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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原文閱讀|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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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裏送秋雁,

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②

俱懷逸興壯思飛③,欲上青天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今安徽省宣城縣有南齊詩人謝脁任宣城太守時所建北樓(壹稱謝脁樓或謝公樓,唐末改稱疊嶂樓)。天寶末年,李白在這裏餞別李雲,並寫下膾炙人口的詩篇,這就是 《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

前人論及李白詩風,謂其“發想超曠,落筆天縱,章法承接,變化無端,不可以尋常胸臆摸測”(《昭味詹言》 卷十二)。鄭振鐸先生也曾指出:李白“騁其想象的飛馳,盡其大膽的遣辭,壹點也不受什麽拘束,壹點也不顧忌什麽成法,所以能夠狂言若奔川赴海,滔滔不已”(《插圖本中國文學史》 第二十五章) 《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壹詩發想超曠,無拘無束,典型地體現了李白詩的主體風格。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這起句“破空而來,不可端倪。”(《唐宋詩舉要》引)詩題是“餞別”,卻不從餞別之地落筆,也不從對方李雲著墨,而以深沈的慨嘆領起: 光陰似箭,棄我而去,無可挽留;而今天煩憂甚多,使我心亂如麻。將詩人彼時彼地的特殊心境和盤托出。“棄”、“不可留”,言時不我待,歲月無情,其中蘊含著自己在過去流逝的歲月裏壯誌未酬壹事無成的愁苦,“亂”、“多煩憂”寫心緒煩亂,憂思不斷。昨日之日說過去,今日之日說現在,兩句詩把過去時長期不得誌的抑郁和現在時的煩憂連成壹片,使我們深深感受到天才詩人的精神苦悶。為什麽會有無窮的苦悶?難道 “棄我去者” 當真是“昨日之日”嗎?詩人曾明確地表白:“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送蔡山人》)足見拋棄“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 的詩人的,是當世的統治者。李唐王朝處在由盛而衰的大轉變中,詩人時刻為國家命運而擔憂。只要聯系壹下詩人在長安三年類乎清客倡優的生活,以及“賜金放還”的結局,也就可以知道他不能不在“多煩憂”的愁苦中打發光陰,壹日又壹日,壹年復壹年了。

