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節 菩薩蠻腰紅袖淚
菩薩蠻
蕊黃無限當山額，宿妝隱笑紗窗隔。相見牡丹時，暫來還別離。? 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
這是壹個衣著華貴的美麗女子，額頭花黃，臉頰朱粉，鬢發上鑲金綴玉的簪子像蝴蝶壹樣翩翩起舞，她淺淺的笑意隱匿在紗窗的背後，是羞澀的甜蜜，還是隱秘的傷感？在這聚散依依的時刻，有誰知道她無言的心事，而此時的窗外，依舊是月圓花好，春意盈盈。
菩薩蠻
翠翹金縷雙鸂鵣，水紋細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 繡衫遮笑靨，煙草粘飛蝶。青瑣對芳菲，玉關音信稀。
又是壹個像夢壹般的春天，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嬉戲的鴛鴦溫柔地互啄著金碧的羽毛，雨後的海棠梨綻開壹樹嫣紅，瀲灩著潮濕的光芒。我曾經在那樣的春天裏用錦袖半掩住自己甜蜜的微笑，和妳壹起看蜂蝶翩翩留連在迷離的煙草。而現在，鎖窗已閉，重簾不卷，縱有滿目春光，當與何人賞？那個征守在玉門關的人兒，連個音信都很少了。
傳說中的溫庭筠是個相貌粗鄙的男子，闊唇肉鼻，寬額大耳，人稱溫鐘馗。可是他的詞作卻極為綺艷。他善於描寫女子的妝容修飾，極盡美艷細膩；善於描摹江南的煙春風物，極盡溫軟濃麗。而這些美艷和濃麗的背後，又深深的蘊藏著壹種幽怨、淒楚和無奈。他和韋莊不同，韋莊寫女子，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男子的身份，只是以當事人的角度在敘述故事，宣泄懷念；而他寫女子，卻幾乎忘卻了自己的特征，直接植入她們的肌膚和靈魂。似乎這些壹妝壹容，壹顰壹笑，壹怨壹嘆，既是這些女子的，也是他自己的。
《菩薩蠻》是溫詞中壹道最亮麗的風景，《花間》中現存十五首，皆綺艷華麗，深致溫婉，美不勝收。可是也許很多人不知道，這只是壹組供宮廷娛樂的應制作品。
溫庭筠出生於壹個沒落的貴族家庭，盡管他的祖輩做過初唐的宰相，但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到溫庭筠的時候，除了壹個才思敏捷的遺傳基因外，幾乎沒有什麽其他值得紀念的東西。但是他卻有壹個資質平庸的宰相朋友令狐绹，兩人私交甚好，當令狐绹聽聞當朝皇帝唐宣宗喜好宮調《菩薩蠻》的時候 ，為了博取歡心，便趕緊請溫庭筠當了搶手，應制二十曲以獻之，並再三要求溫不要外傳。許是太愛惜自己的作品了吧，溫轉頭就把秘密告訴了別人，惱羞成怒的令狐绹大人再也不理他了，於是，二十曲精致的《菩薩蠻》讓這位沒落的貴族淪落到更沒落的境地。
第二節 更漏子時何處月
更漏子背江樓，臨海月，城上角聲嗚咽。堤柳動，島煙昏，兩行征雁分。京口路，歸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銀燭盡，玉繩低，壹聲村落雞。
背靠著江樓，遙望著海月，耳邊盤旋著幽咽的城頭軍號；堤上風搖垂柳，島中水浮青煙，天上分飛去兩行征雁。京口渡頭，暮春時節，我漂泊的歸帆將要上路，而遠方無眠的人，也許還在守著燃盡的銀燈，低垂的殘月，等待著拂曉的第壹聲雞鳴。
更漏子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壹葉葉，壹聲聲，空階滴到明。
玉爐香裊，紅蠟淚凝，畫堂空曠，搖紅的燈影如煙般籠罩著我悠遠的思緒。畫眉已淡，鬢發已亂，冷冷的夜啊，冰凍了寂寞的繡枕錦被；三更的時候，蕭瑟的梧桐上傳來了疏落的雨聲，仿佛在淒苦地述說著那些綿長的離情。無眠的我啊，合著這壹葉葉，壹聲聲，壹起清冷到天明。
征夫路，良人淚，很想把這兩首想象為兩段對唱的曲子。前者在蒼涼凝重中珍藏著熱望，後者在淒風苦雨裏綿延著相思。壹詩兩線是溫詞的主要結構特點，他善於把景物或人物描寫放在明處，而把重要的情感線索隱藏在暗處，只是在該出現的地方稍稍探壹下頭，留下蛛絲馬跡，讓人欲罷不能。詞論家臯文稱溫詞“氣象渾厚”，主要原因就是他的詞“字字有脈絡”。
