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有關資料記載以及從納蘭的詞作中窺探,納蘭曾經有過壹場刻骨銘心卻最終痛失所愛的初戀。清人筆記《海漚閑話》據《賃廡剩筆》節錄了這個故事:納蘭眷壹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結,誓必壹見,了此宿因。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入宮唪經,容若賄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室,果得壹見彼姝。而宮禁森嚴,竟和漢武帝重見李夫人故事,始終無由通壹詞!悵然而去。姚鵬圖在《飲水詞集·跋》中也說到容若這樁戀情,謂所戀被奪入宮者即其表妹。此說和《賃廡剩筆》可為互證。[2]
閱讀《飲水詞》時,我們很容易就會註意到被多次提及的“回廊”這壹意象,而在這些詞作中全部都體現出納蘭追憶著與戀人從相愛到別離的淒美愛情的相近主題。誠如意象派詩人龐德認為,意象就是表現“壹種在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情感的復雜經驗”[3]。而這種意象是具有真實性和連貫性的。
浪淘沙紅影濕幽窗,瘦盡春光。雨余花外卻斜陽。誰見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
莫道不淒涼,早近持觴。暗思何事斷人腸。曾是向他春夢裏,瞥見回廊。[4]
從“持觴”二字可以看出,納蘭引用了辛棄疾《蝶戀花》中“勸客持觴渾未慣[5]”的典故,這說明了詞人所追憶和暗戀的是壹個侍女(宮女)身份的女子。但遺憾的是,這個女子已經不在身邊了,詞人感到了無限的淒涼,並為失去她的消息而寸斷肝腸。詞人是曾經在夢裏和她於回廊裏偶遇,但在現實生活中,卻連這樣相遇的機會也沒有了。
金縷曲生怕芳樽滿,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依舊回廊新月在,不定竹聲撩亂。問愁與、春宵長短。燕子樓空弦索冷,任梨花、落盡無人管。誰領略,真真喚。
此情擬東風浣。奈吹來、余香病酒,旋添壹半。惜別江淹消瘦了,怎耐輕寒輕暖。憶絮語、縱橫茗碗。滴滴西窗紅蠟淚,那時腸、早為而今斷。任角枕,欹孤館。[6]
這首詞值得關註的地方在於詞人夜半把酒懷思的情景。詞人入夜起相思,本可以排解愁情的酒,卻會有“生怕芳樽滿”的感慨,聯系前面的《浪淘沙》可以推測,詞人身邊缺少了“持觴”的戀人,所以才會感覺淒涼孤苦、形影相吊。依舊是當時的新月,依舊是曾經的回廊,睹物思人,又怎會不感傷呢?此情請東風來消除,然而東風吹來,聞到情人留下的余香,又徒然增加了悲傷,任是賦別的江淹也道不盡這肝腸寸斷的別恨離愁。
減字木蘭花相逢不語,壹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釵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情,轉過回闌叩玉釵[7]
通過閱讀這首詞,我們可以看出,作者與戀人的這次偶遇在回廊裏,然而他們相逢卻不能傾訴離愁別緒,戀人只能含淚默默走開,顫動的金釵顯示了戀人想言語又怕他人看見的矛盾心理,以及幽情難訴的內心痛苦。這壹幕正是前面所提到的那個故事的真實寫照,將壹對戀人痛苦復雜的心情和無可奈何的處境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在強大的皇權和威嚴的等級下,愛情畢竟是那麽的無力,也許這就是他們相對無言的原因吧。但戀人轉過回廊輕叩玉釵又有著怎樣的暗示呢?
