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燈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亂。聞說洊亭新水漫,騎款段,穿雲入塢尋遊伴。
卻拂僧床褰素幔,千巖萬壑春風暖。壹弄松聲悲急管,吹夢斷,西看窗日猶嫌短。
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壹水縈花草。茅屋數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
午枕覺來聞語鳥,欹眠似聽朝雞早。忽憶故人今總老。貪夢好,茫然忘了邯鄲道。
[譯文]:
平岸小橋,被群山圍繞。壹江春水似溫柔的蘭花被花草環繞。幾間茅屋,窗戶幽深,纖塵不染,每時每刻都有春風來清掃。午睡醒來聽到鳥叫,回想起當年當官趕早朝聽雞起早的情形。又忽然想起往日的朋友都老了。還是睡覺好啊,忘掉邯鄲道,忘掉那些建功立業的思想吧。
[賞析]:
這首詞是作者退隱之後定林院生活的壹個剪影式寫照。上片寫壹次騎驢春遊,起拍二句點明節令,描繪鐘山春意盎然的景象。燈火,指元宵節彩燈。宋時元夜燈節,熱鬧異常。蔡絳《鐵圍山叢談》:“上元張燈,天下止三日。”當時收燈後,又有出城探春的習俗,而江南孟春,不同於北方,往往收燈後便已芳草如茵、春意滿野。而鐘山壹帶,竹木蔥蘢,萬花競秀,景色更為誘人。“撩亂”,寫出山花爭奇鬥艷,撩惹行人。“燈火已收”而山花滿眼,用筆正所謂掃處還生。這二句,即寫了江寧附近的季候特征,又點出作者居住的山中環境。美景良辰,引逗起詞人覽賞春色的興致,於是筆鋒壹轉,由“聞說”領起以下三句,寫洊(jiàn)亭之遊。洊亭鐘山西麓,溪水青青,花木如繡,是作者喜愛遊賞的風景勝地。王安石《馬死》詩李壁註引《建康續誌》雲:“金華俞紫琳清老,嘗冠禿巾,掃搭服,抱《字說》,逐公之驢,往來法雲、定林,過八功德水,逍遙洊亭之上。”“新水漫”,說明是雨後,經春雨洗禮,郊原格外清新。款段,馬行遲緩貌。語出於《後漢書。馬援傳》“乘下澤車,禦款段馬”,李賢註:“款猶緩也,言形段遲緩也。”後借指駑馬。這裏作者實用以指他所騎的毛驢,亦取其“形段遲緩”之意。作者退居江寧時,神宗賜他壹匹馬,後來馬死了,他外出旅遊就騎毛驢。“蹇”謂蹇驢。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二載,王安石江寧,“築第於白門外七裏,去蔣山亦七裏,平日乘壹驢,從數僮遊諸山寺。欲入城則乘小舫,泛潮溝以行,蓋未嘗乘馬與肩輿也。”這次正是騎毛驢野遊,心閑意靜,恬然自若,什麽升沈得失、堯桀是非,仿佛早拋至九霄雲外,其精神超然塵外。定林寺左右,峰巒復沓,後環屏風,前障桂嶺,其間雲霧繚繞,跨驢繞行山徑,時要通過雲層,故曰“穿雲”。山間谷壑毗連,四周巒嶂如屏,形成不少花木叢生的天然塢堡,如定林寺附近有道士塢,洊亭附近有桃花塢等。
詞人行經此種地帶,不免停轡徜徉,訪勝探幽,故曰“入塢”。才行高岡,又入低谷,故曰“穿雲入塢”。不畏雲霧迷茫,不避谷堐低濕窈深,不計山路崎嶇回環,而去尋訪遊伴,探奇覽勝,壹句中連用“穿”、“入”、“尋”三個動作詞,充分表現了詞人壹心尋春的濃厚遊興,描繪出他自命“山野之人”的生活情趣。 下寫僧齋晝寢,詞人遊興已盡,依然回歸山寺,就床而臥。過片另起壹意,意脈不斷。卻,還也,仍也。上寫遊山,此寫憩寢,事有轉折,故用“卻”字。 因為孤身棲居山寺,故要拂拭僧床,撩起白色的帷帳。“僧床”、“素幔”,寫明作者生活清寂雅素,也突出了寄身山寺的生活特點。“千巖萬壑”承上“山南山北”,“春風暖”回應“正月半”。值此東風駘蕩,春光融融,詞人怡然自適的心境也仿佛與大地春色融契而為壹,加之遊山的困乏,於是他漸漸沈入靜謐而深穩的夢中。不知何時,山間的壹派松濤之聲,把他從酣夢中驚醒,擡眼望去,紅日照臨西窗,而詞人的睡意猶未足。煞拍三句寫夢醒。“悲急管”,謂松濤猶如急切的笛聲,深山中嗚咽地悲鳴,仍切山林環境下筆,松聲帶有作者的感情色彩。
