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大全網 - 經典古詩 - 梁曉聲敘事抒情散文作品

梁曉聲敘事抒情散文作品

 梁曉聲,原名梁紹生。曾創作出版過大量有影響的小說、散文、隨筆及影視作品。下面是我給大家帶來的梁曉聲敘事抒情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賞。

梁曉聲敘事抒情散文作品:父母是最樸素的人文

 壹年壹度,又逢母親節、父親節。

 我的意識中,母親像壹棵樹,父親像壹座山。他們教育我很多樸素的為人處世的道理,令我終生受益。我覺得,對於每壹個人,父母早期的家教都具有初級的樸素的人文元素。我作品中的平民化傾向,同父母從小對我的教育和影響密不可分。

 我出生在哈爾濱市壹個建築工人家庭,兄妹5人,為了撫養我們五個孩子,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到外地工作,每月把錢寄回家。他是國家第壹代建築工人。母親在家裏要照顧我們五個孩子的生活,非常辛勞。母親給我的印象像壹棵樹,我當時上學時看到的那種樹?秋天不落葉,要等到來年春天,新葉長出來後枯葉才落去。

 當時父親的工資很低,每次寄回來的錢都無法維持家中的生活開支,看著我們五個正處在成長時期的孩子,食不飽腹,鞋難護足,母親就向鄰居借錢。她有壹種特別的本領,那就是能隔幾條街借到熟人的錢。我想,這是她好人緣所起的作用。盡管這樣,我們因為貧困還是生活得很艱難,五個孩子還是經常會挨餓。

 壹次,我小學放學回家走在路上,肚子餓得咕咕叫,正無精打采往家趕時,看到壹個老大爺趕著馬車從我面前走過。壹股香噴噴的豆餅味迎面撲來,我立即向老大爺的馬車看過去,發現馬車上有壹塊豆餅。我本來就餓,再加上豆餅香味的刺激,當時只有壹個念頭,拿著豆餅填飽肚子。我趁著老大爺不註意,抱起他身旁唯壹的壹塊豆餅,拔腿就跑。

 老大爺拿著馬鞭壹直在後面追我,我跑進家裏,他不知道我壹下子跑入了哪間房子。我心驚膽顫地躲在家裏,可沒想到他還是找到了我家。

 ?妳看到壹個偷我豆餅的小孩嗎?,老大爺問我母親。

 母親對發生的事全然不知。老大爺就把事情的經過給母親詳細說了壹遍,然後蹲在地上沮喪地說:?我是農村的莊稼人,專門替別人給城裏的人家送菜,每次送完菜,沒有工錢,就得到四分之壹塊豆餅,可沒想到半路上豆餅被壹個學生娃給搶了,可憐我家裏還有妻子和孩子,就靠這點豆餅充饑

 母親聽完後,立即命令我把豆餅還給了老大爺。他大約走了十幾米遠後,母親突然喊住了他。母親將家中僅剩的幾個土豆和窩頭送給了他,老大爺看到玉米面做的窩頭時,就像壹個從未見過糧食的人壹樣,眼睛放亮,壹邊不停地說著感激的話壹邊流著眼淚。

 母親回到家時,我以為她會打罵我,可她沒有,她要等到所有的孩子都回來。晚飯後,她要我將自己的行為說了壹遍,然後她才嚴厲地教訓我:?如果妳不能從小就明白壹個人絕不可以做哪些事,我又怎麽能指望妳以後是壹個社會上的好人?如果妳以後在社會上都不能是壹個好人,當母親的對妳又能獲得什麽安慰?這些道理不在書本裏,不在課堂上,可這些道理使我壹生受益。

 當時我家雖然非常窮,但母親還是非常支持我讀書,窮日子裏的讀書時光對我來說是最快樂的。當時家中買菜等事都由我去做,只要剩兩三分錢,母親就讓我自己留著。現在兩三分掉到地上是沒人撿的,那時五分錢可以去商店買壹大碟鹹菜絲,壹家人可以吃上兩頓,兩分錢可以買壹斤青菜,有時五分錢母親也讓我自己拿著。我拿著這些錢去看小人書,《紅旗譜》在同學那裏借來讀過後,才知道還有下集,上下兩部加起來壹塊八毛多壹點,我還清楚地記得書的封面是淺綠色的,畫有紅纓槍,顏色很鮮紅,我很喜歡,非常想看這本書的下集。當時正讀中學,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鼓起勇氣去找母親要錢。