和韋莊壹樣，溫庭筠的人生似乎也是在趕考和流浪中度過的。二十八歲時，他赴京應試，鎩羽而歸；三十六歲時，又名落孫山；四十四歲，被攆出考場。所不同的是，他的失利不是因為他的能力不夠，而是因為他性格上的狂妄和不羈。才華橫溢的溫庭筠在他年輕時就名噪壹時了，他似乎天生就是壹個考試高手，對於這些經史典籍，詩詞歌賦，他向來不在話下。他僅僅叉了八次手就完成了壹首八韻應試詩的創作，從而贏得了“溫八叉”的美名；他在考場上壹揮而就的同時，還特別喜歡助人為樂，在考官的眼皮下幫別人作弊，並在事後洋洋得意地召告天下，從而又贏得了“救數人”諢名，在他最後的那場考試中，監考官特意給他安排獨立座位，他還是在現場為好幾個考生寫了考卷，終於被監考官趕出了考場之外。他嘲笑宰相令狐绹不學無術，就連微服私訪的唐宣宗都得罪了，落得個文重德輕、令人生憎的印象，從此在官場上就再無立錐之地。
不能不說，歷史上很多文人的悲劇源於性格的悲劇。也許，壹生狂妄不羈的溫庭筠只有在寫作的時候才能端正他的三觀，反觀他的人生，才能在放浪的軀殼裏窺見自己感性細膩而又沈重無奈的靈魂。
第三節? 酒泉子夜鄉思冷
酒泉子日映紗窗，金鴨小屏山碧。故鄉春，煙靄隔，背蘭釭。宿妝惆悵倚高閣，千裏雲影薄。草初齊，花又落，燕雙雙。
日光透過紗窗，香爐的凝煙淡淡地籠罩著屏風上的山水。故鄉的春天，也仿佛隱匿在這淡淡的香煙和幽幽的燈紅裏了。未卸夜妝的女子惆悵地倚在高樓上，迷茫的眼睛透過薄薄的雲霧，投向千裏外看不見的遠方。那裏的春天，綠草如茵，花開花謝，燕子雙宿雙飛。
酒泉子楚女不歸，樓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風又起，杏花稀。玉釵斜簪雲鬟重，裙上金縷鳳。八行書，千裏夢，雁南飛。
不能歸家的南方女子啊，她的小樓築在河邊，枕著彎彎的春水。月兒明了，風兒來了，杏花落了，春天快要過完了，她依然佇立在樓頭。玉簪子斜斜地插在高聳的雲鬢，用金線繡成的鳳凰徜徉在她的血色羅裙。她美麗而寂寞的眼睛眺望著遠方，多想把遙遠的夢折疊成信箋，拜托南飛的大雁，捎給千裏之外的故鄉。
《酒泉子》句短頓挫，尤以三字句居多，讀來有很強的跳躍感，而句與句之間的留白更是給了讀者豐厚的想象空間，令他的詞在清晰的畫面鏈中蘊藏著幽深的情感鏈，從而產生言簡義豐的藝術效果。
壹生不得誌的才子溫庭筠最大的官才做到國子監助教，其余時間，幾乎都在顛沛流離和流放巡遊中度過，在生命的後期，他更是窮苦潦倒，但是他始終沒有改掉放浪不羈的個性，直到又壹次在青樓夜醉後與巡檢的小兵發生爭執，被打斷了門牙，並且從此名聲落拓，求告無門，最後羞憤難當，抑郁而終。
混跡於青樓的日子，讓他結交了許多歌姬舞女，她們背井離鄉，浪跡江湖，在濃妝艷抹的背後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酸苦。溫庭筠的才情提升了她們歌舞藝術的高度，她們的生活也同樣給了詞人創作的靈感。也許飽嘗白眼的溫庭筠只有在這些花間柳巷才能施展他真正的才華，獲得真正的尊重和友誼吧。因此，為這些飄零他鄉的女子代言，成了溫詞的又壹個類別。
第四節? 衷情空訴待誰知
訴衷情鶯語，花舞，春晝午，雨霏微。金帶枕，宮錦。鳳凰帷。
柳弱蝶交飛，依依。遼陽音信稀，夢中歸。
流鶯在歌， 繁花在舞，而細雨卻紛飛在這個春天的中午；鋪開金邊的枕頭，宮紗的錦被，拉上繡著鳳凰的簾幕，讓我盡情地做個夢吧。在夢裏，我看見柳枝上紛飛的蝴蝶，相依相偎。遼陽的音信越發少了，和妳相見的日子，只有在夢裏才能回歸。這似乎是壹個閨中思婦的形象，沿襲他獨特的詞風，用景物的濃麗和華美，反襯主人公內心的淒涼和悲苦，壹種思念無助到只能在夢裏尋求實現，那該是怎樣壹種痛徹心扉的絕望！
說到溫庭筠，還是要談壹談魚玄機的，壹個濃香側艷的花間詞人的生平找不到壹絲感情的痕跡，總會讓人有不圓滿的感覺。
魚玄機，原名魚幼薇，是唐朝著名女詩人，十三歲的時候認識了比她大三十歲的溫庭筠，從而結成了師生關系。盡管溫老師相貌奇醜，形容蒼老，但是從壹些唱和的詩中我們可以知道，情竇初開的幼薇姑娘依舊對這位才華橫溢的老師產生了深深的迷戀。