紅窗月夢闌酒醒,早因循過了清明。是壹般心事,兩樣愁情。猶記回廊影裏誓生生。
金釵鈿盒當時贈,歷歷春星。道休孤密約,鑒取深盟。語罷壹絲清露濕銀屏。[8]
這首詞的上闕點明了詞人在等待他的戀人,卻沒有如願以償見到她的失望,殘酷的現實讓他回想起兩人在回廊影下的那令人心碎的愛情盟誓。“金釵鈿盒當時贈”很好的說明了上首詞中,戀人“叩玉釵”的原因,因為這是當年相戀時的愛情信物,而今山盟雖在,奈何錦書難托,咫尺天涯,已覺物是人非。令人讀後倍感無限淒涼。
虞美人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回廊壹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9]
這首詞是作者與戀人離別十年之後的追憶,點明了回廊正是他們特殊的相思之地。作者承受著那“不能言”的隱痛,面對著昔日與戀人花前月下的故地,煎熬了十年的心仍然隱隱作痛。
除了“回廊”意象的多次出現,納蘭愛情詞中的典故的運用也頗值得我們回味。
減字木蘭花花從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生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壹枝。[10]
又如《清平樂》“青陵蝶夢,倒掛憐麽鳳”[11]等詞句,詞人都引用了“韓憑”的典故,愛情悲劇的典故隨手可拈,詞人為什麽單舉韓憑?這正是理解作品的壹個契機。韓憑的故事見於幹寶《搜神記》:韓憑是春秋時期宋國的大夫,因為他的妻子何氏相貌美艷,而被宋王恃勢搶奪,韓憑憤而自殺,而他的妻子何氏悲痛欲絕,也跳樓自盡,其殘衣著手化蝶,後來,在韓憑和何氏的墓上長出兩棵樹,枝葉扶疏,相互纏繞。納蘭曾說“唐人有寄托,故使事靈;後人無寄托,故使事板”[12]。這說明詞人主張寫詩作詞應有所寄托。這首《減字木蘭花》便是他對自己有韓憑壹樣遭遇的暗示。詞寫得哀婉淒切,“知道今生”壹語復叠,節奏緊迫,感情激蕩,貫以“那見卿”的喟嘆,仿佛是和著血淚的哀聲呼喚。沒有切膚之痛是難出此語的。想當年,納蘭年少意氣,壯誌豪情,自從愛情遭此“浩劫”,敏感而多情的詞人頓感萬念俱灰,心力交瘁,發而為詞,寫下了壹支支纏綿悱惻的相思傷悼之作。
沿著這個思路我們再來看納蘭容若極具代表性的悼亡詞《青衫濕遍·悼亡》中“回廊”壹詞的出現,
青衫濕遍·悼亡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壹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13]
雖學界通常認為這首詞是納蘭悼念亡妻盧氏的,因詞中有“半月前頭扶病”之句,更將這首詞認為是寫於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前後,盧氏亡後半月。而這壹切的推斷,只是憑借“悼亡”二字,而詞中“回廊”、“玉鉤斜路”的意象和用典以及納蘭在詞中寄予的深情卻將其悼亡對象全部指向了他的初戀,[14]恨隱隱,情依依,如泣如訴,蕩氣回腸。
傷悼之情久久縈懷,時時難忘,“壹生壹代壹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畫堂春》)[15]哀莫大於心死,更何況是至情至性的納蘭。由此我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納蘭容若那“寸裂柔腸”的苦楚與無助,我們也更加理解了容若那哀婉淒絕的悲情人生。
二、對亡妻盧氏的傷悼
納蘭容若的妻子盧氏“兩廣總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副禦史興祖之女,贈淑人,先君卒”[16]據葉舒崇《皇清納蘭氏盧氏墓誌銘》載,盧氏“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容禮典[17]”。但不幸的是,盧氏只與納蘭***同生活了短短三年便撒手人寰,這成為詞人心中永遠的痛,於是無盡的思念便化作了壹首首悼亡詞,如泣如訴,哀感頑艷。納蘭對盧氏情真意篤,對和盧氏的恩愛生活沒齒難忘。清明、七夕、中秋、重陽、亡婦的忌日與生辰,以及亡婦題照、壹場虛夢……處處都是牽動情思、促其催肝裂膽、柔腸寸斷的時刻。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壹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18]