 那天下午兩點多,我來到母親做工的小廠。進去壹看,原來母親是在壹個由倉庫改成的廠房裏做工。廠房不通風,也不見陽光,冬天冷夏天熱,每個縫紉機的上方都吊著壹個很低的燈泡。因為燈泡瓦數很高,所以才能看得見做活。廠房很熱,每個人都戴著厚厚的口罩,整個車間就像壹個紗廠壹樣,空氣中飛舞著紅色的棉絮,所有母親戴的口罩上都沾滿了紅色的棉絮,頭發上、臉上、眼睫毛上都是,很難辨認哪位是我母親。

 我壹直不知道母親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後來還是母親的同事幫我找到了她。見到母親,本來找她要錢的我,壹時竟說不出話來。

 母親說:?什麽事說吧,我還要幹活。?

 ?我要錢。?

 ?妳要錢做什麽呀。?

 ?我要買書。?

 ?梁嫂妳不能這樣慣孩子,能給他讀書就不錯了,還買什麽書呀。?母親的工友紛紛勸道。

 ?他呀,也只有這樣壹個愛好,讀書反正不是什麽壞事。?母親說完把錢掏給了我。

 拿著母親給的錢,我的心情很沈重,本來還沈浸在馬上擁有新書的喜悅中,現在壹點買書的念頭都沒有了。當時我心裏很內疚,因為母親在那裏工作了兩年多,我壹直不知道她在那裏。我壹次都沒有去看望過她,我也沒有錢孝敬她,我懷著這樣的心情去用母親給的錢給她買了罐頭。

 母親看到我買的罐頭反而生氣了,然後又給了我錢去買書,那時我就擁有了完整的《紅旗譜》和《播火記》,我非常喜歡這兩本書。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以至後來參加工作後我的第壹件事就是花了二三十元錢,給母親買回所有款式的罐頭和點心。母親看著我買的禮物,淚流滿面。她把這些罐頭擦得很亮,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

 母親最令我感動的事是發生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的那件事。當時因為我們家裏小孩多,所以政府給了我們家壹點糧食補貼,其實也沒有補貼多少,也就補了五至十斤糧食吧。月底的最後壹天,家裏壹點糧食都沒有了,揭不開鍋,母親就拿著飯盆將幾個空面粉袋子壹邊抖壹邊刮,終於刮出了壹些殘余的面粉。母親把它做成了壹點疙瘩湯,然後在小院子裏擺上凳子。

 正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來了壹個討飯的。這是壹個留著長胡子的老人,衣服穿得很破,臉看上去也有幾天沒洗。他看著我們幾個孩子喝疙瘩湯的時候,顯得非常饞。母親給他端來洗臉水後,又給他搬凳子,把她自己的那份疙瘩湯盛給了他,而自己餓著肚子。

 然而這件事被鄰居看到後,不知是誰在開居委會時把這個事講出來了,說我們家糧食多得吃不完,還在家中招待要飯的人。從這以後,我們家就再也沒有糧食補貼了。可我母親對這件事並沒有後悔,她對我們說妳們長大後也要這樣。所以我覺得有時母親做的某些小事都具有對兒童和少年早期人文教育的色彩。我現在教育我的學生也經常這樣講,少寫壹點初戀、郁悶,少寫壹點流行與時尚,多想壹下自己的父母,如果連自己的父母都不了解,談何了解天下。

 我們這壹代人的父母,幾乎沒有過壹天幸福的晚年。老舍在寫他的母親時說,我母親沒有穿壹件好衣服,沒有吃壹頓好飯,我拿什麽來寫母親,我能感受到作家當時的心情。蕭乾在寫他母親時說,他當時終於參加工作並把第壹個月的工資拿來給母親買罐頭,當他把罐頭餵給病床上的母親時,她已經停止了呼吸。季羨林在回憶他母親時寫道,我後悔到北京到清華學習,如果不是這樣,我母親也不會那麽辛苦培養我讀書。我母親生病時,都沒有告訴我,等我回到家時,母親已經去世,我當時就恨不得壹頭撞在母親的棺木上,隨她壹起去?這樣的父母很多,如果我們的父母也長壽,到街心公園打打太極拳,提著鳥籠子散散步,過生日時給他送上壹個大蛋糕,春節壹家人到酒店吃壹頓飯,甚至去旅遊,我們心中也會釋然。如果我們少壹點粗聲粗氣地對母親說話,惹她生氣,如果我們能多抽出壹點時間來陪陪母親,那就好了。我想全世界的兒女都是孝的,只要我們仔細看壹下?老?字和?孝?字,上面都是壹樣的,?老?字非常像壹個老人半跪著,人到老年要生病,記性不好,像小孩,不再是那個威嚴的教育妳的父母,他變成弱勢了,在別人面前還有尊嚴,在妳面前卻要依靠?

