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卿:五匹自是不少。
蘭芝唱: 婆母有意來相嫌。
仲卿:卻是何苦來?
蘭芝唱: 她嫌我,自專由,無禮節,容貌醜,學問淺。
仲卿:那裏說起?
蘭芝唱: 秉性粗鄙教養少,焦家門楣失體面。
仲卿:母親妳,好不知足!
蘭芝唱:焦家媳婦實難做,我蘭芝,徒留妳家反招厭。仲卿呀,妳不如,趁此去對婆母告,將我遣歸莫愛憐。仲卿呀,妳休傷神,自去言,婆母定然露歡顏!
仲卿:蘭芝,妳何出此言呀?(唱)妳我結發整三年,恨夫妻常日不相見。我知妳,夜夜機織雞鳴起,朝暮侍奉不貪閑。三天能斷五匹布,母親怎好來相嫌?妳幾曾,自專由,無禮節?容貌醜,學問淺?這秉性教養也無虧,焦家何尚失體面?焦家媳婦唯妳做,妳可知,左鄰右舍人稱羨?蘭芝呀,我就要,趁此去對婆母告,將妳寬恕勤愛憐!蘭芝呀,妳休傷神,我去言,婆母定然露歡顏。
蘭芝唱: 婆母城府在胸間,妳何必,徒然招得煩惱添。
仲卿唱: 母親諒想無大變!
蘭芝唱: 妳母命難違怎拖延?
仲卿唱: 我定要,哀求母親留下妳!
蘭芝:仲卿!(唱) 仲卿呀,婆母是,主意已定不能免!
仲卿:蘭芝,我怎能舍得下妳來!
蘭芝:仲卿,哦,天吶!
仲卿:蘭芝,妳不要哭呀!
(仲卿也哭了。
(二人背身痛哭失聲,忽聞母親呼喚
姥:仲卿,仲卿!
(蘭芝避過。姥已撫小姑進門。
仲卿:母親!
姥:媳婦何在?
仲卿:她才即回房,少刻就來。
姥:我還有什麽不知的!她分明欺我不在,回房躲懶,怎麽還是才即?妳也哄我?
仲卿:母親不知,適才還與孩兒在此說話的。
姥:哦,她竟說我些什麽?
仲卿:嗯,她,她並沒有說過什麽。
姥:如何?我就知妳哄我!好不肖的東西!與妳成了家業,卻將為娘忘了!
小姑:娘,哥哥忘妳,妳何苦生什麽計較?娶什麽嫂嫂?
仲卿:妹呀,妳竟是說的什麽話也?
姥:妳休得將她嚇壞了!
仲卿:是。
姥:誰叫妳胡纏來?
小姑:我又不是說著嫂嫂
姥:叫妳不許啰唣,沒好分曉!仲卿!
(仲卿若有所悟呆思不答。
姥:仲卿!
(仲卿驚覺應之。
姥:仲卿,看妳神氣沮喪,心緒煩躁,自己還須珍重為要!
仲卿:孩兒沒有什麽。妹呀,我問妳,方才妳不是說著嫂嫂,卻是說誰?
小姑:(暗示)娘
姥:妳妹年幼無知,妳逼她怎的?
仲卿:孩兒怎敢逼她?妹既年幼無知,母親定知!
姥:我如何不知?說與妳也罷了。不許聲張,娘自與妳作主!
仲卿:是。
姥唱: 妳可知,河東有個賢女子?秦氏羅敷題為字。才貌富豪稱三絕,壹城男女盡皆知。怎如我家劉蘭芝,布衣荊釵粉不施。那蘭芝,行事任性無顧忌,不受拘束自作主!妳壹宵未眠她彈箜篌,我庭前訓子她亂插嘴,把我的,參湯潑地碗打碎,人前背後喚妳名字!調唆得,妳無規矩,少約制,眼睛中,看不到為娘,只有她蘭芝!
