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壹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
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天寶元年(742),李白被唐玄宗召到長安,供奉翰林。因不滿朝廷腐朽,又傲視權貴,放誕不羈,遭讒毀,於天寶三年(744)被玄宗“賜金還山”,離開長安,到達東魯(今山東省南部)。次年(745),他準備南遊越中(今浙江壹帶),將與東魯的友人們分別,寫了這首詩,留贈給友人。
詩借夢中遊歷天姥山的神奇境界,表達對自由、光明的渴望、追求,同時也寫出詩人不滿黑暗現實、蔑視封建權貴的反抗精神。浙江的天姥山,本非著名大山,但在李白筆下,卻寫得特別雄偉、高大、壯麗、奇特,這是詩人把他平生遊歷許多名山大川所獲得的印象、感受,加以提煉,發揮想象,進行藝術再創造的結果。詩中的美好境界,寄托著詩人的生活理想,曲折地反映出他對上層社會中種種卑微、庸俗、汙濁、醜惡現象的鄙棄和厭惡。他在幻境中縱情山水,正說明他在現實中找不到出路的內心苦悶。
詩分三段。越人講述天姥山的形勢,作為入夢的誘因(自起頭至“對此欲倒東南傾”)為第壹段。夢遊天姥的經歷(自“我欲因之夢吳越”至“仙之人兮列如麻”)為第二段,是全詩情節內容的主體。醒後的感慨、心意,作為夢遊的余波(自“忽魂悸以魄動”至結束)為第三段,是揭明主題的部分。在段落中又有自然層次。首段,先以“海客談瀛洲”說起,引入本題。中段,起句承前啟後,度入夢境,不露痕跡。夢中所歷,忽喜忽驚,景象萬變。自霹靂聲中石扉洞開,另現神奇天地,又如夢中說夢,幻而又幻,令人驚訝莫測。末段,先寫驚覺流連,回映夢境,然後慨嘆述誌,歸到留別。最後以反詰冷語,說出主旨,就此歇拍,詩人對趨附權貴之類庸俗卑瑣行為不屑壹顧的高傲神情、倜儻風度歷歷如見。
此詩充分地體現了李白詩的浪漫主義風格。詩人把神話傳說中事和對自然山川的真實體驗融合在壹起,運用豐富想象和大膽誇張的手法,創造了新奇的藝術境界,寄托自己的奔放熱情。全詩形式錯落,屈伸自如,語言富有自然的節奏感。如“天姥連天向天橫”,壹句中用三個“天”字,很能加強氣勢。主體是七言,夾用幾句五言,就足以顯示那種輕快、歡愉的心情,如“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等。在詩的情景、節奏到了緊張、急迫時,則更改用四言。如“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無不聲情壹致,情隨聲出。寫洞天之中的幻境,形象既取材於《楚辭·九歌》,語言也就出現以“兮”字為特征的騷體句法。詩,通常多為兩句配合,雙句押韻。本詩亦基本如此,但結尾時,卻出現“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三句全押、以單數配合的特殊情況。這種形式上的不平衡,也正好用以顯示詩人內心情緒的激動不平。全詩有兩句用九字句:壹是“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恰好借長句表現神仙紛至沓來的景象,但因句中用“之”、“兮”、“而”等虛詞,節奏是舒緩的;壹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用以表達詩人毅然不顧的情態,反而因口語式的長句而顯得更加決絕。凡此種種,都可看出李白詩的藝術性是很高的。
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沈郁。太白《夢遊天姥吟》、《遠離別》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 〔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評》)
七言歌行,本出楚騷樂府。至於太白,然後窮極筆力,優入聖城。昔人謂其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詠之使人飄揚欲仙。而尤推其《天姥吟》、《遠別離》等篇,以為雖子美不能道。蓋其才橫絕壹世,故興會標舉,非學可及,正不必執此謂子美不能及也。此篇夭矯離奇,不可方物,然因語而夢,因夢而悟,因悟而別,節次相生,絲毫不亂,若中間夢境迷離,不過詞意偉怪耳。胡應麟以為,“無首無尾,窈冥昏默”,是真不可以說夢也。特謂非其才力,學之立見顛踣,則誠然耳。(《唐宋詩醇》)
陪起、令人迷。“我欲”以下正敘夢,愈唱愈高,愈出愈奇,“失向”句收住。“世間”兩句入作意,因夢遊推開,見世事皆成虛幻也,不如此則作詩之旨無歸宿。留別意只末後壹點。(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
此篇即屈子《遠遊》之旨,亦即太白《梁甫吟》“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之旨也。太白被放以後,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遊,故托天姥以寄意……題曰“留別”,蓋寄去國離都之思,非徒酬贈握手之什。(陳沆《詩比興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