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好比三個人穿兩條褲子,互相牽扯,誰也走不動。”蔣夢麟在1939年4月21日致胡適的信裏評論說:“西北聯大彼此鬧意見,鬧得壹塌糊塗。西南聯大,彼此客客氣氣,但是因為客氣,不免有‘綱紀廢弛’的壞結果。互讓是美德,但是過了度,就會變成互棄職守。這界限是很難劃。我是不怕負責任的,但是見了西北的互爭之弊,就忍受下去了。”
按照蔣夢麟的觀點,西北聯合大學的紛爭是因為大家彼此“不客氣”。
事實的確如此。西北工學院成立不久,校內流傳著壹些不利於團結的話,例如傳說焦作工學院的教師有抽大煙的,有加入青紅幫的;東北工學院的教師年輕,沒有教學經驗;北洋工學院教師學術水平高,北洋學生程度高。
身為籌委會負責人的李書田,早年畢業於西化教育之北洋大學,後考取官費留美,畢業後回國30歲就任唐山工學院院長(1930年),後又執掌北洋工學院(1932年)。對教師,他只重教學水準;對學生,他只認學習成績。辦事多少有點獨斷專行的味道。他不與籌委會商量,並且不自覺地流露出輕視焦工、東工的師生言辭。加之北洋學生也有自高自大的表現,影響了團結。這樣逐漸形成了三校師生與北洋對立的局面。
有人曾善意地提醒過李書田,但他不聽,遂使對立的情緒與日俱增。
矛盾的爆發,是李書田未與籌委會其他成員充分商量就決定拿出北洋的“家法”:凡考試兩門功課未及格者必須留級。其他三校的學生反對,北洋學生則表示贊成。
多年後,香港大學著名教授陳之藩(當年西工學生)對此事件作過調侃——
李書田做西北工學院的校長,很有意思。他是壹定要有自己的章程的。當時他提出,四校合並可以,但是要考試。按照考試結果評定教授資格。結果考完試之後,其他三個學校的教授都變成了副教授,副教授都成了講師,講師則成了助教。北洋的呢,北洋確實也是考得好,都維持原來的級別。結果被貶的人們都商量怎麽對付他,也想不出什麽辦法來,只好把他打出去。到了夜裏,每人到廚房拿了壹根柴火,大家到了李書田的宿舍,亂叫:“李書田,妳出來!”
李書田壹出來,大家上去壹陣亂打。就這麽著,把李書田打跑了。
史實是:1939年元月中旬的壹天早晨,辦公大樓院內突然人聲鼎沸,亂作壹團。斯時,北洋的學生尚未起床,爬起來壹看,院內密密麻麻擠滿北平院學生,有的手拿家夥。北洋學生本來對教育部拆散西北聯大,取消歷史悠久的北洋工學院已非常不滿,此次他校師生又來搗亂,想轟走李書田院長,壹個個氣憤不己,也紛紛隨處操起棍捧欲與之對抗。學生沖突起來時,恰好李書田不在。北洋教師潘承孝聽說後與周澤書(潘與他均多西工教務委員會委員)商量後,急急去現場勸阻。
潘承孝去平大學生壹邊,周去北洋學生壹邊,勸他們回宿舍。正在勸導的時候,東北工學院的學生結隊進入現場,壹時磚石齊飛。北洋學生人數少、力量弱,在潘周帶領下急忙退出,避免了壹次械鬥慘劇發生。李書田回來後勃然大怒。當晚,將北洋全部學生遷到離西工院部約四裏遠的左家灣居住,自己也遷到左家灣辦公。同時下令全院停課,開除三名學生代表。
這樣就激起了壹場大風潮。從大局出發,北洋老教授劉錫瑛和潘承孝,都勸李書田息怒。但他堅持開除學生代表,學生不同意,這樣僵持了壹段時間。爾後,便發生了陳之藩描述的壹幕。
“風蕭蕭兮易水塞,壯土壹去不復還”。1939年3月,李書田率領北洋學生南下,揚言在四川成立北洋工學院,但北洋教師隨去者很少。壹行人南下到四川廣元,教育部令地方斷其水陸交通,阻止前進。不久又令賴璉與曾養甫(交通部長)來廣元“談判”,勸導學生回陜南上課。