劈頭壹個反問,道出了詞人心中對妻子之死的深切綿長、無窮無盡的哀思,然後由己及彼,又由彼及己,以告誡自己夢之應醒,到夜臺幽遠,書信難達,以至來生難期,萬念俱灰,把現實之事與幽冥之想揉在壹起,表達了夫妻之間的深沈愛戀。此詞哀感頑艷,淒絕纏綿。剪不斷的愛意幽思,道不盡的柔腸悲歌。有時哽噎難鳴、欲哭無調;有時錐心泣血、淚如泉湧;淒淒慘慘,悲悲切切,如斷腸之曲,摧人心肝。這種鏤骨銘心、魂牽夢繞的追念之情,讀來使人蕩氣回腸,不能自已。
沁園春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壹場。遺容在,只靈飆壹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19]
這首詞是以記夢的形式所寫的悼亡之作,歷來為人稱賞。其悱惻纏綿、聲聲血淚,比之蘇軾的《江城子》有過之而無不及。詞的上片以低婉的嘆息起筆,既是嘆息亡妻早逝命薄,也是哀嘆自己的薄命。接下去寫往日的夫妻恩愛情景,反襯出今日永別的苦情,夢醒後的淒情難禁,唯有在更深人靜時獨自痛哭壹場了。結處再點夢中“只靈飆壹轉”,為之無限的悵惘,無窮的恨憾。下片進壹步刻畫苦苦追尋亡妻的蹤影和追尋而不可得的沈痛心情。這裏用料想之情景表達了對亡妻的愛憐和深深懷念。結尾又以幻境譜敘衷腸。全篇屈曲跌宕,壹波三折,低回深婉,哀怨之情撼人心魄。
山花子欲話心情夢已闌,鏡中依約見春山。方悔從前真草草,等閑看。
環佩只應歸月下,鈿釵何意寄人間。多少滴殘紅蠟淚,幾時幹。[20]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壹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21]
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沈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醒,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22]
正由於失去的無可挽回,憾恨才更顯得深重。這些詞真切地流露出妻子去世後詞人的孤寂情緒和悔恨心理,納蘭與盧氏曾度過壹段美好和諧的夫妻生活,那“被酒”、“賭書”的日子就像趙明誠、李易安夫婦富有詩情畫意的生活壹樣美麗,可是陶醉於其中的詞人對這壹切渾然不覺,“當時只道是尋常”。只有在愛妻亡逝後,詞人獨立在如血殘陽下凝視蕭蕭而下的落葉,才發現那陣陣襲來的涼意竟不是西風吹送,而是孤苦無告的愁緒在彌漫。在這剎那間,詞人驀然回首逝去的歲月,伴隨著甜蜜記憶的是揪心的痛楚,“方悔從前真草草”,“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詞人深深體味著這人生巨大的悔恨,美好的壹切都已成為不能再現的過去,而偏偏愈是失去的美好愈是縈繞心頭,痛入骨髓,無從解脫。
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壹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23]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這首〈蝶戀花〉是容若的代表作之壹,歷來受到論者和選家的重視。詞上闋因月而起興,以月為喻,回憶當初夫婦間短暫而幸福的愛情生活,則曰‘但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真是深情人作深情語。下闋借簾間燕子,花叢雙蝶來寄托哀思,設想亡妻孤魂獨處的情景,則曰‘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從認取雙棲蝶’,這又是傷心人作傷心語。納蘭詞既淒婉,又清麗的風格在這裏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稱它為傳世的名篇,是當之無愧的”[24]
至情至性如納蘭,才會有這般癡纏,斯人早已遠去,他卻將自己永鎮於痛苦的哀悼之中,日日沈吟,夜夜輾轉,終身如是。
