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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淑敏哲理散文

畢淑敏是我國國家壹級作家、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內科主治醫師、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博士方向課程結業。下面整理了畢淑敏哲理散文精選,歡迎閱讀。

婚姻鞋

(作者:畢淑敏)

婚姻是壹雙鞋。先有了腳,然後才有了鞋,幼小的時候光著腳在地上走,感受沙的溫 熱,草的潤涼,那種無拘無束的灑脫與快樂,壹生中會將我們從夢中反復喚醒。

走的路遠了,便有了跋涉的痛苦。在炎熱的沙漠被炙得像駝鳥壹般奔跑,在深陷的沼澤 被水蛭蜇出腫痛。

人生是壹條無涯的路,於是人們創造了鞋。

穿鞋是為了趕路,但路上的千難萬險,有時尚不如鞋中的壹粒砂石令人感到難言的苦 痛。鞋,就成了文明人類祖祖輩輩流傳的話題。

鞋可由各式各樣的原料制成。最簡陋的是壹片新鮮的芭蕉葉,最昂貴的是仙女留給灰姑 娘的那只水晶鞋。

不論什麽樣的鞋,最重要的是合腳;不論什麽樣的姻緣,最美妙的是和諧。

切莫只貪圖鞋的華貴,而委屈了自己的腳。別人看到的是鞋,自己感受到的是腳。腳比 鞋重要,這是壹條真理,許許多多的人卻常常忘記。

我做過許多年醫生,常給年輕的女孩子包腳,鋒利的鞋幫將她們的腳踝砍得鮮血淋淋。 粘上雪白的紗布,套好光潔的絲襪,她們裊裊地走了。但我知道,當翩翩起舞之時,也許會 有人冷不防地抽搐嘴角:那是因為她的鞋。

看到過祖母的鞋,沒有看到過祖母的腳。她從不讓我們看她的腳,好像那是壹件穢物。 腳馱著我們站立行走。腳是無辜的,腳是功臣。醜惡的是那鞋,那是壹副刑具,壹套鑄造畸 形殘害天性的模型。

每當我看到包辦而蒙昧的婚姻,就想到祖母的三寸金蓮。

幼時我有壹雙美麗的紅皮鞋,但鞋窩裏潛伏著壹只夾腳趾的蟲。每當我不願穿紅皮鞋 時,大人們總把手伸進去胡亂壹探,然後說:“多麽好的鞋,快穿上吧!”為了不穿這雙 鞋,我進行了壹個孩子所能爆發的最激烈的反抗。我始終不明白:壹雙鞋好不好,為什麽不 是穿鞋的人具有最後決定權?!?

旁的人不要說三道四,假如妳沒有經歷過那種婚姻。

滑冰要穿冰鞋,雪地要著雪靴,下雨要有雨鞋,旅遊要有旅遊鞋。大千世界,有無數種 可供我們挑選的鞋,腳卻只有壹雙。朋友,妳可要慎重!

年少時參加運動會,臨賽的前壹天,老師突然給我提來壹雙桔紅色的帶釘跑鞋,祝願我在 田徑比賽中如虎添翼。我褪下平日訓練的白網球鞋,穿上像桔皮壹樣柔軟的跑鞋,心中的自 信突然溜掉了。鞋釘將跑道鍥出壹溜齒痕,我覺得自己的腳被人換成了蹄子。我說我不穿跑 鞋,所有的人都說我太傻。發令槍響了,我穿著跑鞋跑完全程。當我習慣性地挺起前胸去撞 沖刺線的時候,那根線早已像授帶似的懸掛在別人的胸前。

桔紅色的跑鞋無罪,該負責任的是那些勸說我的人。世上有很多很好的鞋,但要看適不 適合妳的腳。在這裏,所有的經驗之談都無濟於事,妳只需在半夜時分,傾聽妳腳的感覺。

看到好位赤著腳參加世界田徑大賽的南非女子的風采,我報以會心壹笑:沒有鞋也壹樣 能破世界紀錄!腳會長,鞋卻不變,於是鞋與腳,就成為壹對永恒的矛盾。鞋與腳的力量, 究竟誰的更大些?我想是腳。只見有磨穿了的鞋,沒有磨薄了的腳。鞋要束縛腳的時候,腳 趾就把鞋面挑開壹個洞,到外面去涼快。

腳終有不長的時候,那就是我們開始成熟的年齡。認真地選擇壹種適合自己的鞋吧!壹 只腳是男人,壹只腳是女人,鞋把他們聯結為相似而又絕不相同的壹雙。從此,世人在人生的旅途上,看到的就不再是腳印,而是鞋印了。

削足適履是壹種愚人的殘酷,鄭人買履是壹種智者的迂腐;步履維艱時,鞋與腳要精誠 團結;平步青雲時切不要將鞋兒拋棄。

當然,腳比鞋貴重。當鞋確實傷害了腳,我們不妨赤腳趕路!