 最後我想說,愛是雙向的。只有父母對孩子的愛,沒有孩子對父母的愛,這種愛是不完整的。父母養育孩子,子女尊敬父母,愛是人間***同的情懷和關愛。

梁曉聲敘事抒情散文作品:心靈花園

 誰不希望擁有壹座小小花園?哪怕是壹尺之地呢。若有,當代人定會以木柵圍起。那木柵也定會以各人的條件和意願,擺弄得盡可能美觀。

 都市寸土千金,地價炒得越來越高。也許,今後將更高。擁有壹個小小花園的希望,對尋常之輩不啻是壹種奢望與夢想。

 其實,誰都有壹座小小花園,誰都是有苗圃之地的,這便是內心世界。人的智力需要開發,人的內心世界也是需要開發的。人和動物的區別,恐怕還在於人有內心世界。心,不過是人的壹個重要臟器,而內心世界則是壹種特殊的景觀,它是由外部世界不斷作用於內心而漸漸形成的。

 我常?侍弄?心靈的苗圃。身已不健,心尤荒蕪,又豈能活得好呢?職業的緣故,使我慣對自己和他人的心靈深入研究。結論是:心靈,與人的身體健康同樣重要。

 我的兒子梁爽,小學五年級。這正是壹個人的內心世界開始形成的年齡。我也常教他學會如何?侍弄?那小小心靈的苗圃。?侍弄?這個詞,用在此處是很勉強的,不那麽貼切,意思無非是,人的內心世界如果惰於拂拭,就會浮塵厚積、雜草叢生。這聯系到禪家的壹樁?公案?:?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我系俗人,僅能以俗人的觀念和方式教子。故我對兒子首先的教誨是人的內心世界,大概最容易招惹塵埃、沾染汙垢。心靈的清潔衛生只能是相對的,好比居處的清潔衛生,只能是相對的。倘若根本不?拂拭?,甚至反感別人中肯的批評,則是大不可取,猶如諱疾忌醫。

 壹次兒子放學,進屋就說:?爸爸,今天同學的紅領巾被老師收去了。?

 我問為什麽。兒子回答:?犯錯誤了唄!把老師氣壞了。?

 那同學是他好朋友,卻有些日子不到家裏來玩了。我依稀記得,似乎老師要在他們兩者之間選拔壹名班幹部。

 我將他召至跟前,推心置腹地問:?跟爸爸說實話,妳是不是因此而高興?

 他便誠實地回答:?有點兒。?

 我說:?妳學過壹個詞,叫?幸災樂禍?,妳能正確解釋這個詞嗎?紅領巾被老師收去了,還算不得什麽災。但是,妳心裏已有了這種?幸災樂禍?的根苗,那麽,妳哪壹天聽說他生病了,住院了,甚至生命有危險了,說不定妳內心裏也會暗暗地高興。?

 兒子的目光告訴我,他不相信自己會那樣。我又說:?如果妳們老師並不打算在妳們兩個之間選拔壹名班幹部,妳倒未必幸災樂禍。如果妳心裏清楚,老師最終選拔的肯定是妳,妳也未必幸災樂禍。妳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和妳被選拔的可能性是相等的,甚至他被選拔的可能性更大些。

 於是,妳才幸災樂禍,這完全是由嫉妒產生的。妳看,嫉妒心理多醜惡呀,它竟使人對朋友也心存不良。?

 接著,我給他講了兩件事。有壹對女孩兒,她們原本是好朋友,又都是從小學芭蕾的。壹次,老師要從她們兩人中間選壹個主角。其中壹個認為肯定是自己,應該是自己;可老師偏偏選了另壹個。於是,她就在演出的頭壹天晚上,將她好朋友的舞裙,剪成了壹片片。還有兩個女孩兒,是壹對小雜技演員。壹個是?尖子?,也就是被托舉起來的。另壹個是?底座兒?,也就是將對方托舉起來的。她們的演出幾乎場場獲得熱烈的掌聲。可不知為什麽,那個?底座兒?內心裏懷上了嫉妒,總是莫名其妙地覺得,掌聲是為?尖子?壹個人鼓的。她覺得不公平。日復壹日,那種暗暗的嫉妒,就變成了憤恨。終於有壹天,她故意失手,制造了壹場不幸,使?尖子?在演出時當場摔成重傷?

