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霧朝暾紺碧烘,橫塘西岸越城東。
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鷺孤明菱葉中。
信腳自能知舊路,驚心時復認鄰翁。
當時手種斜橋柳,無數鳴蜩翠掃空。
----範成大
範成大的家鄉蘇州,城的西南十裏有石湖,是太湖的壹個支脈,與當時有名的姑蘇前後臺只相距半裏,風景優美。詩人晚年就蔔居於此。在寫這首詩之前,他曾被朝廷先後派到邊遠的靜江(桂林)和成都去做地方大吏,惠農、固邊,都有政績。回朝後,在淳熙五年(1178)四月,以中大夫作了參知政事(副宰相)。任職兩個月,就因與孝宗政見不合,禦史借細故彈劾,獲罪落職,領祠祿回鄉了。詩,就是這年六月,初到石湖時寫的。其時,詩人五十三歲,他離開石湖,已經六年了。
這是壹首七律。律詩在通常情況下,內容要緊切詩題,詩題也就成了內容的概括。此詩正如題目所標的,是寫自己初歸石湖時路上所見、所感,是與平日出外遊賞不同的。此外,這次雖是罷相而歸,但詩中並無失意消沈的情緒;相反的,倒可以使人感覺到作者的心境是開朗的,自適的。他不大在乎仕途的升降得失,對宦海浮沈的厭倦和對石湖山水的眷戀,也使他這次能回家閑居,頗為恬然自安。
律詩論章法,有所謂起、承、轉、合。起、承兩聯,詩意總是銜接得很緊的,所謂“要如驪龍之珠,抱而不脫”(楊載《詩法家數》)。此詩前四句壹氣相連,用於描寫歸到石湖時所見景物。首句先寫曉光晨霧景象,同時點明是天方曙明。日光初出為暾;青中透紅為紺。日光蒙上壹層霧氣,呈紅青色,與天空的碧色相互烘染,色彩艷美。景物是客觀的,寫在詩中卻能反映出作者的心情。杜甫陷賊脫身後,回到羌村探親,寫詩即以“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的畫面起頭;雖二者所寫,壹為夕照,壹為晨曦,景物有別,但表現初歸愉悅之情則壹。第二句寫詩人石湖別墅之所在。橫塘在蘇州西南十裏,塘甚大,其北有楓橋,即唐代張繼夜泊題詩處。越城,春秋末吳王闔閭所築的越耒溪故城,即石湖別墅所在地,詩人蔔築於此,因其城基,隨地勢高下而為亭榭。交待了地點方位,便寫見到的田野和水塘景色。六月,田間水稻已開花,茂密深秀,壹眼望去,路上行人都只露出半截身子;壹只水宿的白鷺,在長滿菱葉的池塘裏,顯得特別潔白可愛。這景象給人以清新、歡快的感覺。“行人”正歸路所見,“宿鷺”與拂曉相應;而“半出”、“孤明”等字眼,尤用得富於表現力。唐人陶峴《西塞山下回舟作》詩有“鷺立蘆花秋水明”的佳句,與此詩“宿鷺”句的意境仿佛,但又不相同。彼寫秋水明澄,似見倒影;此寫菱塘覆翠,白羽耀眼。“明”字在這裏不形容水而形容鷺,所以與“孤”字配搭,與蘇舜欽詩“時有幽花壹樹明”的“明”用法相同。稻花飄香,菱葉滿塘,又是豐年的景象。這當然也會增添初歸詩人的興會。
前四句沒有正面點出“初歸”,只是通過初歸者對所見壹切都很有興趣的眼光,來描寫客觀景物。如果後面仍舊沒有交待,那就容易與平時清晨出遊相混淆,不能做到緊扣詩題。所以,從第三聯的“轉”起,就突出了“初歸”這層意思;同時也轉入以寫主觀感受為主:“信腳自能知舊路,驚心時復認鄰翁。”路是舊時認識的,所以只需信步走去,不怕走錯;幾次碰見老人,仔細辨認,吃驚地發現原來他們都是我從前的鄰居。這兩句寫初歸感受十分真切。又好在同置於壹聯之中,用的是“理殊趣合”的“反對”(劉勰《文心雕龍·麗辭》語)。上句說無心,下句說留意;上句安閑,下句驚訝;“信腳”易走錯,反說“能知”,“鄰翁”本熟悉,卻要辨“認”;初歸識路,是似新實舊,驚認鄰舍,是熟已變生。總之,從不同角度,寫出了闊別多年而重歸舊裏的感受。
末聯把今昔之感更明確地抒寫了出來:“當時手種斜橋柳,無數鳴蜩翠掃空。”斜橋,當是石湖的壹座橋名。蜩,即蟬,俗稱知了。詩人說,昔日親手種在橋邊的柳樹,如今已綠蔭蔽天,蟬聲滿耳了。這裏,令人聯想到壹個常用的典故: 東晉大將桓溫,北伐時,經過金城,看見自己從前手種的柳樹“皆已十圍,慨然曰: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條,泫然流淚。”(《世說新語·言語》)但範成大此詩不能算用典,雖然他寫詩時肯定也會想到這個典故,甚至可能覺得因為有此熟典,更可以加強今昔之感。所以說不能算用典,因為詩人寫的首先是實事實景,再說,今昔之感的性質也不同。範成大見手種柳樹長大,並沒有“泫然流淚”,倒是流露出欣然贊賞之情,或許他還惋惜自己沒有更早壹點回到石湖來。“無數鳴蜩翠掃空”,寫得有聲有色,何等氣象!蘇軾有詩曰:“萬裏家山壹夢中,吳音漸已變兒童。每逢蜀叟談終日,便覺峨眉翠掃空。”(《秀州報本禪院鄉僧》)“翠掃空”三字,即出於此。東坡用以寫山,石湖用以狀柳,借其語而翻出新意,但仍表示贊美。當然,其中也有感慨。詩以景語作結,映照發端,宕出遠神,余味無窮,這是很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