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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賀新郎·乳燕飛華屋》抒寫閨情詞作鑒賞

賀新郎①

乳燕飛華屋。

②悄無人、桐陰轉午③,晚涼新浴。

手弄生綃白團扇④,扇手壹時似玉。

漸困倚、孤眠清熟。

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⑤。

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⑥。

待浮花浪蕊都盡⑦,伴君幽獨。

秾艷壹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⑧。

又恐被、秋風驚綠⑨。

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

***粉淚,兩簌簌。

註釋

①賀新郎:詞調名。又名金縷曲、乳燕飛、賀新涼、貂裘換酒等。雙調仄韻。此詞壹百壹十五字,兩段各十句六仄韻。

②乳燕:雛燕。飛:壹作“棲”。宋曾季貍《艇齋詩話》:“……其真本雲:‘乳燕棲華屋’,今本作‘飛’字,非是。”

③桐陰轉午:桐樹的陰影轉移,時間已過午時。劉禹錫《晝居池上亭獨吟》有“日午桐陰正”句。

④生綃(xiao):生絲織成的簿絹。

⑤瑤臺曲:瑤臺的幽深處。瑤臺:傳說中的仙境,在昆侖山。《離騷》:“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⑥紅巾蹙:形容榴花半開時,就像束成壹簇的折皺的紅綢巾。白居易《題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諸僧眾》:“山榴花似結紅巾。”

⑦浮花浪蕊:指桃杏等輕浮的爭艷於壹時的花。韓愈《杏花》:“浮花浪蕊鎮長有,才開還落瘴霧中。”

⑧芳心句:形容榴花的復瓣,暗喻人內心的感情美好深沈。

⑨秋風驚綠:謂秋風起後,榴花驟然雕謝,唯存綠葉。唐皮日休《石榴歌》:“蟬噪秋枝槐葉黃,石榴香老愁寒霜。”

評析

《賀新郎》“乳燕飛華屋”這首詞,是蘇軾婉約詞中的又壹名篇,千百年來,由於它的寄意高遠、感情深沈、構思精巧,贏得了人們的交口贊譽;而它的寫作時間、緣由,詞的內容、題旨和表現手法等等,又引起了人們的熱烈爭論,至今眾說紛紜,使此詞成為蘇詞中留下“疑案”最多的作品之壹。

其實,今天我們分析此詞,覺得有些迷離惝恍的煙霧還是可以拂去的。只要細細尋繹,我們就不難發現:作者在這首詞中,主要是通過刻畫壹個高潔、孤獨的美女形象,來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抒發自己苦悶、寂寞的情懷的。抓住了這壹點,我們就抓住了理解此詞的關鍵。

詞的上闋,著力塑造了壹位幽居閨中的絕世美女,而描寫的焦點,則是突出表現她的寂寞和苦悶。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開頭這幾句,寫美女居住的環境。乳燕句點出季節。杜甫《題省中院壁》詩中有“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句,乳燕初飛,說明是初夏景象。另外,乳燕呢喃,飛入庭戶,又是對環境幽寂的壹種襯托,正如隋王籍《入若耶溪》中描寫的“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壹樣,這裏乳燕的飛出飛入、呢喃學語,也適足寫出這個“悄無人”的環境的幽靜。“桐陰轉午”壹句,表面上是寫時間、寫景物,實際上仍是在寫環境:桐樹的陰影漸漸地轉移,時間便悄然地過去了,從這樹影轉移的過程中,我們看到的,正是環境的寂寥。因為假如是喧鬧的環境,這景物的變化轉移的過程就決不會被發現。這種手法,與晏殊《踏莎行》中以“爐香靜逐遊絲轉”來顯示環境的冷寂,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晚涼新浴”四個字,是內容上的轉折。“晚涼”承接“轉午”,表明了時間的推移;“新浴”則由寫景物過渡到了寫人。以下的幾句,便都是對這位美女的姿質、情態、和心理活動等各方面的描繪。