曠野與城市

(作者:畢淑敏)

城市是壹粒粒精致的銀扣,綴在曠野的墨綠色大氅上,不分晝夜地熠熠閃光。

我所說的曠野,泛指崇山峻嶺,河流海洋,湖泊森林,戈壁荒漠。壹切人煙罕至保存原始風貌的地方。

曠野和城市,從根本上講,是對立的。

人們多以為和城市相對應的那個詞,是鄉村。比如常說“城鄉差別”、“城裏人鄉下人”,其實鄉村不過是城市發育的低級階段。再簡陋的鄉村,也是城市的壹脈兄長。

唯有曠野與城市永無聲息地對峙著。城市侵襲了曠野昔日的領地,驅散了曠野原有的駐民,破壞了曠野古老的風景,越來越多地以井然有序的繁華,取代我行我素的自然風光。

城市是人類所有偉大發明的需求地、展覽廳、比賽場、評判臺。如果有壹雙慧眼從宇宙觀看夜晚的地球,他壹定被城市不滅的光芒所震撼。曠野是舒緩的,城市是激烈的。曠野是寧靜的,城市喧囂不已。曠野對萬物具有強大的包容性,城市幾乎是人的壹統天下。

人們為了從壹個城市越來越快地到達另壹個城市,發明了各色各樣的交通工具。人們用最先進的通訊手段聯結壹座座城市,使整個地球成為無所不包的網絡。可以 說,人們離開廣義上的城市已無法生存。我讀過壹則登山報道,壹位成功地攀上了珠穆朗瑪峰的勇敢者,在返回營地的途中,遭遇暴風雪,被困,且無法營救。人們 只能通過衛星,接通了他與家人的無線電話。冰暴中,他與遙距萬裏的城市內的妻子,討論即將出生的孩子的姓名,颶風為訣別的談話伴奏。幾小時後,電話再次接 通主峰,回答城市呼喚的是曠野永恒的沈默。

我以為這淒壯的壹幕,具有幾分城市和曠野的象征,城市是人們用智慧和心血,勇氣和時間,壹代又壹代堆積起來的龐然大物。在城市裏,到處文明的痕跡,遲到於後來的人們,幾乎以為自己被甲執兵,無堅不摧。但在城市以外的廣袤大地,曠野無聲地統治著蒼穹,傲視人寰。

人們把城市像巨釘壹樣,楔入曠野,並以此為據點,頑強地繁衍著後代,創造出溢光流彩的文明。曠野在最初,漠然置之,甚至是溫文爾雅地接受著。但曠野壹旦反撲,人就壹籌莫展了。尼雅古城,龐貝古城。壹系列歷史上輝煌的城郭名字,湮滅在大地的皺褶裏。

人們建造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城市,以滿足種種需要,曠野日益退縮著。但人們不應忽略曠野,漠視曠野,而要尋覓出與其相親相守的最佳間隙。善待曠野就是善待人類自身。要知道,人類永遠不可能以城市戰勝曠野,曠野是大自然的肌膚。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青蟲之愛

(作者:畢淑敏)

大家不止壹次地想法治她這個毛病。早春天,男生把飄落的楊花墜,偷偷地夾在她的書頁裏。待她走進教室,翻開書,眼皮壹翻,身子壹軟,就悄無聲息地癱到桌子底下了。從此再不敢鍛煉她。

許多年過去,各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壹天,她到我家中做客,我下廚,她在壹旁幫忙。我擇柿子椒的時候,突然鉆出壹條青蟲,胖如蠶豆,背上還長著簇簇黑刺。我下意識地將半個柿子椒像著了火的手榴彈扔出老遠。然後用殺蟲劑將那蟲子撲死,才想起酷怕蟲的女朋友,未曾聽到她驚呼,該不是嚇得暈厥過去了吧?

回頭尋她,只見她神態自若地看著我,淡淡說,壹條小蟲,何必如此慌張。我比剛才看到蟲子還愕然地說,啊,妳居然不怕蟲子了?吃了什麽抗過敏藥?