李書田強烈要求復校北洋工學院。否則,堅決不回陜西。二人與學生協商數天,提出回陜兩個條件,學生即返城固:第壹,1938年北洋工學院畢業班學生不發西工文憑,仍發北洋工學院文憑;第二,回城固上課,但不去古路壩西工院部上課。曾養甫接受北洋學生回陜條件,北洋學生回到了城固,果然在七星寺上課,果然發的是北洋文憑。事實上,從1938年8月以後,原北洋工學院教師雖大部分留在西工任教,但在古路壩,已沒有北洋的學生了。
李書田執意不返陜南。在四川廣元成立北洋工學院的願望落空後,他決心南下去新建的西康省,願追隨李書田的部分北洋教師,毅然出發,創為西康技藝專科學校(現西昌學院)。爾後,又赴貴陽創辦貴州農工學院(現貴州大學)。1944年5月,李調任黃河水利委副委員長,又發動校友籌辦北洋工學院西京分院。1946年,他又毅然攜西京學子艱難赴津,為北洋大學復名奔走呼號,再次出任工學院院長。
前些年,我曾為天津大學(前生為北洋)寫過《李書田傳》,對其人品十分崇敬:這個人,為教育而生,離開了辦學便不可活。這個人,為辦學而忙,忙得有目的和標準,用他自己的話講,是“重質不重量”。嚴格地說,李書書在古路壩主持西工,是被他自己“重質不重量”的理念給逼走的。
李書田在古路壩留下大遺憾,實乃歷史遺憾,也是西工之大不幸!
西工之繼任者,壹直堅持辦學,自然是居功至偉。殊不知“驅李事件”後的師生們,對於當年這位嚴師,幾人曾在內心作過些許檢討或發表過些許回憶文字?
行文至此,我向大家透露壹組數據:1937—1946年之間,西北聯大及其分立五校***有505名教授、1489名教職工隊伍,培養畢業生9257名。教師中有徐誦明、李蒸、李書田、胡庶華、汪奠基、黎錦熙、馬師儒、許壽裳、曹靖華、羅根澤、陸懋德、黃文弼、羅章龍、袁敦禮、虞宏正、張伯聲、林镕、沈誌遠、汪堃仁、魏壽昆、盛彤笙、劉及辰、曾炯、傅種孫、張貽惠、黃國璋、李儀祉、高明等壹大批著名學者。許壽裳曾寫過這祥壹首詩:“漂泊生涯亦自耽,忽從西北到西南。長安城固名何好,都是匆匆暫住驂”。
西北聯大及其分立五校,培養出師昌緒、趙洪章、葉培大、傅恒誌、史紹熙、吳自良、高景德、張沛霖、李振岐、塗治、侯光炯、於天仁、王光遠、甘宇平等壹大批傑出人才。試舉幾例:
師昌緒,1945年畢業於西北工學院,中國高溫合金開拓者之壹,2010年榮獲國家科技獎;趙洪璋,1940年畢業於西北農學院,後培育出我國小麥推廣面積第壹的“碧瑪壹號”,毛澤東多次接見時贊譽其“挽救了新中國”;葉培大,1938年畢業於西工(發北洋工學院文憑),1980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被尊為“中國信息高速公路的奠基人”;傅恒誌,1950年畢業於西北,材料及冶金學著名專家、西北工業大學校長,1995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史紹熙,1939年以全班第壹名成績畢業於西工,中國高校內燃機專業的創建者與科研開拓者,中國燃燒科學技術首席科學家、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曾求學於西工的甘宇平,系為數不多的工科從政幹才,曾任四川省副省長、重慶市副市長,國務院三峽工程建設委員會副主任(正部級)。
2013年1月18日,94歲的師昌緒仍對母樣西北工學院耿耿於懷,親筆寫下這樣的文字壹壹“古路壩:抗戰烽火中的教育聖地”。
哦,出大師的“聖地”被糟踏成這樣,情何以堪? 我很郁悶地口占壹首詩,權當本文之結尾吧:
當年辦學難,而今孤碑嘆。
西北聯大史,幾人仰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