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者,衛人也,好用兵。嘗學於曾子,事魯君。齊入攻魯,魯欲將吳起,吳起取齊女為妻,而魯疑之。吳起於是欲就名,遂殺其妻,以明不與齊也。魯卒以為將。將而攻齊,大破之。
魯人或惡吳起曰:“起之為人,猜忍人也。其少時,家累千金,遊仕不遂,遂破其家。鄉黨笑之,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余人,而東出衛郭門。與其母訣,?鼙鄱?盟曰:‘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遂事曾子。居頃之,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起乃之魯,學兵法以事魯君。魯君疑之,起殺妻以求將。夫魯小國,而有戰勝之名,則諸侯圖魯矣。且魯衛兄弟之國也,而君用起,則是棄衛。”魯君疑之,謝吳起。
吳起於是聞魏文侯賢,欲事之。文侯問李克曰:“吳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於是魏文侯以為將,擊秦,拔五城。
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文侯以吳起善用兵,廉平,盡能得士心,乃以為西河守,以拒秦、韓。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孟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武侯曰:“善。”
(即封)吳起為西河守,甚有聲名。魏置相,相田文。吳起不悅,謂田文曰:“請與子論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鄉,韓趙賓從,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時,屬之於子乎?屬之於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屬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吳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田文既死,公叔為相,尚魏公主,而害吳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吳起為人節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與武侯言曰:‘夫吳起賢人也,而侯之國小, 又與強秦壤界,臣竊恐起之無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謂武侯曰,‘試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則必受之,無留心則必辭矣。以此蔔之。’君因召吳起而與歸,即令公主怒而輕君。吳起見公主之賤君也,則必辭。”於是吳起見公主之賤魏相,果辭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吳起懼得罪,遂去,即之楚。
楚悼王素聞起賢,至則相楚,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之士。要在強兵,破馳說之言從橫者。於是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故楚之貴戚盡欲害吳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屍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並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並中王屍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語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於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
(譯文)
吳起,衛國人,喜歡用兵打仗的事情。曾經在曾申的門下讀書,後來侍奉魯國的君主。有壹年,齊國軍隊進攻魯國,魯穆公想用吳起為將率軍抵抗,由於吳起的妻子是齊國人,因而魯國人懷疑他,吳起為了成名立業,就把他的妻子殺死,借此證明他與齊國沒有聯系。魯君便任吳起為將。吳起率領魯軍抗擊齊國,大敗齊軍。
魯國有人向國君說吳起的壞話,說:“吳起的為人,是個生性猜疑殘酷的人。他年輕的時候,家裏富裕累積千金,因奔走各國謀求做官沒有成功,結果家道破落。同鄉同族的人譏笑他,吳起便殺死了毀謗他的三十余人,因而從衛都外城的東門出走。離家前,他與母親訣別,咬開手臂向母親發誓說:‘我如不當上卿、相,決不再回衛國來。”於是奉事在曾子門下,過了不久,他的母親去世,吳起始終不回家奔喪。曾子很卑視他,並且與他斷絕師生聯系。吳起這才到魯國,學習兵法,以便侍奉魯君。魯君懷疑他,吳起便殺死妻子,以此求得為將。但魯是個小國,有了打敗齊國的名聲,各國諸侯就會圖謀魯國了。況且魯、衛實屬兄弟之國,君主重用吳起,那就是拋棄衛國。”由此引起了魯君的懷疑,辭退了吳起。
吳起聽說魏文侯賢明,很想為他出力。魏文侯問魏相李克說:“吳起的為人怎麽樣?”李克回答說:“吳起貪慕功名而且好色,然而帶兵打仗司馬穰苴也超不過他。”魏文侯於是用吳起為將,進攻秦國,攻取了五座城邑。
吳起擔任將領,能與士卒中地位最底下的人同穿壹樣的衣服,吃壹樣的飯食。睡覺時不鋪設席子,行軍時不騎馬,不乘車,親自包裹背負軍糧,與士卒分擔艱難困苦。士卒中有個患毒瘡病的人,吳起用嘴替他吮出膿血。這個士卒的母親聽到此事後,大哭起來。有人問他說:“妳的兒子是個士卒,吳將軍親自替他吮膿血,妳為何啼哭呢?”士卒的母親說:“不是因為這個啊!以前,也是吳將軍為他父親吮過毒瘡的膿血,他父親就在作戰時有進無退,終於戰死在敵陣之中。吳將軍現在又為他的兒子吮膿血,我不知道他又將死在哪裏,所以悲傷地哭起來!”