這首寫政治家兼文學家的王安石,野遊尋春與大自然的默契中,得到了心境的恬靜,沈入了暫時的酣眠,然而,壹時的心理平衡,卻被四周突然闖入的急切悲涼的松濤聲所打破,無怪乎作者起看日光,不能不嫌夢境之短了,這正隱隱透露了作者身雖幽閑而內心並不平靜的精神狀態。全篇即事寫景,全以白描手法勾勒,物象清幽,氣韻蕭散,充滿脂膩粉香的北宋前期詞壇上,這首詞頗有壹枝獨秀的風致。
王安石晚年這首山水詞所表現的是壹種恬靜的美,就中反映出他退出政治舞臺後的生活情趣和心情:對世途感到厭倦,而對大自然則無限向往,動輒借自然景物以抒發自己的幽懷。全詞以景起,以情結,而情與景之間,由茅屋午夢加以溝通,使上下片寫景與抒情之間不覺截然有分界。
起首二句寫得極為娟秀,為人所稱譽,乃融化他人詩句而來。吳聿《觀林詩話》記王安石“嘗於江上人家壁間見壹絕,深味其首句‘壹江春水碧揉藍’,為躊躇久之而去,已而作小詞,有‘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壹水縈花草’之句。蓋追用其詞。”此見詞人善於融煉詩句,渾然天成。他用“壹水”來概括“壹江春水”,添“縈花草”三字烘托春光爛漫,豐富了原句的內容,提取原詩菁花,調合得巧妙自然。“柔藍壹水”,形容水色清碧,“柔”下得輕盈貼切,形象生動,使詞的畫面呈現出壹種美麗、清新、寧靜的色彩美。“茅屋數間窗窈窕”三句,以“窈窕”形容窗的幽深,反映出茅屋“千嶂抱”著的竹林裏的深窈秀美。他同期寫的《竹裏》詩可與此參讀:“竹裏編茅倚石根,竹莖疏處見前村。閑眠盡日無人到,自有春風為掃門。”此即詞中“茅屋數間”的壹般情景。“茅屋”三句,包涵了《竹裏》詩的全部情景,但情韻連續,融成壹片,更見精嚴。“午枕覺來聞語鳥”壹句,見出詞人那種與花鳥***憂喜、與山水通性情的悠閑的情致與恬淡的心境。“欹眠”句,從睡醒聞鳥聲,聯想到當年從政早朝時“騎馬聽朝雞”,恍如隔世。這並非久靜思動,卻是絢爛歸於平淡後常有的心理反應。
其比較的結果,馬上的雞聲還是比如今枕上的鳥聲動聽。此意由下文再補足。“忽憶故人今總老”,反襯自己之已老。而今貪愛閑話的午夢,已丟卻盧生邯鄲道上所作的“建功樹名,出將入相”的黃粱幻夢(見唐沈既濟《枕中記》)。王安石二次罷相隱居金陵以後,心境漸漸平淡下來。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王荊公不愛靜坐,非臥即行。晚蔔居鐘山謝公墩,畜壹驢,每食罷,必日壹至鐘山,縱步山間,倦則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歸。”這種曠日的遊歷體察,引發詞人創作了不少描寫水光山色的景物詞。這首詞,藝術的錘煉上比早年更為成熟。歷來的評論家,極推崇王安石晚年寫景抒情的小詩,而往往忽略這類風格的詞。其實,這首得比其同類的詩還要出色。此詞的主要特色,是善於融詩入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