三、對自身命運的傷悼
納蘭容若“天姿超逸,悠然塵外(《顧貞觀序》)[25]”且治經學,兼文武,善詩詞,“讀書壹再過即不忘[26]”,是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其師徐乾學為之作墓誌銘雲:“如容若之天姿之純粹,識見之高明,學問之淹通,才力之強敏,殆未有過之者也[27]”。在儒家傳統思想的影響下,才華橫溢、少年得誌的容若也曾有過經國治世的遠大抱負和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
金縷曲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壹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沈醉。天下事,公等在。[28]
少年意氣,躊躇滿誌之態,大有李白“功成拂衣去,搖曳滄州旁[29]”(《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的風采,可與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純[30]”(《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相與媲美。然而,冷酷的現實、慘淡的人生終於“喚千古英雄夢醒”(《太常引·自題小照》)[31]。他渴望壹展才華卻以二甲七名被選入內廷侍衛。這種侍衛的官職,主要是扈駕出巡、奉陪狩獵等事。納蘭熟練的弓馬被用以打獵、扈駕,傑出的詩才被用以塗寫應制、奉和的篇章,他的內心該是經受著怎樣的煎熬。曹寅《題楝亭夜話詠》雲:“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32]。誠如斯言,在常人眼中,納蘭生於鐘鳴鼎食之家,宰相公子,天子近臣,富貴功名唾手可得,他卻發出了“不是人間富貴花”[33]的喟嘆,其內心深處的痛苦很難為人所理解。納蘭以“飲水”名其詞集,蓋取佛典中語“如魚飲水,冷暖自知”[34]之意,他自知自己不過是皇帝禦座旁的小擺設,南來北往侍從左右,寶貴的生命和滿腹的才華在渾渾沌沌的東奔西走中消磨殆盡,這是納蘭壹生之大痛。他厭惡官場中的爾虞我詐,厭惡天涯漂泊飽嘗羈旅行役之苦,厭惡侍衛生活桎梏了他的自由個性,壓抑他向往詩酒風流的願望,壯誌已消磨,天下不必在我。
憶秦娥長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惡,心情惡,模糊壹片,強分哀樂。
擬將歡笑排離索,鏡中無奈顏非昨。顏非昨,才華尚淺,因何福薄。[35]
蝶戀花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36]
踏莎行倚柳題箋,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看吹綠影成絲早。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37]
這種南北驅馳的生活使納蘭病魔纏身,心力交瘁,漫長的天涯行役中,消磨了青春,荒廢了事業,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歲月的流逝、年華的老去“鏡中無奈顏非昨”,“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個中滋味,無人知曉,無處訴說,只有獨自傷懷。長期枯燥而艱苦的侍衛生活磨損了納蘭的意誌,摧殘了他的青春。使他壯誌難酬,美夢難圓,夫妻無法相隨,朋友不能常聚,性靈無法舒展,身體無法休養。正如他的好友顧貞觀祭之雲:“所欲試之才,百不壹展;所欲建之業,百不壹副;所欲遂之願,百不壹酬;所欲言之情,百不壹吐”[38]。侍衛生活的辛勞無味,漂泊天涯的相思之苦,政治背景的無情、現實生活的冷酷,像牢籠壹樣禁錮了納蘭的思想和感情,怨憤和痛苦充盈胸腹,他無力掙脫那個“天已早,安排就”(《霜天曉角》)[39]的處境,理想的破滅使納蘭容若產生深沈的失落感,他黯然神傷“愁似湘江日夜潮”(《憶王孫》)[40] ,正如他《擬古詩》中所說:“予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斷[41]”。他把自己在人生中體驗到的虛無幻滅感融入到歷史時代的感傷氛圍中,熔鑄成深沈濃厚的傷悼情緒,以哀吟之聲言情,使其詞作充滿了淒惋之音,悼亡之悲。