“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壹時似玉。”這兩句從字面上講,是說新浴後的美人手中擺弄著生絲織的白絹團扇,猛地看上去,執扇的手和白絹的團扇都像美玉壹般潔白。但實際上,這兩句描寫中是蘊含著深意的。扇手似玉,是此詞中直接描寫美女姿質的唯壹壹句,用的是西晉王衍的典故。據《世說新語·容止》記載,“王夷甫(衍)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恒捉白玉麈尾,與手都無分別。”作者在這裏,顯然是以局部喻整體,通過寫美人潔白細膩、晶瑩如玉的手,來暗示出她的高雅風韻和絕美姿容,這就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余地。“白團扇”壹句的描寫,就更值得我們註意。相傳漢成帝的妃子班婕妤為趙飛燕所妒,失寵後幽居長信宮,曾作《怨歌行》雲:“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所以“團扇”這個事物,在中國古代的詩詞中,就具有壹種特殊的象征意義。人們常常以秋扇見捐,來比喻婦女被遺棄的命運。作者在這裏寫美人手執白團扇,而且特別加上壹個“弄”字,我們覺得很可能是暗示這位美人的被棄的身份,表現她在孤獨中的寂寞和痛苦。聯系下文的內容,這壹層用意就逐漸變得顯豁了。

“漸困倚、孤眠清熟。”因為在孤獨中百無聊賴,而且被愁思所困擾、所煎熬,所以即使是“晚涼新浴”,也並沒有使得這位美人的心緒暢快起來。漸漸地,她在困倦和苦悶中,壹個人寂寞地入睡了。這裏“孤眠清熟”中的壹個“孤”字,很耐人尋味。古代詩詞中常有以“孤”、“獨”二字雙用來點破題意的,如柳宗元《江雪》中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作者在這裏也采用了同樣的筆法:上闋的“孤眠清熟”,和下闋的“伴君幽獨”,恰恰連用了“孤”“獨”二字,因而很可能是作者點明題意的著墨處。

這位女主人公在抑郁中孤獨地入睡了,她在夢中步入了壹個無限美好的仙境,雖然在現實中她只能過著寂寞的幽閨生活,然而在夢裏,她卻仍然在追尋著自己理想中的瑰麗的境界。可是,她的美夢被驚斷了——“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在她醒來的壹剎那間,她產生了壹種錯覺:她覺得那壹定是曾經棄她而去的、她熱戀過的心上人,重又回到了她的身邊,正在像過去壹樣,輕輕地推開她閨閣的房門。但她立刻就醒悟過來:那不過是壹種幻想,驚斷她的美夢的,只是風搖竹動的聲音罷了。這壹段關於美人的心理活動的描寫,暗用了唐李益《竹窗聞風寄苗發司空曙》壹詩中“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的詩意,十分深婉細膩地表現出這位遭到遺棄的佳人內心的傷痛。她的無限的哀怨和深深的痛苦。到這裏,我們再回過頭來,細細品味壹下“手弄生綃白團扇”中的“弄”字,就更容易理解作者在其中表達的感情了。

詞的下闋,引出了壹段對於石榴花的絕妙描寫,借以詠嘆美人與榴花的同樣不幸的命運。

“石榴半吐紅巾蹙”壹句,寫榴花的美麗。“五月榴花照眼明”(韓愈《題張十壹旅舍三詠·榴花》),當它在夏日迎風開放時,它是那麽艷麗、那麽嬌美,紅得宛如束成壹簇的折皺的紅綢巾。“紅巾蹙”這個比喻,借用白居易《題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諸僧眾》壹詩中“山榴花似結紅巾”的句意。白詩所寫的山石榴花,實際上就是杜鵑花,也叫映山紅,蘇軾在這裏借用“紅巾”來形容“半吐”的石榴花,反覺比白詩更加貼切逼真、更得形容之妙。

