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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非相篇譯註

非相

相人,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①,今之世,梁有唐舉②,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兇妖祥,世俗稱之。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故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形不勝心,心不勝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君子之謂吉,小人之謂兇。故長短、小大、善惡形相,非吉兇也。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

[註釋] ①姑布子卿:姓姑布,字子卿,春秋時鄭國人,曾給孔子和趙襄子看過相。②唐舉:戰國時魏國(即梁)人,曾看過李銳、蔡澤的相。

蓋帝堯長,帝舜短,文王長①,周公短②,仲尼長③,子弓短④。昔者衛靈公有臣曰公孫呂⑤,身長七尺,面長三尺,焉廣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動天下。楚之孫叔敖⑥,期思之鄙人也⑦,突禿長左,軒較之下⑧,而以楚霸。葉公子高⑨,微小短瘠,行若將不勝其衣。然白公之亂也⑩,令尹子西、司馬子期皆死焉(11);葉公子高入據楚,誅白公,定楚國,如反手爾,仁義功名善於後世。故事不揣長,不揳大(12),不權輕重,亦將誌乎爾。長短、小大、美惡形相,豈論也哉!

[註釋] ①文王:周文王,姓姬,名昌,武王之父。②周公:周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名旦。③仲尼: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④子弓:孔子的弟子,姓冉,名雍,字仲弓。⑤衛靈公:春秋時衛國國君。公孫呂:人名,事跡不詳。⑥孫叔敖:春秋時楚莊王之相,輔助莊王成就了霸業。⑦期思:楚國邑名,在今河南淮濱。⑧軒較(jué掘):古代士大夫以上乘坐的車。軒,車前的直木。較,車前的橫木。⑨葉(shè射)公子高:春秋時楚國大夫,姓沈,名諸梁,字子高。因封地在葉(今河南葉縣),故稱葉公。⑩白公:名勝,楚平王之孫,白公之亂,事見《左傳·哀公十六年》。(11)令尹:古時掌管行政的最高長官。子西:即公子申,楚平王的兒子。司馬:古時掌管軍事的最高長官。子期:公子結,楚平王的兒子。(12)揳(xié脅):通“契”,約計,估計。

且徐偃王之狀①,目可瞻馬;仲尼之狀,面如蒙倛②;周公之狀,身如斷菑③。臯陶之狀④,色如削瓜;閎夭之狀⑤,面無見膚;傅說之狀⑥,身如植鰭⑦;伊尹之狀⑧,面無須麋⑨;禹跳,湯偏,堯、舜參牟子⑩。從者將論誌意,比類文學邪?直將差長短,辨美惡,而相欺傲邪?

[註釋] ①徐偃王:西周時徐國國君,其人偃仰而不能俯,故謂之偃王。後周王命楚國消滅了他。②蒙倛:古時驅疫避邪用的壹種假面具。③菑(zì自):立著的枯樹。④臯陶(yáo姚):相傳舜時掌管刑法的官。⑤閎(hóng紅)夭:周文王的大臣。⑥傅說(yuè悅):商王武丁的相。⑦植鰭:豎起的魚鰭,指駝背。⑧伊尹:商湯王的相。⑨麋:通“眉”。須麋,即須眉。⑩參,同“三(三)”。牟:通“眸”,瞳人。傳說堯舜都有壹只眼睛“重瞳”,因此,有三個瞳人。

古者桀、紂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筋力越勁①,百人之敵也。然而身死國亡,為天下大僇②,後世言惡則必稽焉③。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眾,論議之卑爾。今世俗之亂君④,鄉曲之儇子⑤,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然而中君羞以為臣,中父羞以為子,中兄羞以為弟,中人羞以為友,俄則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傷其今而後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眾,論議之卑爾。然則從者將孰可也?

[註釋] ①越勁:敏捷有力。②僇(lù路):同“戮”,恥辱。③稽:考。④亂君:疑當為“亂民”。⑤儇(xuān宣)子:輕薄巧慧的人。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長,賤而不肯事貴,不肖而不肯事賢,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窮:為上則不能愛下,為下則好非其上,是人之壹必窮也。鄉則不若①,偝則謾之②,是人之二必窮也。知行淺薄,曲直有以相縣矣③,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④,是人之三必窮也。人有此三數行者⑤,以為上則必危,為下則必滅。《詩》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屢驕。”⑥此之謂也。

[註釋] ①鄉:通“向”,當面。若:順,順從。②偝:通“背”,背地裏,私下。謾:誣蔑,誹謗。③有:通“又”。縣:同“懸”,距離遠,懸殊。④明:尊崇。⑤三:疑為衍文。⑥“《詩》曰”句:見《詩經·小雅·角弓》。瀌瀌(biāo標),雪下得大的樣子。宴然,日出天晴的樣子。宴,通“曣”,日出。聿(yù玉),語助詞。隧,通“墮”。