寄飛卿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霧清；月中鄰樂響，樓上遠日明。
枕簟涼風著，謠琴寄恨生；稽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
冬夜寄溫飛卿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起， 透幌紗窗惜月沈。
疏散未閑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這些嬌嗔的埋怨和幽涼的表白也深深打動了溫庭筠的心，但是顛沛潦倒而又蒼老不堪的他終於沒有勇氣接受壹個豆蔻年華的癡情。在壹個合適的時間，他把她介紹給了另壹個才子李億。李億很喜歡魚幼薇，可是他更怕家裏的悍妻，便將魚幼薇安排在壹個道觀，不久以後，竟然逐漸冷落至不見音信了。遭受了強大打擊的孤傲女子從此性情大變，她改名魚玄機，大肆結交風流才子，社會名流，吟風弄月，紙醉金迷，生生地把道觀變成了壹座青樓。後來又因為爭奪壹個琴師而把身邊的侍女活活打死，最後鋃鐺入獄，城門處死。死時，年僅二十七歲。
這首訴衷情，就是溫庭筠在聽聞她要被處斬的前夜寫的。傳說他先是吹奏了壹段《訴衷情》的曲子，然後披衣提筆，壹揮而就。誰也不知道，這首以思婦為幌子的代言詞裏蘊藏著詞人怎樣復雜的情感。
第五節? 清平樂句隱璇璣
清平樂上陽春晚，宮女愁蛾淺。新歲清平思同輦，怎奈長安路遠。鳳帳鴛被徒熏，寂寞花鎖千門。競把黃金買賦，為妾將上明君。
上陽宮的春色漸漸老去，宮女的娥眉漸漸淡了，太平新春的時節多想與君王同乘壹攆啊，可惜洛陽到長安山高路遠。錦被壹次次被熏香，繁花壹季季繁茂地堵住宮門，人也壹年年地老去了。只能用千金競相購買長門賦，呈給君王，盼望有壹天能想起當初的那個誰。
這首詞從字面上解讀，會令人想起白居易的《上陽白發人》，是對年長色衰的失寵宮娥的婉諷。但是古典文學教育家華鍾彥說：“長安路遠，謂君恩疏遠。”恐怕是以宮女來喻己吧。確實，這個隱喻象征的手法在溫詞中屢見不鮮。
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眉尖小山重疊，額上花黃明滅，蓬松的雲鬢半掩住雪白的臉頰。慢慢地梳洗，懶懶地打扮。擷壹朵花插在雲鬢，鏡子裏那個美麗的女子啊，人和花壹樣的嬌媚。剛穿上的繡花夾襖上，輕快地飛著雙雙對對的鷓鴣。
在這首詞裏，詞人用盡筆墨鋪陳了壹個女子梳洗打扮的過程，從眉目到頭面到裙飾，極盡美艷華貴之能事。此外，沒有壹點其他的痕跡。但是，透過精致的妝容背後，透露主人公某些隱秘的情緒。“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女為悅己者容，而她在修飾自己的時候，卻是如此這般的百無聊賴，想必縱有千般嬌媚，怕是無人悅吧，在這兩個形容詞的背後，藏著深深的寂寞和空虛。
張惠言《詞選》說：此感士之不遇也。早在楚辭時期，屈原的香草美人就成了詩人的壹種寄寓和象征，我認為，溫詞沈溺於在女子美艷外貌和優美服飾中渲染孤獨和憂傷，很多都源於對自己懷才不遇的壹種寄托。就是《訴衷情》，也是運用了這樣的隱喻筆法。也真是這樣的隱喻和象征技術，給他的詞增添了壹種綺艷和迷離的色彩，所以，後人喜歡將他的詞和李義山的詩相提並論，合成為溫李，成為晚唐時期壹道奇幻的風景
除此之外，溫庭筠的詞在結構上明暗交織，線條豐盈，初讀甚澀，細讀則余香滿口，頗有余味，開後期婉約詞風之首；在語言上疏密有致，善用短語和語詞組織語言，留白處引人入勝；尤其在尾句，善以景語作結，深致曲婉，余韻幽長，為後人效仿。
? 壹個桀驁不馴的書生，壹個才華橫溢的詩者；壹個徒有抱負的士人，壹個寄生青樓的白衣；壹個紙醉金迷的浪子，壹個憐香惜玉的長者。不知道如何去總結這個充滿矛盾的歌者，還是以壹首《菩薩蠻》作結吧。
菩薩蠻。讀溫庭筠
碧香紅綺千鐘醉，柳風萍雨煙春淚。明月小霜橋，高樓金步搖。
狂蕭橫白眼，遊世若輕玩。斷夢落荒城，天涯芳草生。
（201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