然而,榴花與美人的***同之處並不僅僅在於她們的美麗,接下來的兩句,便寫出榴花的孤獨:“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在桃紅李白、蜂喧蝶舞的春天,榴花卻“無意苦爭春”,不肯與那些艷冶的浮花浪蕊為伍。只是在“千花事退”之後,它才悄然開放,壹枝獨芳,陪伴著和它壹樣孤獨的美人,度過寂寞的時光。這種寫法,既是寫花,同時也是寫人。作者的著眼點,始終放在表現榴花與美人的交融為壹的悲劇命運、表現她們精神的相通之處上。所以花耶人耶,在下面的文字裏,就漸漸地不甚分明起來。

“秾艷壹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這是寫花呢?還是寫人呢?從寫花的壹面看,這自然是描寫石榴花的可悲可嘆的命運:它是那麽鮮艷、那麽嬌美,千百花瓣重疊堆簇,絢麗得使人心醉;可是只怕秋風驟起,這嬌嬈艷美的繁花就會被摧殘得飄零殆盡,那時候枝頭上便只存綠葉了。這裏的“西風驚綠”壹句,嘆息榴花的命運頗深婉,比起李清照的“綠肥紅瘦”來,感慨確實深沈得多。然而,在這榴花的形象中,難道我們就不能看到人的影子嗎?事實上,“秾艷壹枝”這種語言形式本身,就是借鑒了李白《清平調》中“壹枝秾艷露凝香”的表現手法。詠物與寫人,在這裏是巧妙地結合在壹起的。我們藉此正可以想象:這位美人是怎樣地姿容艷麗、光采照人,她的感情(芳心)是多麽的豐富而深沈,然而可嘆的是,她的美好的青春就在被棄的寂寞中淒然地度過,她的生命就要像秋天的榴花壹樣枯萎雕零了。這樣來理解這壹段描寫中所蘊含的深意,指出作者在構思上亦花亦人、“語語雙關”的特點,我們認為是完全必要的。把握住這壹點,我們才能完整地理解全詞的抒情線索,我們也才能懂得,為什麽此詞結尾,佳人與榴花的感情能夠如此和諧地交融為壹。

“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粉淚,兩簌簌。”這個結尾,是作者的壹種想象。俞平伯先生說:“用‘若’字領頭,全句只是虛擬。”(《唐宋詞選釋》)是十分準確的。正因為作者已經寫出佳人與榴花的相同的命運:嬌艷的榴花將在肅殺的西風中飄零墜落,美麗的佳人也將因年華流逝而消盡紅顏。所以作者悲哀地設想,假如這命運相聯的壹對不期而遇,失時之人面對雕謝之花,那該是怎樣壹種情景呢?那時候,這位佳人“花前對酒”,壹定不忍心再去觸摸那雕殘的花朵,只有讓盈盈粉淚和那飄零的花瓣壹起簌簌而落罷!這樣壹個結尾,把榴花的悲劇與佳人的悲劇最終挽合在了壹起,使詠物和寫人這兩條線,至此得以融合為壹,同時將此詞的淒婉哀怨的氣氛推向了 *** 。黃蓼園指出:“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纏綿,耐人尋味不盡。”(《蓼園詞選》)正是對此詞結尾的中肯評論。