人之所以為人者,何已也①? 曰: 以其有辨也。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則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②,亦二足而毛也③,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④。 故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⑤,故人道莫不有辨。

[註釋] ①已:通“以”,緣故。②狌狌: 即猩猩。形笑: 疑為“形狀”。③“毛”前疑脫壹“無”字。 ④胾(zì字):大塊的肉。 ⑤牝牡(pìn mǔ聘母):雌雄。

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禮莫大於聖王。聖王有百,吾孰法焉? 故曰①: 文久而息,節族久而絕②,守法數之有司極禮而褫③。故曰: 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 欲觀千歲則數今曰,欲知億萬則審壹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欲審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故曰: 以近知遠,以壹知萬,以微知明。此之謂也。

[註釋] ①故:疑為衍文。②族(zòu奏):通“奏”,節族,節奏。③禮:疑為衍文。褫(chī尺):廢弛。

夫妄人曰:“古今異情,其以治亂者異道①。”而眾人惑焉。彼眾人者,愚而無說,陋而無度者也。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於千世之傳也! 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於千世之上乎! 聖人何以不欺②? 曰: 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壹度也③。類不悖,雖久同理,故鄉乎邪曲而不迷④,觀乎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之。五帝之外無傳人⑤,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詳則舉小。愚者聞其略而不知其詳,聞其詳而不知其大也⑥,是以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

[註釋] ①“以”前當脫壹“所”字。②“欺”前當脫壹“可”字。③度:當為衍文。④鄉:通“向”。⑤五帝:傳說中的黃帝、顓頊(zhuān xū專需)、帝嚳(kù庫)唐堯、虞舜。⑥詳:疑當為“小”字。

凡言不合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奸言,雖辯,君子不聽。法先王,順禮義,黨學者①,然而不好言,不樂言,則必非誠士也。故君子之於言也②,誌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君子必辯。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故贈人以言,重於金石珠玉;觀人以言③,美於黼黻、文章④;聽人以言,樂於鐘鼓琴瑟。故君子之於言無厭。鄙夫反是,好其實,不恤其文,是以終身不免埤汙傭俗⑤。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⑥腐儒之謂也。

[註釋] ①黨:親近。②言:壹說當為“善”字。③觀: 當為“勸”字。④黼黻(fǔ fú府服):古代禮服上所繡的花紋。⑤埤:通“卑”。傭:通“庸”。⑥“《易》曰”句:引自《周易·坤卦》。括,紮結。

凡說之難①,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亂。未可直至也,遠舉則病繆②,近世則病傭③。善者於是間也,亦必遠舉而不繆,近世而不傭,與時遷徙,與世偃仰,緩急嬴絀④,府然若渠匽檃栝之於己也⑤,曲得所謂焉,然而不折傷。故君子之度己則以繩,接人則用抴⑥。度己以繩,故足以為天下法則矣。接人用抴,故能寬容,因求以成天下之大事矣⑦。故君子賢而能容罷⑧,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淺,粹而能容雜,夫是之謂兼術。《詩》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⑨此之謂也。

[註釋] ①說(shuì稅):勸說。②繆:通“謬”。③世:當為“舉”字,下同。④嬴:通“贏”,盈余。絀:屈,不足。⑤府:通“俯”。渠匽:攔水壩。匽,通“堰”。檃栝(yǐn kuò隱括):矯正曲木的工具。⑥抴(yè葉):通“枻”,短槳,這裏指船。⑦求:當為“眾”字之誤。⑧罷(pí疲):與“賢”相對,指不具備好的品質(的人),不能幹(的人)。⑨“《詩》曰”句:見《詩經·大雅·常武》。

談說之術:矜莊以蒞之,端誠以處之,堅強以持之,分別以喻之①,譬稱以明之,欣驩芬薌以送之②,寶之珍之,貴之神之,如是則說常無不受。雖不說人,人莫不貴,夫是之謂為能貴其所貴③。傳曰:“唯君子為能貴其所貴。”此之謂也。

[註釋] ①分別:應與下文的“譬稱”互換。 ②驩:同“歡”,歡喜,高興。芬薌(xiāng鄉):和氣。薌,香。③為:當為衍文。

君子必辯。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焉。是以小人辯言險而君子辯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則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辯不若其吶也①;言而仁之中也,則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於上所以道於下,正令是也;起於下所以忠於上,謀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無厭。誌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言君子必辯。小辯不如見端,見端不如見本分②。小辯而察,見端而明,本分而理,聖人士君子之分具矣。

[註釋] ①吶(nè訥):同“訥”,說話遲鈍。②見:“見本分”之“見”當為衍文。端:端倪,頭緒。

有小人之辯者,有士君子之辯者,有聖人之辯者: 不先慮,不早謀,發之而當,成文而類,居錯遷徙①,應變不窮,是聖人之辯者也。先慮之,早謀之,斯須之言而足聽,文而致實②,博而黨正③,是士君子之辯者也。聽其言則辭辯而無統,用其身則多詐而無功,上不足以順明王,下不足以和齊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則節④,足以為奇偉偃卻之屬⑤,夫是之謂奸人之雄,聖王起,所以先誅也。然後盜賊次之。盜賊得變,此不得變也。