“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這兩句點明時令、地點。“高樓”照應題面“謝脁樓”。秋風勁吹,大雁南飛,壹對親友在高樓上暢飲抒懷,依依惜別。前句明寫餞別時令,實則已暗示出李雲之遠行。“對此”,面對眼前的秋色。此時,“雁廱廱而南遊兮。”詩人雖然只寫了長風、秋雁,但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卻是悲秋之祖宋玉的如下描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僚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坎廩兮貧士失職而誌不平。”(《九辯》)如此秋景與李白心境和諧壹致。只不過李白壹以當十,濃縮到風送秋雁壹句詩裏了。於是,迸發出“可以酣高樓”的詩句。這有兩層意思: 壹是為送友而酣飲,二是為銷愁而酣飲。正如王曉衢所評論的:“日月如流,光陰如駛,已去之昨日難留,方來之憂思煩亂。況人生聚散不定,而秋氣又復可悲。當此秋風送雁,臨眺高樓,可不盡醉沈酣,以瀉我憂乎!”(《古唐詩合解》 卷三)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兼顧題面“餞別”的主客雙方,前句贊李雲,後句說自己。他們酣飲高樓,談古論今,吟詩誦文,漢代文章、建安七子、謝朓詩歌等等,無壹不在論列、品評之內。翁覃溪評曰:“蓬萊句從中突起,橫亙而出。”其實,這兩句詩很可能是從餞別談話的諸多內容中提煉出來的,蓬萊,為傳說中的海上神山,“幽經秘錄皆在焉”。東漢時學者稱東觀( *** 的藏書機構)為老氏藏室,道家蓬萊山。後來唐人常以蓬山、萊閣指秘書省。李雲校書秘書省,故稱李雲的文學作品(並非專指無韻之文) 為“蓬萊文章”,並用建安風骨來贊美之。“小謝”是用典。《宋書》:“謝惠連,陳郡陽夏人。族兄靈運,深加知賞,後為司徒彭城王法曹,年二十七卒。”梁鐘嶸《詩品》稱“宋法曹參軍謝惠連”為“小謝”,評其詩曰:“小謝才思富捷。恨其蘭玉夙雕,故長轡未騁。《秋懷》、《搗衣》 之作,雖復靈運銳思,亦何以加焉。”(《詩品》卷中)李白詩的“小謝”即源於此。因為詩人於“謝朓樓”餞別親友,又驗之以詩人壹貫對謝朓的稱頌,所以此處“小謝”實指謝脁而言。前句蓬萊文章,是借指李雲作品;後句小謝清發,則借喻李白詩歌。意謂:“子(李雲) 校書蓬萊宮,文有建安風骨,我(李白)若小謝,亦清發多奇。”(唐汝詢 《唐詩解》)詩中 “清發”即清明,是清新明爽之意。“建安骨”,即建安風骨,指建安詩人“誌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的剛健風格。這不是壹首論詩詩,但從李白對建安骨和小謝詩的肯定評價中,可以窺知其文學思想之壹斑。這是我們誦讀此詩後的壹個額外的收獲!評論家們論及李白的文學主張、審美理想時,常常稱引這兩句詩,不是沒有道理的。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說彼此皆懷有超逸之情趣,敏捷之才思奮發飛揚,幾欲升天覽取明月。“壯思”,疾思,“壯”當訓“疾”。劉楨《贈官中郎將》:“君侯多壯思,文雅縱橫飛。”謝脁 《七夕賦》 亦雲:“君王壯思風飛,沖情雲上。”李白的 “壯思飛” 當本此。從“壯思”語典的來歷,亦可知“俱”字絕非虛設,“逸興壯思” 當為建安七子和小謝及李雲和李白所***有。李白詩中頗多明月之句,譜寫了壹支支優美動人的月光曲。“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雲端。”(《古朗月行》)這是李白童年時代天真的想象;“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裏長相隨。”(《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這是李白望月思鄉的真情流露;“青天明月來幾時,我今停杯壹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把酒問月》)這是李白抒發明月於人既親切又神秘的奇妙之感。而在謝脁樓上,詩人酒意正濃,詩興勃發,他竟出人意表地吟唱出 “欲上青天覽明月”這樣千古不朽的名句!似乎忘記了 “人攀明月不可得”這樣壹個基本事實。也許這屬於“天然去雕飾”的壹時興到之語,但那出奇制勝的驚人的想象力,所表達的對於光明皎潔世界的熱烈向往和執著追求,不能不令人感動不已、嘆為觀止。建安文人、齊梁詩人雖然寫過許多吟詠明月的詩賦,也不乏佳句雋語,但是,都不能與李白覽月之奇思妙想並論,“詩詞迅快”(王安石贊語)、“飲似長鯨快吸川,思如渴驥勇奔泉”(陸遊贊語)、“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皮日休贊語)壹類贊語是不能贈給他們的,唯李白才當之無愧!

從詩的章法上看“蓬萊” 四句是照應題面,兼及雙方的。這裏的高妙之處在於,其構思始終圍繞謝公樓和小謝來進行。貌似不偏不倚,既說李雲文章,又賞小謝之詩,於“逸興壯思”前又罩以“俱懷” 二字。但在實際上,這首詩與其說是稱道李雲(即將離開謝公樓),不如說在贊美小謝(謝公樓建主);與其說是寫餞別情誼,不如說在直抒胸臆。如是理解,或許更能貼近李白的創作動機,更能透視隱匿於詩歌表層之內的深邃意蘊。上天覽月,這會是李雲的氣魄、謝詩的境界嗎?不太象。李白在詩裏肯定李雲和小謝,其實也就是肯定李白自己,肯定自己的宏偉抱負,肯定自己的出眾才華。