仲卿:普天之下,誰無過錯?何況人無千日好,不可如此嫌棄蘭芝。
姥:是呀!(唱) 檽櫟庸才好讀書!
仲卿:母親說得是。
姥唱: 蒲柳姿質能妝扮。
仲卿:母親明白也!
姥唱: 這秉性與教養,最是難改!
仲卿:母親何出此言?
姥唱: 妳可知,烏鴉怎能同鳳凰攀?
仲卿:母親,誰是烏鴉?
姥:(念)焦家大不幸,烏鴉飛進門。
仲卿:但不知,這鳳凰又是誰?
姥:(念)河東有好女,自稱秦羅敷。
仲卿:母親,此言差矣!(唱)說什麽,烏鴉比不上鳳凰美,妳把孩兒比何來?鳳凰自有鳳凰對,
烏鴉只好烏鴉配!
姥唱:娘要從中來安排,焦家門楣豈容敗?河東大娘可托媒,重與我兒再匹配!
仲卿唱: 孩兒原有蘭芝在,怎能又去月老挽?連累蘭芝終身苦,貽誤別人也不該。
姥唱: 蘭芝遣她把家回,如何會把羅敷害?
仲卿唱: 蘭芝平日無過犯,不應遣她回家內。
姥唱: 就說她犯下七出罪,叫她歸去她敢不歸?
仲卿:啊,使不得也!(唱)並非孩兒違背母,伏望娘親休發怒!秦氏羅敷自有夫,仲卿原有蘭芝婦。妳若把蘭芝退回府,兒情願,終老不再結絲蘿!
姥:仲卿,妳好放肆也!(唱) 出言吐語將我忤,何敢當面把蘭芝助!怪不得,蘭芝眼裏娘已無,我,我,我,再不能同她光陰度!妳與我,當面對她去告訴,限她天明就回府!
(向小姑白)妳去將她喚來!
小姑:不,娘!(唱) 那壹次,打翻參湯原是我!
姥:妳
仲卿:原來是妳,妳,妳好(壹時之怒,用掌摑了小姑。)(唱 ) 都是妳無端惹下禍!
姥:仲卿,大膽!
(姥狠狠地摑了仲卿壹掌,仲卿默默跪在地上。)
小姑:哥哥!
姥唱: 妳要打她先打娘!
仲卿:母親息怒,孩兒壹時糊塗,孩兒該死!
姥:蘭芝與我,早就絕了恩義!妳若執意不退蘭芝,娘也不來勉強與妳,只是為娘再不能與她日常相處,我來讓她就是!
仲卿、小姑:(同時)不,母親,不可如此!
姥:(帶哭地)我讓她就是!
齊唱: 滿腹的委曲向誰訴?進退兩難母親呼
仲卿:母親!
小姑:娘!
(姥竟痛哭流涕。
仲卿:母親,休再悲啼,保重身子要緊。孩兒,孩兒(唱)壹切聽從娘吩咐!
姥:這才是娘的好兒子。女兒,把蘭芝喚來!
(蘭芝跚跚而來,深深壹揖。
蘭芝:婆母呼喚蘭芝,有何教訓?
姥:我幾曾呼喚過妳?是妳丈夫仲卿
蘭芝:仲卿,喚我嗎?
姥:唔?婦喚夫名,就是不敬!仲卿!
仲卿:是,是呀,是為不敬妳要千萬留神。
蘭芝:相公喚我何事?
仲卿:母親
姥:妳就同她實說了吧!
仲卿:是,蘭芝,婆母覺得妳待她不好妳實是待她不好。待我雖然當然盡心,也還不好小姑不好哦,待小姑不好
蘭芝:蘭芝那裏不好,婆母、相公但管訓告,下次改過是了。
仲卿:改過就好!母親?
姥:她能改得過嗎?
仲卿:想來能夠改掉。
姥:妳怎便知道?
仲卿:孩兒原是不知,蘭芝,妳能改得過嗎?
蘭芝:媳婦盡心竭力,改過自新。
仲卿:盡心竭力改過才是!母親!