[註釋] ①居:通“舉”,舉措,安置。②致:同“質”,信。③黨:通“讜”,直言。④噡:同“譫”,多言。⑤偃卻:同“偃蹇”,驕傲。

鑒賞 單就字面意思理解,《非相》應該是壹篇批判相形論命之術的駁論文,然而荀子寫作此文的更深層含義卻是要推出他心目中最有效的治國之道。

“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在荀子看來,人和禽獸的根本區別就在於是否具有辨別是非善惡的能力,否則人只不過是會直立行走的高等動物罷了。日常生活中,人們常常容易被姣美的面容迷惑,從而喪失了基本的是非準則,直至被現實擊得頭破血流,方才痛覺今是而昨非。荀子以堯、舜、伊尹、周公、孔子以及桀、紂等諸多古代名人妍醜不壹的長相為例,指出國家的盛衰興亡與統治者的外在容貌並無直接關聯,甚至在歷史的進程中往往還會出現“世俗亂君”與“鄉曲儇子”這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反例。人們之所以被迷惑,並非是帝王們故意以外在容貌設下騙局,主要還是由於自身“聞見之不眾,論議之卑爾”。“善琴弈者不視譜,善相馬者不按圖。”(魏源《默觚·學篇》)只有空洞無知的靈魂才會把形式美作為判斷人物的唯壹標準。飄風驟雨不終朝,戰爭年代的變幻無常使人們的心靈變得日益脆弱空虛,荀子振策警言:“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正是為了點醒那些將生命的希望寄托於求簽祝禱相形占夢的俗世庸夫。

荀子從外表深入到思想,再由思想言及行動,本文正題也隨之漸漸明朗:“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禮莫大於聖王。”這意味著人們不僅應當具有辨析是非善惡的能力,更應當依據聖王制定的禮法分清貴賤等差,因為穩定的社會秩序是國富民強的根本保證。荀子筆下的“聖王”與壹般古書中的“聖王”含義有所不同。儒家談論王道政治向來以史為鑒,但荀子認為,與其壹味地惜往日而嘆今朝,生搬硬套古代帝王的過期政策,不如在“法先王”的同時也關註壹下那些能夠在現實政治環境中起到立竿見影之效的禮法與策略,無論它們源自上古還是當今,也無論它們遠在四方還是近在身旁。

先秦諸子在連年的戰亂紛爭中跌碎了太多的夢境:孔老夫子遊列國、說諸侯、辦私學、作《春秋》,希冀再現周道輝煌,卻壹生流離失所,屢遭困厄,惶惶兮如喪家之犬;墨子尚賢尚同、非樂非攻、節葬節用,他擎著愛的大纛,不惜摩頂放踵、赴火蹈刃,卻因為自苦太甚而終不能在世間完全推行自己的理論;其余諸子或是辯駁形名探求陰陽,或是運籌帷幄論戰沙場,或是泠然禦風寄情八荒,抑或是逍遙雲端魂系夢鄉。經過激烈的爭論與痛苦的反思,人們發現,無論在時間的經度上還是空間的緯度上,那個曾讓自己日夜企盼的理想國並不存在。現實主義於是順理成章地及時覺醒,並在荀子筆下得以登峰而造極。當眾生齊然壹片地倚賴著對洪荒年代以及三皇五帝的追憶與贊頌來忘卻荒謬殘酷的今世時,荀子卻憤而起言,推翻“舍後王而道上古”的壹貫傳統,而將近世的“後王”與往昔的“周道”壹同納入了自己制定的模範政治體系。拂去漫長的歷史傳播過程賦予舊人舊事的層層光環,是荀子第壹次將“昨天”與“今天”放到了平等的地位加以審視。“君子賢而能容罷,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淺,粹而能容雜”,也是荀子披沙揀金地匯百家之學於壹身,最終做到了“以近知遠,以壹知萬,以微知明”,成為壹代學術宗師。

最後,荀子在文中提出“君子必辯”的主張,“小辯不如見端,見端不如見本分”。辯論批駁不是為了逞壹時的口舌之快,而是為了探詢真理和創造幸福。與其成為《易經》裏那個“無咎無譽”的腐儒,莫若“文而致實,博而黨正”,做壹名以經世濟國為己任的“士君子”。學術研究也並非官僚體制下的附庸產品,真正的學者敢於言人所不能言,行人所不能行,他們堅毅而高潔的學術操守任憑何等的強權也無法撼動,而他們傑出的智慧與人格將如同日月星辰壹般,永遠照耀在歷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