有抱負的人,歷代不乏;才華橫溢者,何世曾無?僅六朝時期,就有陶淵明、鮑照、謝朓、吳均等等,“有誌不獲騁”是他們的***同命運。而當餞別謝公樓之際,小謝的壹生遇遇,自然清晰地浮現在詩人李白的眼前。雖然小謝也曾有過快意的時期,但更多的歲月卻是在恐懼、煩憂、愁悶中渡過的 (其生平詳見拙文 《謝朓及其詩歌簡論》)。他有過“濟蒼生”之誌向:“京洛多塵霧,淮濟未安流。豈不思撫劍,惜哉無輕舟!”(《和江丞北戍瑯琊城》)更有無窮的悲愁:“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空為大國憂,紛詭諒非壹。安得掃蓬徑,銷吾愁與疾?”(《高齋視事》)詩人自已的“煩憂”和小謝的“悲”“愁”,在李白的思古幽情中交織壹起,匯聚壹處,仿佛無邊無際的愁雲籠罩在謝公樓的四周。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這是詩人借餞別親友而思古人之後,直面慘淡人生所噴發出來的深沈感慨。乍讀似覺突兀而來,而實際自有神理隱然蘊於其間。謝公樓前,宛溪、句溪兩水終年奔流不息,故“抽刀斷水”之喻,出自眼前之景,言近旨遠,自然天成。此其壹;“銷愁”句之既與開端相呼應,又與思古之情相連接,不可或缺,亦不得移位,恰到好處。此其二;孔子曾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此後,幾乎“舉世只知嗟逝水”(貫休 《山居詩二十四首》),以流水、逝川、逝波比喻歲月流逝的詩句比比皆是。“流水在生活中通過了詩歌的傳統,已經逐漸形成人的思想感情上集中表現的力量,成為語言中豐富而具體的聯想,李白這壹個 ‘抽刀斷水水更流’ 才是在民族傳統的基礎上水到渠成的。”(林庚 《中國文學簡史》 上卷第十壹章)尤為可貴的是,繼承中亦有革新,如果說以流水喻悲愁之多,未屬新穎,那麽,以 “抽刀斷水” 比喻“舉杯銷愁”,表現竭力改變現狀、驅遣悲愁的奮鬥抗爭,確有戛戛獨造之功。此其三。

刀不能 “斷水”,酒亦不能遣愁。“水更流”,意味“抽刀” 之舉無濟於事;“愁更愁”,表明“舉杯”用心亦屬徒勞。於此見出現實黑暗之至,詩人悲愁之極。既無力改變現實,又無法排遣苦悶,於是逼出結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散發,謂脫去冠簪,不受拘束。《後漢書·袁閎傳》:“黨事將作,閎遂發絕世。”扁舟,小船。《史記·貨殖列傳》:越亡吳後,範蠡“乘扁舟浮於江湖。”“不稱意”,是“散發弄扁舟”隱逸江湖的前提條件,是“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的原因所在,“世”字十分關鍵,道出問題的總根子是李唐之“世”。如果不是李唐之“世”,“群沙穢明珠,眾草淩孤芳”(《古風》 )詩人怎會有 “舉杯銷愁”之想?怎會有“散發弄扁舟”之念?與壹般抒寫愁情的詩作不同,此詩不僅抒發郁勃牢落的情緒,而且寫出對 “人生”之路的思考,從個人悲愁切入,深刻剖析李唐之“世” 的社會痼疾,其思想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這首詩寫到送別,也有懷古之思。妙在將送別之意、懷古之思、抒寫愁情三者融為壹體,具有豐厚的思想內容和廣闊的想象空間。“蓬萊文章”之句,為餞別李雲而寫;小謝清發之句,因謝公樓而出。而寫李雲,寫小謝,送別之意,懷古之思,都是為著抒寫愁情。詩人的愁情貫穿始終,彌漫全篇。始以“多煩憂”,終則“不稱意”,中間兼顧餞別雙方,趁勢帶出小謝,生發懷古之意。詩人的命運和小謝的遭遇叠印在壹起,幻化出 “愁更愁”“弄扁舟”這樣的悲愴之音和憤激之辭。在這裏,火山噴發式的抒情,縱橫變幻的想象,絡繹間起的俊語,凝結為非李白莫屬的 “清雄奔放” (《上安州裴長史書》)的風格。切不可以尋常胸臆摸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