山花子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壹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42]
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43]
悼亡,是懷念逝去的夢想,痛惜失去的至愛,更是傷悼自己的命運。家境顯赫、地位尊貴對容若不過是半世浮名,帶來的惟有剪不斷、理還亂的痛苦和憂傷。社會的矛盾、人生的鬥爭、生活的沖突、齷齪、罪惡、衰落、虛無幻滅、反復無常時時彌漫在他的心中。身居皇宮,卻厭惡京華紅塵的碌碌生活,痛恨翻雲覆雨的政治鬥爭,厭惡繁文縟節的宮廷禮儀,鄙薄自欺欺人的蠅利浮名;侍從皇帝左右,卻不慣天涯漂零之苦,既痛惜庸俗的生活虛擲了光陰,又詛咒侍衛生涯非人地鎖住了他自由的心靈,扼殺了他自由的人性。愛情和友誼是他的生命,然而無常奪走了他的至愛,世俗挫磨著他的友人。美麗和聖潔被現實無情地撕個粉碎,理想和希望在社會的洪流中無影無蹤,所有的不如意在納蘭纖弱柔婉的心中投下了無窮無盡的陰影,世事如此,生有何味,死又何惜?他將生之痛苦“和清淚、攪入椒漿”,以歌代泣,用哀惋淒厲的詞章悲悼著自己和苦難的人生。
“誰復留君住?嘆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金縷曲·姜西溟別,賦此贈之》)[44]。清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晦已醜,納蘭因“寒疾”而歿。誌懷高遠,才華橫溢,卻“虛負淩雲萬丈才,壹生襟抱未曾開”[45]。容若去世時年僅三十壹歲,短短壹生愁情滿懷,留給世人的是壹首首哀惋淒美如零落梨花般的詞作。
四、納蘭詞的藝術風格對納蘭容若情感世界的完美體現
納蘭詞深婉、真純、感情直率,於信筆揮灑處盡顯自然之美。壹掃元明以來浮艷頹靡之風,為沈落多年的詞壇註入了壹股清新活力,為清詞的中興導夫先路。納蘭主張:“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46]”。正如王國維先生贊嘆的那樣:“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壹人而已[47]”。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雲:“(納蘭)其所為詞,純任性靈,纖塵不染”[48]。納蘭詞的魅力就在於“情真”,真為筋骨,情為血肉,納蘭詞的真切自然正與納蘭容若至性真情的赤子之心貼合無二,詞如其人,人如其詞,同樣的真純天成,同樣的壹往情深。晚清譚獻《復堂詞話》謂:“阮亭、葆馚壹流,為才人之詞;惟三家(納蘭容若、項蓮生、蔣鹿潭)是詞人之詞。[49]”譚獻以“詞人之詞”歸之於納蘭當真是最貼切不過了。而納蘭詞中最具特色、最能代表其個性的作品正是他的情詞。納蘭的愛情詞“不光占有三分之壹多的篇幅,而且是其全部詞中的精華,是詩人嘔心瀝血,掬其眼淚,和墨鑄成的珍品[50]”。
作品源自生活,真情實感的流露,不事雕琢的自然才更能蕩人心魄,引起讀者的***鳴。納蘭詞正是納蘭壹生的真實記錄,也正緣於此才能使百年後的讀者壹見傾心,對它過目難忘。
如夢令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壹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51]
這首詞描寫了青年男女壹見鐘情的情景。作者抓住青年男女驟然相見、愛慕生情的這壹瞬間的細節描寫,盡現人物當時的思想感情。“轆轤金井”是初見的地點。在圍著欄桿的金井邊,有打水的轆轤。這在庭院裏本為尋常之物,此刻在詞人的眼裏卻異乎尋常,因為,就是在這裏,他和她驀然相見。“正是”壹詞極言此地在詞人心中的份量。“滿砌落花紅冷”寫的是初遇的時間。在這花開花落、流年似水的暮春時節,多愁善感的詞人不免湧上些許惆悵,落花無情,春意闌珊,她的驀然出現,不悌驚鴻壹瞥,使他難以忘懷,初見的壹幕便永駐記憶之長河。“驀地壹相逢,心事眼波難定”兩句,是全詞的支柱。在不容青年男女互通款曲的封建時代,禮教的藩籬畢竟會有疏虞的地方,青年男女不經意的相見難免產生愛慕之情,如《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和張生,《牡丹亭》裏的柳夢梅和杜麗娘。從此她的倩影便在他的腦際揮之不去,這便有了“從此簟紋燈影”的相思惆悵。寥寥片語,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真切自然的描寫壹下子就將我們帶入了那個落花紛飛的庭院,窺見了簟紋燈影裏黯然神傷的那個人。