姥:我看未必!
仲卿:未必,母親看妳未必。
姥:妳看如何?
仲卿:孩兒當然如此看。
姥:快快同她說明!
仲卿:是。蘭芝,我就要同妳說明了我要說了,說了妳聽了也不用難受,難受也無用。原是自己不好,就在天明天明我想,我想妳妳能否回轉娘家?
姥:仲卿將妳休了!
小姑:哥哥
(小姑撲在仲卿懷裏抽噎。
仲卿:(帶哭)妳哭什麽(抽泣了)
(姥亦黯然傷神,以袖拭淚。
蘭芝:相公,蘭芝沒有過犯,並無差錯,怎便見休?
仲卿:蘭芝原是不錯!
姥:(緊接)為何休妳?妳有七出之罪!
蘭芝:望婆母明示,蘭芝回去,母兄動問,也有個回對。
姥:說得也是。妳聽了,妳上不事公姥,下不敬丈夫,鄰裏不睦,姑嫂不和,懶於操作,慵於梳洗!我母子為妳疏隔,他兄妹為妳爭執,無禮節,自專由,尖嘴嚼舌,惹事生非,德言容工,四德俱喪!再有壹件,自入焦門,二、三年間,子嗣不生。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妳絕了焦家香煙,今日休妳,豈謂無名?
蘭芝:容媳婦辯白是非
姥:焦家無妳這個媳婦,不勞辯白。仲卿,妳速速寫就休書,天明付她帶去。女兒,去把紙筆與妳哥哥。
(小姑應著自去。仲卿夫婦淒然相對
姥:天明就在俄頃。妳若還有言語,趁此說與仲卿。不然,便整頓行奩,但等天明,及早回門。
(小姑拿來紙筆,放於案頭。
姥:女兒,隨娘回房小憩。
小姑:是。
(小姑扶母親,緩緩回房。
仲卿:送母親!
蘭芝:送婆母!
仲卿唱: 好蘭芝,我無法,我豈願執筆休書下!我的心意妳領略,種種全是娘逼迫!少時東方發了白,妳且暫時還了家。但等我衙裏公事罷,婆母跟前哀告她。不久當還歸,定然無變化,這是我的知心話!知心話,不虛假,蘭芝妻,妳千萬記取莫忘卻!
蘭芝唱:記得那年春花發,謝別高堂到君家。事奉公姥勤作息,進退應答不敢差。才貌醜,妝奩壞,當初何必遣媒妁?縱然我,德言容工盡喪亡,也未曾,把妳焦氏門風敗!我婚三年無生養,這早夜供奉恩也大。含辛茹苦竟遭驅遣,今世諒難再回家。如今我也無別話,我把妝奩全留下。箱簾六七十,珞瓔並珠花,雖然是人已賤,物亦鄙,妳重娶新人,自有新陪嫁。此物不足迎後人,聊供驅遣莫忘卻!
仲卿:蘭芝!
齊唱:蘭芝研墨淚如雨,仲卿癡對卻無語。香茗壹盞情無限,死別生離惟欷歔!
蘭芝:相公珍重修書,蘭芝回房整頓去了。
仲卿:
(蘭芝淒然而去。仲卿伏案大泣。
仲卿若有所思(獨唱)我與妳結發***甘苦,貧富安危隨君度。不求同生求同死,但求不把我辜負。
(雄雞壹聲長啼,仲卿從恍惚中驚覺。)
(姥出,見仲卿未寫休書,怒甚。)
仲卿:母親,念在蘭芝早晚侍奉
姥:蘭芝與我早就絕了恩義,妳若執意不退蘭芝,娘也不來勉強於妳!只是為娘,再不能與她日常相處了!我來讓她,也就是了!
(姥下。
齊唱:忽聞天外壹聲啼,萬千愁緒刺心肺。血淚濃墨渾不辨,筆底龍蛇重難提。蘭芝嚴妝猶如昔,儀態容華世所稀!
