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術院校壹直從事著中國傳統園林及民族環境藝術教學與研究的劉向華亦身處嘈雜的城市,並懷著壹份城市山林的夢想。中國造園壹脈相承的出發點也可謂核心觀念就是促使人與自然的親和,即中華文化傳統的“合和”觀。文化傳統決定著傳統文化(具體樣態和形式),劉向華的“城市山林”系列家俱裝置不僅僅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具體樣態和內容)的重新審視和詮釋,更是在當代中國的社會文化背景下,對中國文化傳統和人文精神深入疑辨與反思的結果,這個結果包含著兩個層面的意義。
其壹,“城市山林”系列家俱裝置向早在中國魏晉時就已彰顯的超逸放達的人文精神致意。這種致意體現在其率性而富有靈氣的構造方式、狂放張揚的“全金屬外殼”和直接表達結構的真實自然的形式及其所蘊涵的放達的內在觀念和氣質上。這種可以上溯至莊子“逍遙遊”的精神由魏晉時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竹林七賢彰顯於中國漫長而壓抑的思想史。“蔑禮法而崇放達,越名教而任自然”,“放達”是超越算計而返還純真,“自然”是拋棄壓抑而回歸人性,這種生命內省和自在的功夫是壹門深淵的學問,是中國文化傳統真正的價值所在:深深地進入自己,了解自己,而能夠對自己這樣壹個生命真有辦法,才可避免和超越了不智與下等。這種生命覺醒後的超逸和放達在劉向華的“城市山林”系列中以壹種出人意料的近乎於超現實的方式呈現出其沈靜而犀利的面容。
其二,“城市山林”另壹個層面的意義在於對“合和”的中國文化傳統以及對“和諧”的中國社會現實的發問,其裝置作品中那些穿透書本的兇狠利刃以及“濠濮觀魚”的生命個體樂趣又透露了歷史進程中中國知識分子徘徊於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文化宿命。“合和”思想的壹個重要內容是“和而不同”,在劉向華的“城市山林”系列家俱裝置中,這種悠久而深刻的觀念和智慧以壹種機智並略帶反諷的後現代表情打破了中國城市化進程及新的文化建構過程中由壹系列既定的(顯在的和潛在的)邏輯、程式、規則、默契等構成的理性計算所規定的這個由僵化刻板並趨同的日常生活所充斥的世界,而向剛剛能夠豐衣足食並想找點樂子的中國人開拓並展現了壹片植根於優秀的中國文化傳統(不是傳統文化)的世界:不銹鋼水龍頭所構成的椅子扶手,淋浴器所構成的椅子靠背,而同時由洗菜盆構成的椅子坐面又是個魚缸;廚房裏的鍋蓋做的荷葉,浴室裏淋浴花灑做的荷花和蓮蓬;水暖管件和洗菜盆制造的羅漢床及其上內置電腦的炕桌;以及那兩個怪模怪樣的鍋爐液面指示計和波紋補償器構造的翹頭書案等等。各種在人們日常思維定勢裏不相同不相幹的東西“和”在壹起生成了壹個新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又延續著中國文化傳統的文脈。這種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對現代工業批量復制產品的信手取用提示了真的“和”的觀念和智慧是“和而不同”;裝置作品中發著寒光的利刃無情地穿透了書本和文字、體統和斯文、歷史和現實,壹個民族人性光輝的壹面長期被壓抑與扭曲時,人性本身連同其社會、歷史、哲學、藝術、文化都可以成為幌子、擺設、手段、工具、說辭乃至這個民族自殘的利刃。中國園林藝術中壹再被提及的源自《莊子·秋水》“濠濮觀魚”的典故在“城市山林”系列家俱裝置中被續寫,而“魚”不在“濠濮間”,卻是身處鋼鐵玻璃所構成的冰冷壓抑的現實。做壹個有文化的人應當置身於傳統之中進行思考,“城市山林”系列在當代中國的社會和文化現實中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和聲音訴說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宿命。
此外,就造物方式和手法而言,我們註意到“城市山林”系列家俱裝置基於當下城市的環境現實,其作為人口、生產力、物質資源同時也是汙染源和廢棄物高度集中的壹種環境現實,並將這種環境現實中人類的生活方式所產生的種種隨處可見的金屬潔具、廚具、閥門機械設備等現代工業批量復制產品進行主動錯置和誤讀式的創造和再生。這種基於當下日常生活“就地取材”的主動錯置和誤讀的方式表面上類似於後現代思維亦或解構主義,但它其實演繹了漫長的人類造物文明中的壹個潛在規律,劉向華在其撰寫的《少數民族環境藝術概論》壹書中將其解釋為人類造物作為壹種適應環境的生存方式所展現的文化根性,並認為這種人類造物的文化根性源於生態學中生物適應環境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