魏文侯認為吳起善於用兵,廉潔、公平,完全得到士卒的歡心,於是派他擔任西河守的官職,以便抵禦秦國和韓國。
魏文侯死後,吳起便侍奉他的兒子武侯。有壹次,魏武候乘船沿西河順流而下,駛至西河中段,回頭對吳起說:“多麽壯美啊!山河的險固,這是魏國最為寶貴的!”吳起回答說:“在於德政,不在於山河的險固。從前,三苗氏部落,左邊是洞庭湖的水,右邊是彭蠢湖的波濤,由於部落首領不修好仁德、禮義,大禹滅亡了他。夏桀統治的地區,左臨黃河、濟水,右靠泰山,華山、伊闕山在它的南面,羊腸在它的北面,因治理國政不仁,成湯起兵將他放逐。殷紂王的國家,左傍孟門山,右依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面,黃河流經它的南面,因修政不仁,周武王殺死了他。從這些看來,在於德政,不在河山的險固。如果君主不修治德政,這只船中的人都會成為敵國的人了。”武侯說:“講得好!”
(立即任命)吳起繼續擔任西河守的官職,而且吳起的名氣也更大了。魏國設置相職,任命田文為相。吳起心裏很不高興,對田文說:“我請求和您討論功勞的大小,可以嗎?”田文回答說:“可以”。吳起說:“統帥三軍,能使士卒樂意死戰,敵國不敢圖謀我國,您與我那個的功勞大?”田文回答說:“我不如您。”吳起說,“治理百官,使萬民親近,充實府庫,您與我那個的功勞大?”田文回答說:“我不如您。”吳起說:“防守西河,而使秦國的軍隊不敢向東進攻,韓國、趙國象賓客壹樣地歸服魏國,您與我那個的功勞大?”田文回答說:“我不如您。”吳起說:“這三點,您都屈居我以下,而職位卻居我之上,這是什麽原因呢?”田文回答說:“君主年少,國家還不穩定,大臣們尚未依附,還沒有取得百姓的信任,正在這個時候,相位屬於您,還是屬於我呢?”吳起沈思了好久,說:“應該屬於您啊!”田文說:“這就是我職位居您之上的原因。”吳起才知道自已不如田文。
田文死後,公叔擔任魏相,娶魏公主為妻,很妒忌吳起。公叔的仆人說:“要吳起離開魏國很容易。”公叔說:“有什麽辦法?”他的仆人說:“吳起的為人節儉、清廉,但喜好名聲。您在先前曾對武侯說:‘吳起是個有賢德的人,但武侯的國家小,又同強大的秦國接壤交界,我心裏惟恐吳起沒有留在魏國之心。’武侯馬上說:‘怎麽辦?’您乘機對武侯說:‘可以由公主試探他是否能留在魏國,吳起有留在魏國的心就會接受,無留魏之心就會謝辭。用這個辦法可以推斷他有無留心。’您可召見吳起壹同到家裏,並故意令公主發怒,以鄙視您。吳起見公主看不起自己的丈夫,那必然會辭去。”於是吳起看到魏公主蔑視魏相,果然辭別魏武侯。武侯因此懷疑吳起,不再信任他了。吳起害怕武侯加罪,便離開魏國,隨即到了楚國。
楚悼王向來聽說吳起賢德,吳起到楚後,便命他為楚相(令尹)。吳起依法辦事,令出必行,裁減無關緊要的官吏,廢除遠房公族宗室的供養,以撫養為國作戰的將士。首要的是使楚國的軍隊強大,斥退那些假借合縱連橫來遊說的人。於是取得了南面平定百越,北面吞並陳國、蔡國,打敗三晉(韓,趙,魏),西面攻伐秦國的勝利。各國諸侯都害怕楚國的強大。但是,楚國的貴族及宗室親戚卻想謀害吳起。到楚悼王死時,宗室大臣發動叛亂圍攻吳起,吳起逃向停放悼王屍體的地方,伏在王屍上。攻擊吳起的暴徒用箭射殺吳起,並且也射中了王屍。悼王葬禮完後,太子臧(楚肅王)即位,於是派令尹全部誅殺亂射吳起又中王屍的舊貴族。滅公族、宗室因犯射殺吳起中王屍之罪的有七十多家。
司馬遷評論說:人們所稱譽用兵打仗的道理,都說《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到處都能看到,所以就不必談論了,這裏只是評論他們的生平事跡和所涉及到的情況。俗話說:“能做得到的人,未必能講出道理來,能講出道理來的人,未必能做得到。”孫臏能估計出龐涓的作戰行動,可算得英明啦!但是他卻不能預計和避免刖足的苦刑。吳起勸說魏武侯,不要看重山河的險固,要重視修明德政,然而到了楚國,推行了壹套裁減官吏、損害公族的辦法,卻葬送了自己的生命。真是可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