(蘭芝濃妝,壹如新婦,冉冉蒞至)
蘭芝:相公,蘭芝這裏拜別了。
(蘭芝盈盈拜下,仲卿大悲)
仲卿:蘭芝,妳要珍重好自為之,莫為我傷神。
蘭芝:我知道妳自己珍重了好自為之莫為我傷神
仲卿:我知道。
蘭芝:寫好休書了?
仲卿:寫好休書了。
蘭芝:付與蘭芝,帶在身邊。
仲卿:不看也罷。這上面,都是妳看不得的
蘭芝:我要拜別婆母。
仲卿:蘭芝,少待壹刻,時光尚早。
蘭芝:天已亮了。
仲卿:我還有話想說
蘭芝:妳還有公務在身,不說也罷。
仲卿:是呀,不如提壹些緊要的。
蘭芝:妳提來。
仲卿:妳叫我說些什麽才好?
蘭芝:妳隨便說些緊要的話吧!
仲卿:蘭芝,妳整頓好了?
蘭芝:我(點頭不答)。
仲卿:縱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蘭芝
(在這時候,小姑來了。)
小姑:哥哥,母親叫妳就去。
(仲卿既退,小姑益悲。
小姑:嫂嫂
(她伏在蘭芝懷中,縱聲大哭。)
蘭芝:事已至此,哭有何益?我要拜辭婆母。
小姑: 唱 嫂嫂呀,種種全怪我魯莽,連累妳嫂嫂遭了殃!嫂嫂呀,妳平日待我無限好,叫我永記不能忘。日後母親回心轉,嫂嫂呀,我求妳,妳要及早回家將我望!
蘭芝:妹妹呀!唱 且不管,嫂嫂回來不回來,嫂嫂有話妳記心上。婆母年邁妳要勤照顧,妳哥哥起居妳提防。
嫂嫂在家嫂承當,嫂嫂不在要妹支撐!
(姥與仲卿來了。)
蘭芝:蘭芝拜別婆母。
姥:從此妳已非焦家媳婦,不拜也罷。天色已明,及早還家。
蘭芝: 唱 蘭芝生在窮僻鄉,秉性粗野行放蕩。雖然家道稱小康,可惜父母教無方。因此就,文才淺陋懶梳妝,德言容工盡喪亡。既無知,禮也荒,有辱焦家舊門墻。如今蘭芝離府往,實是焦家鴻福廣。願婆母不以蘭芝念,另娶鳳凰慰高堂!
蘭芝:蘭芝拜別了!
姥:去吧。
蘭芝:蘭芝拜別相公!
仲卿:蘭芝,蘭芝,去吧,妳去吧!
蘭芝:妹妹,妳嫂蘭芝去了。
(小姑抽泣,背身。)
姥:車子早已備好,候妳多時了。
蘭芝:是。
(蘭芝才走了數步,小姑大呼。)
小姑:嫂嫂
姥:小孩子,好不懂事!她不再是妳嫂嫂了!
蘭芝:妹妹!
小姑:呀!(哭了)。
姥:兒呀,這般哭哭啼啼,豈非不祥?是否多嫌為娘尚在人世?要哭死為娘?還是怎的?回來!
(蘭芝忍淚而去,小姑怏怏而回。)
小姑:哥哥,妳是這樣負心!妳是這樣無義!
仲卿:母親,容孩兒相送蘭芝壹程?
姥:仲卿,妳好無算計!
仲卿:母親,兒與蘭芝夫妻壹場!
姥:還提夫妻?蘭芝已犯七出之罪,遣歸府第。妳若送她,置為娘於何地?
仲卿:這母親,可否
姥:妳還要多言?好不肖的東西!
(姥起身竟入,嘆息以泣。)
小姑:哥哥,妳只會罵我,只會傷心,妳不趁這時送她,還等什麽時候才送她?此刻嫂嫂諒未走遠
仲卿:是呀,可是母親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