究的禁區——《河間傳》
讀到柳宗元的河間傳,幾乎無人不搖頭,以其太黃太濫之故。為何師法三代,如此嚴肅的古文大家,其雄深雅健的風格獨不見於此篇?至若“發纖濃於古簡,寄至味於淡泊”,更覺得格格不入,間有掩卷太息,匆匆跳過,不好謚為黃色小說的鼻祖。歷來評論闕如,為賢者諱,不好表態也。
編書者將此篇列於外集,可見其心目中自有輕重,若非文中作者標明“柳先生曰”,則認為闌入他人之作,恐怕早把這篇奇文剔掉了。
其實大家都忽略了這篇文章的真諦。
劉禹錫說,貞元前後,文壇上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知敬者首數韓柳。韓文如山,柳文如水,此後他們相與頡頏。故韓有《圬者王承福傳》柳即有《梓人傳》;柳有《捕蛇者說》,韓即有《祭鱷魚文》;韓有《進學解》,柳跟著有《起廢答》;韓撰《平淮西碑》,柳同時上《平淮夷雅》;退之肆其學力為《毛穎傳》,子厚亦極嬉笑怒罵之能事,發為《河間傳》,然而此文僅為逞奇而作乎?
原來世間“萬惡淫為首”,故柳宗元用此等筆墨把他們壹個永貞革新的同誌,後來淪為賣友求榮的叛徒痛詆為不齒於人類的淫婦,在這篇小說裏傾瀉了他全部的憤慨和鄙夷,其鋒芒更比劉禹錫的《戲贈看花君子》為甚。
此人指誰?這裏不能簡單認為郡望河間就姓張,或是漢朝河間獻王姓劉就引為同宗。(柳有《王叔文先太夫人河間劉氏誌文》)以柳宗元戴罪之身,當然不能明言,後之學者又苦於文獻不足征,徒見妙手空空,翩然而逝,故留下壹個無解之謎。
然而此文既已流傳,其摯友間自有靈犀壹點。筆者少時讀《柳子厚墓誌銘》,很奇怪以韓文的精當嚴謹,竟夾雜了不少毫不相幹的話,直到現在才懂得壹點端倪。
“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涕泣,誓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壹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壹引手救,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之所不忍為,而其人自以為得計”。
韓愈把這些“平居裏巷,酒食遊戲相征逐”的無賴寫得如此不堪,若說成用來反襯柳宗元的“節義”,豈非不倫不類!
通過這壹段話,固知“落阱下石”者,即“河間”其人也。
墓誌又說:“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壹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這“為將相於壹時”幾個字,亦有特別含義,決非泛泛之語。這把“河間”的身份圈在兩個焦點上:壹是為將相,二是壹時(作不久)。
查柳宗元、韓愈的仕履,與他們以此有關或是可能發生矛盾的宰相有兩人:皇甫镈和程異。皇甫镈和韓愈有關系而和柳宗元無來往,可忽略不計。另壹個符合條件的便是“八司馬”之壹的程異了。
程異,長安人。“精吏治,為叔文所引,由監察禦史為鹽鐵揚子院留後。叔文敗,貶郴州司馬。”(新舊唐書有傳)
永貞八司馬,“憲宗欲終斥不復,乃詔雖更赦令不得原”!但他由於得到李巽的保薦,不久便復出(李巽卒於元和四年),壹直當到宰相。《舊唐書。裴度傳》:“程異、皇甫镈者奸纖用事,二人領支鹽鐵,數貢羨余錢,助帝營造”。《新唐書》傳同:“程異、皇甫镈以言財賦幸,俄得宰相,度三上書極論不可……卒為異镈等所構”,以此則知程異之為人。
程死於元和十四年四月,為相才半年。他與柳宗元是永貞革新的重要成員,又壹同被貶。所貶郴州與永州相距不遠(今為298公裏),與其它人相比,他兩人最相近,按理開頭還是有來往的。後來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詩沒有提到他,因為此次進京,柳宗元更清楚他變成了“河間”。
被貶逐的柳宗元壹直希望重新回到朝廷為國家幹壹番事業,所以他有很多“書明謗責躬”的書啟。友人也好,政敵也好,他顧不得許多,想得到他們的諒解和幫助。直到元和十三年,他在柳州已三年,還有《上門下李夷簡相公陳情書》,李是彈劾他嶽父楊憑之人,楊因此由江西觀察使貶為臨賀尉。這樣的人,明知無用,柳宗元都希望他援救,其心情急切可知。同年七月李夷簡罷職,九月程異便升為宰相。柳宗元對於戰友、故人的高升,不管怎麽樣,不能不抱最後的希望。當年憲宗下令要他們這幾個人“雖更赦令不得原”,但程異先成例外,而今程異比當年的李巽更有權勢,更得到皇帝的信任,完全可以拔陟澡濯他。
但是這個程異不知是老奸巨滑,恐受影響,還是另有目的,終究沒有幫助柳宗元,還“落阱下石”!
若是別人倒也罷了,程異之舉,簡直“禽獸夷狄所不忍為”。柳宗元壹切的幻想徹底破滅,他憤懣之極,寫下了這篇辛辣的小說,其筆調和風格為壹生僅有,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而且在他的文稿中,不留下他們之間的任何酬酢。
《柳子厚墓誌銘》寫於元和十五年,異镈二人已或死或貶。韓愈多少可以表示壹下他的快意,並藉以告慰故友。通過以上材料,加深了我們對本文的理解;“河間積十年,病竭而死。柳先生曰:天下之士為修潔者,有如河間之始為妻婦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間與其夫之切密者乎?河間壹自敗於強暴,誠服其利,歸敵其夫猶盜賊仇讎,不壹忍視其面……亦足知恩之難恃矣。朋友固如此,況君臣之際,猶可畏哉!”
這十年當是指程異復出到升為宰相之期,說到程異原是很“修潔”的,就像當初的河間壹樣;他與朋友的感情,像河間原先與其夫壹樣恩愛。現在人家稍壹威迫利誘(韓愈說:“僅如毛發比”),不但把其夫當作盜賊仇讎,還“卒計殺之”,當然這種朋友關系就不用談了。但是小說從朋友又轉到君臣關系,把壹個淫婦與皇上扯在壹起,豈非離題萬裏!原來這是柳宗元明白告誡唐憲宗:像程異這種反骨無情之輩,怎可視為股肱之臣?若把國家重任交給他,是多麽可怕啊!
壹九九六年八月二十日柳州日報
二零零二年三月柳州師專學報
第17卷第1期
二零零四年二月十七日臺灣《史學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