女朋友苦笑說,怕還是怕啊。只是我已經練得能面不改色,壹般人絕看不出破綻。妳知道我為什麽怕蟲子嗎?我撇撇嘴說,我又不是妳媽,我怎麽會知道啊!

女朋友說,妳總算說到點子上了,怕蟲就是和我媽有關。我小的時候,有壹次叫蟲蟄了。從此以後我媽只要看到我的身旁有蟲子,就大喊大叫地嚇唬我。壹來二去的,我就成了條件反射,看到蟲子,真魂出竅。後來如何好的呢?我追問。

女朋友說別急,聽我慢慢說。有壹天,我抱著女兒上公園,那時她剛剛會講話。我們在林蔭路上走著,突然她說,媽媽。頭上。她說著,把壹縷東西從我的發上摘下,托在手裏,邀功般地給我看。

我定睛壹看,魂飛天外——壹條五彩斑斕的蟲子,在女兒的小手內,顯得猙獰萬分。

我第壹個反應是要像以往壹樣昏倒,但是我倒不下去,因為我抱著我的孩子。如果我倒了,就會摔壞她。第二個反應是想撕肝裂膽地叫壹聲。但我立即想到,萬萬叫不得。我壹喊,就會嚇壞了我的孩子。於是我硬是把噴到舌尖的叫,咽了下去。如果我害怕,把蟲子丟在地上,女兒壹定從此種下了蟲可怕的印象。在她的眼中,媽媽是無所不能無所畏懼的,如果有什麽東西把媽媽嚇成了這個樣子,那這東西壹定是極其可怕的。

我顫巍地伸出手,長大以後第壹次把壹只活的蟲子,捏在手心,翻過來掉過去地觀賞著那蟲子,還假裝很開心地咧著嘴,因為女兒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呢。那壹刻,真比百年還難熬。女兒清澈無瑕的目光籠罩著我,我不能有絲毫的退縮,我不能把我病態的恐懼傳給她。

不知過了多久,我把蟲子輕輕地放在了地上,我對女兒說,這是蟲子。蟲子沒什麽可怕的。有的蟲子有毒,妳別用手去摸。不過,大多數蟲子是可以摸的。

那只蟲子,就在地上慢慢地爬遠了。女兒還對它揚揚小手,說“拜。”。我抱起女兒,半天壹步都沒有走動。衣服早已被粘粘的汗浸濕。

女朋友說完,好久好久,廚房裏寂靜無聲。我說,原來妳的藥,就是妳的女兒給妳的啊。

女朋友糾正道,我的藥,是我給我自己的,那就是對女兒的愛。

我很重要

(作者:畢淑敏)

當我說出“我很重要”這句話的時候,頸項後面掠過壹陣戰栗。我知道這是把自己的額頭裸露在弓箭之下了,心靈極容易被別人的批判洞傷。許多年來,沒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自己“很重要”。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我不重要”。

作為壹名普通士兵,與輝煌的勝利相比,我不重要。

作為壹個單薄的個體,與渾厚的集體相比,我不重要。

作為壹位奉獻型的女性,與整個家庭相比,我不重要。

作為隨處可見的人的壹分子,與寶貴的物質相比,我們不重要。

我們——簡明扼要地說,就是每壹個單獨的“我”——到底重要還是不重要?

我是由無數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華匯聚而成的。只要計算壹下我們壹生吃進去多少谷物,飲下了多少清水,才凝聚成壹具美輪美奐的軀體,我們定會為那數字的龐大而驚訝。平日裏,我們尚要珍惜壹粒米、壹葉菜,難道可以對億萬粒菽粟億萬滴甘露濡養出的萬物之靈,掉以絲毫的輕心嗎?