這首《賀新郎》,是蘇軾婉約詞中的傳世佳作,千百年來,深受人們的喜愛。這首詞在藝術上采用了襯托的手法,構思非常精巧,表現得也十分深婉細膩。

從上闋看,作者寫了美人居住的環境,寫了她的“浴後之秀麗”(唐圭璋語),她的困倚孤眠,以及她“為風竹驚醒”(同上)時產生的錯覺。但是,所有這些筆墨,都指向壹個***同的目的,即襯托出美人的苦悶和孤獨。寫乳燕華屋、桐陰轉午,是以環境的幽靜襯托人物的孤獨;寫手弄白團扇,是暗示美人被棄的身份,通過動作細節來表現人物的苦悶孤獨;以下寫困倚孤眠的情態,是渲染出壹種索然寂寞的氣氛,來烘托人物的孤獨;寫風竹驚夢、疑為故人的心理狀態,則是通過揭示人物心靈的創傷,寫出她徒然的等待,來進壹步地映襯出她此時此刻的孤獨和痛苦。像這樣多角度地渲染、烘托、映襯,壹層比壹層更深入地寫出人物的孤獨和寂寞、表現人物的哀怨和痛苦,從而有力地揭示出人物悲劇命運的藝術構思,的確是針鏤細密、深婉有致,是相當精巧的。

從全詞來看,佳人是作者要表現的主體,而榴花則是對佳人的壹種襯托。唐圭璋先生說:“下片,因見榴花獨芳,遂借榴花說人。”(《唐宋詞簡釋》)通過寫榴花的孤獨寂寞、花事難久,襯托佳人的不幸遭遇和悲哀痛苦,使佳人的悲劇表現得更形象、更生動,更富於詩意,這便是作者的匠心獨運處。過去有人評論說,此詞“至換頭但只說榴花”(胡仔《苕溪漁隱叢語》),“‘石榴半吐紅巾蹙’以下皆詠榴”(吳師道《吳禮部詞話》),並認為這“別是壹格”。從字面上看,確實是這樣的。但是,如果看不到榴花在此詞中的襯托作用,看不到詞中以佳人為主、以榴花為賓,借賓喻主的表現方法,那就只能把上下兩片割裂開來,那樣的理解就未免皮相了。

關於這首詞的題旨,早在宋代就已有各種各樣的說法。如楊湜認為是蘇軾知杭州時為官妓秀蘭而作(見《古今詞話》)、陳鵠認為是蘇軾為愛妾榴花而作(見《耆舊續聞》)、曾季貍認為是蘇軾遊杭州萬頃寺,因寺中有榴花樹、又有歌者晝寢而作(見《艇齋詩話》),等等。這些說法,後來壹般公認為屬於詞話家的“踵事增華”、牽強附會,是不足憑信的。胡仔就曾經反駁楊湜說:“東坡此詞,冠絕古今,托意高遠,寧為壹娼而發耶?”(《苕溪漁隱叢話》)但是,蘇軾此詞究竟所托何意?為什麽“高遠”?胡仔的解釋卻並不能令人滿意。倒是清人譚獻說的壹句話:“頗欲與少陵《佳人》壹篇互證”(《復堂詞話》),對我們有重要的啟發。杜甫在《佳人》壹詩中,運用比興的手法,通過塑造壹位命運悲慘而情操高潔的女子,來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就這壹點來講,蘇軾此詞與《佳人》確實是頗為相似的。透過榴花美人的悲劇,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作者貶官黃州時那種孤寂淒涼的生活、那被遺棄般的命運;在榴花美人的身上,我們又可以體會到作者所寄托的那種懷才不遇、美人遲暮的悲涼的人生感受,以及孤芳自賞、自甘幽獨的高潔的品格和情操。只不過這種種感情,是借助“切類以指事”、“依微以擬議”的比興之法,曲曲傳出的,所以婉轉隱微,不是很容易直接看出。清人沈祥龍所說的“詞貴意藏於內,而迷離其言以出之,令讀者郁伊愴怏,於言外有所感觸”(《論詞隨筆》),正可用於此詞。

關於這首詞的寫作時間,過去曾有過倅杭、貶官、守杭、晚年等諸說。我們認為,蘇軾倅杭時期,決無此種悲愴深沈的感慨;而守杭時期日夜勞心災賑,大約也難以產生這樣幽冷寂寞的情調。另外,從“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等表現作者懷抱美好理想、擔心年華消逝的詞句上看,似乎也不是他晚年的作品。所以我們覺得,將此詞的寫作時間暫定為初貶黃州時,應該是比較穩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