納蘭容若壹生的愛情“失意每多如意少”(《金縷曲·慰西溟》)[52]眼淚多於歡笑,悲涼傷感,淒怨苦多,可以說是“玫瑰色和灰色”的和諧統壹[53]。至情至性的他在情愛之路上顛沛流離卻癡心不改,發之於詞必是直抒胸臆,多感慨而少修飾,平白如話卻情深似海。
蝶戀花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做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陽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54]
這首詞仍是懷念亡妻之作。上片說自己日漸老去,可懷思不減,本就多情,可又怕這多情,故而不再作這“憐花句”了,所以縱是依偎在花下,也只有默默不語,任那暗暗飄來的花香再淡淡飄去。下片寫此時又到了重陽,仍是舊時的月下小路,雖然袖口依然散發著花的冷香,可此際的心卻要比蓮心還苦。“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當年曾與她有過盟誓,要壹生壹世結伴在這花下,而今她卻離我而去,連花也沒了主人,再有何惜之言。此詞雖多處化用前人語句,卻用得貼切自然,不見堆砌之累。“為怕多情,不做憐花句”正如他在《百字令》中的首句“人生能幾?總不如休惹、情條恨葉”[55]。壹語道破了心中的矛盾,而情深難遣,欲罷不能,深情如納蘭者又怎能掙脫。詞淺而意深,耐得住反復吟哦,像這樣明白如話、宛轉天成之句在《飲水詞》中俯拾皆是,如“人生若只如初見”(《木蘭花令》)[56],“而今才道當時錯”(《采桑子》)[57],“當時只道是尋常”等等。“詞”這壹文體,在初誕時就被人冠以“艷科”之名,多以繁花似錦、婀娜綺麗之態示人,而至納蘭筆下卻洗盡鉛華如清水芙蓉壹般,這正是因為在這些淺顯的語句下,深藏著的是納蘭真純如赤子的生命,雖九轉而尤未悔的深情。
東風齊著力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壹天愁緒,按出瓊簫。
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蒲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58]
這首詞可以說是詞人用血淚滴灑而成,其傷感之苦情,灼人心脾。上片開端三句籠罩全篇,點明抒淒絕傷感的悲悼之旨。接下來“勉為”二句轉說無論怎樣自作寬解也“總無聊”。又接以“欲譜”二句再轉說離恨積深積久已無從消解。後三句化情思為景語,說淒切的簫聲傳出了那“壹天愁緒”,更使人傷感了。下片承上片意脈而又開啟追憶之情景。“舊歡”以下四句是追憶,而所憶的都是夢裏往日歡會的景象,這便加倍地表達出情傷徹骨,同時也為結尾三句作了襯墊。故結處寫眼前淒清之景以“淒涼煞”三字總括。這收束極厚重,既與開端照應,又宕出遠韻高致,其無窮無盡的悲悼之淒情,盡在不言之中。
容若用情往而不返,至死不渝,短暫的壹生被失意和傷悼之情填滿,再無“歡謔”之力,身處錦繡榮華地,心卻如落花淒迷,有限好春無限恨,只消幾番別離,便短盡了英雄氣,忍回頭,拂將壹身愁緒,盡付筆底,從此後,淒涼風雨,也天也地。納蘭詞演盡了納蘭容若終身累累地情傷,詞的至情源於他用情的癡迷,用情的癡迷又外化為詞境的繾綣,人與詞,在壹片悲情世界裏兩相依偎,渾融壹體。讀納蘭詞,有泣不盡的眉頭心上恨綿綿,閱不完的字裏行間情深深。周稚圭雲:“或言納蘭容若,南唐李重光後身也[59]”。也許早七百年前,倍受他尊崇的李煜才能夠真正理解他,才可稱得上是他的知音吧。且看後主的《烏夜啼》分明就是納蘭壹生的讖語:
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