當我在博物館裏看到北京猿人窄小的額和前凸的吻時,我為人類原始時期的粗糙而黯然。他們精心打制出的石器,用今天的目光看來不過是極簡單的玩具。如今很幼小的孩童,就能熟練地操縱語言,我們才意識到已經在進化之路上前進了多遠。

我們的頭顱就是壹部歷史,無數祖先進步的痕跡儲存於腦海深處。我們是壹株億萬年蒼老樹幹上最新萌發的綠葉,不單屬於自身,更屬於土地。人類的精神之火,是連綿不斷的鏈條,作為精致的壹環,我們否認了自身的.重要,就是推卸了壹種神聖的承諾。

回溯我們誕生的過程,兩組生命基因的嵌合,更是充滿了人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我們每壹個個體,都是機遇的產物。

常常遙想,如果是另壹個男人和另壹個女人,就絕不會有今天的我。

即使是這壹個男人和這壹個女人,如果換了壹個時辰相愛,也不會有此刻的我。

即使是這壹個男人和這壹個女人在這壹個時辰,由於壹片小小落葉或是清脆鳥啼的打攪,依然可能不會有如此的我。

壹種令人悵然以至走入恐懼的想象,像霧靄壹般不可避免地緩緩升起,模糊了我們的來路和去處,令人不得不斷然打住思緒。

我們的生命,端坐於概率壘就的金字塔的頂端。面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們還有權利和資格說我不重要嗎?

對於我們的父母,我們永遠是不可重復的孤本。無論他們有多少兒女,我們都是獨特的壹個。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們就空留壹份慈愛,在風中蛛絲般飄蕩。

假如我生了病,他們的心就會皺縮成石塊,無數次向上蒼祈禱我的康復,甚至願災痛以十倍的烈度降臨於他們自身,以換取我的平安。

我的每壹滴成功,都如同經過放大鏡,進入他們的瞳孔,攝入他們心底。

假如我們先他們而去,他們的白發會從日出垂到日暮,他們的淚水會使太平洋為之漲潮。面對這無法承載的親情,我們還敢說我不重要嗎?

我們的記憶,同自己的伴侶緊密地纏繞在壹處,像兩種混淆於壹碟的顏色,已無法分開。妳原先是黃,我原先是藍,我們***同的顏色是綠,綠得生機勃勃,綠得蒼翠欲滴。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關的肋骨,心房裸露著,隨著每壹陣輕風滴血。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齊斬斬折斷的琴弦,每壹根都在雨夜長久地自鳴。面對相濡以沫的同道,我們忍心說我不重要嗎?

俯對我們的孩童,我們是至高至尊的惟壹。我們是他們最初的宇宙,我們是深不可測的海洋。假如我們隱去,孩子就永失淳厚無雙的血緣之愛,天傾東南,地陷西北,萬劫不復。盤子破裂可以粘起,童年碎了,永不復原。傷口流血了,沒有母親的手為他包紮。面臨抉擇,沒有父親的智慧為他謀略。面對後代,我們有膽量說我不重要嗎?

與朋友相處,多年的相知,使我們僅憑壹個微蹙的眉尖、壹次睫毛的抖動,就可以明了對方的心情。假如我不在了,就像計算機丟失了壹份不曾復制的文件,他的記憶庫裏留下不可填補的黑洞。

夜深人靜時,手指在撳了幾個電話鍵碼後,驟然停住,那壹串數字再也用不著默誦了。逢年過節時,她寫下壹沓沓的賀卡。輪到我的地址時,她閉上眼睛。許久之後,她將壹張沒有地址只有姓名的賀卡填好,在無人的風口將它焚化。

相交多年的密友,就如同沙漠中的古陶,摔碎壹件就少壹件,再也找不到壹模壹樣的成品。面對這般友情,我們還好意思說我不重要嗎?

我很重要。

我對於我的工作,我的事業,是不可或缺的主宰。我的獨出心裁的創意,像鴿群壹般在天空翺翔,只有我才捉得住它們的羽毛。我的設想像珍珠壹般散落在海灘上,等待著我把它用金線串起。我的意誌向前延伸,直到地平線消失的遠方。沒有人能替代我,就像我不能替代別人。

我很重要。

我對自己小聲說。我還不習慣嘹亮地宣布這壹主張,我們在不重要中生活得太久了。

我很重要。

我重復了壹遍。聲音放大了壹點。我聽到自己的心臟在這種呼喚中猛烈地跳動。

我很重要。

我終於大聲地對世界這樣宣布。片刻之後,我聽到山嶽和江海傳來回聲。

是的,我很重要。我們每壹個人都應該有勇氣這樣說。我們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們的身分可能很渺小,但這絲毫不意味著我們不重要。

重要並不是偉大的同義詞,它是心靈對生命的允諾。

人們常常從成就事業的角度,斷定我們是否重要。但我要說,只要我們在時刻努力著,為光明在奮鬥著,我們就是無比重要地生活著。

讓我們昂起頭,對著我們這顆美麗的星球上無數的生靈,響亮地宣布——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