 我對兒子講,因嫉妒而傷害到別人,如果發生在成年人身上,那就可能是犯罪行為了?

 兒子問:?大人也嫉妒嗎?

 我說大人壹旦嫉妒起來尤其厲害。凡那樣的人,皆因從小就讓嫉妒這顆種子,在心靈裏深深紮了根。他們的內心世界,不是花園,不是苗圃,而是荊棘密布的亂石崗?

 兒子問:?爸爸妳也嫉妒過嗎?

 我說當然也嫉妒過,直到現在還時常嫉妒比自己幸運、比自己優越、比自己強大的人。從偉大的人到普通的人,都有嫉妒之心,沒產生過嫉妒心的人是根本沒有的。

 兒子問:?那怎麽辦呢?

 我說,第壹,要明白嫉妒是醜惡的,是邪惡的,對他人和社會具有危害性和危險性。第二,不可能壹切所謂好事、好的機會,都會理所當然地降臨在自己頭上。當幸運降臨在別人頭上時,妳應對自己說,我的機會和幸運可能在下壹次?

 鄰居們都很喜歡我的兒子,認為他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同學們跟他也都很友好,覺得和他在壹起高興,愉快。我因此而欣慰。我知道,壹個心靈的小花園,?侍弄?得開始美好起來了?

梁曉聲敘事抒情散文作品:母 親

 淫雨在戶外哭泣,瘦葉在窗前瑟縮。這壹個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有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楊樹的眼睛。楞楞地呆呆地瞅我,我覺得那是壹種凝視。

 我多想像壹個山東漢子,當面叫母親壹聲?娘?。

 ?娘,妳作啥不吃飯?

 ?娘,妳咋的又不舒坦?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常壹邊做針線活,壹邊講她的往事--兄弟姐妹眾多,七個,或者八個。壹年農村鬧天花,只活下了三個--母親、大舅和老舅。

 ?都以為妳大舅活不成了,可他活過來了。他睜開眼,左瞧瞧,右瞧瞧,見我在他身邊,就問:?姐,小石頭呢?小石頭呢?我告訴他:?小石頭死啦!?三丫呢?三丫呢?三丫也死了麽?我又告訴他:?三丫也死啦!二妹也死啦!憨子也死啦!?他就哇哇大哭,哭得憋過氣去

 母親講時,眼淚撲籟籟地落,落在手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擡頭。壹針壹針,壹線壹線,縫補我的或弟弟妹妹們的破衣服。

 ?第二年又鬧胡子,妳姥爺把騾子牽走藏了起來,被胡子們吊在樹上,麻繩沾水抽?妳姥爺死也不說出騾子在哪兒,妳姥姥把我和大舅壹塊堆摟在懷裏,用手緊捂住我們嘴,躲在壹口幹井裏,聽妳姥爺被折磨得呼天喊地。妳姥姥不敢爬上幹井去說騾子在哪兒,胡子見了女人沒有放過的。後來胡子燒了我們家,騾子保住了,妳姥爺死了

 與其說母親是在講給我們幾個孩子聽,莫如說更是在自言自語,更是壹種回憶的特殊方式。

 這些烙在我頭腦裏的記憶碎片,就是我對母親的身世的全部了解。加上?孟家崗?那個不明確的地方。

 母親她在沒有成為我的母親之前拴在貧困生活中多災多難的命運就是如此。

 後來她的命運與父親拴在壹起仍是和貧困拴在壹起。

 後來她成了我的母親又將我和我的兄弟妹妹拴在了貧困上。

 我們扯著母親褪色的衣襟長大成人。在貧困中她盡了壹位母親最大的責任?

 我對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對母親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過樹皮撿過煤核的童年和少年,因為我曾是分擔著貧困對母親的壓迫。並且生活亦給予了我厚重的饋贈--它教導我尊敬母親及壹切以堅忍捧抱住艱辛的生活,絕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

 在這壹個淫雨瀟瀟的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

 隔窗有楊樹的眼睛楞楞地呆呆地瞅我?

 那壹年我的家被?圍困?在城市裏的?孤島?上?四周全是兩米深的地基壑壕、拆遷廢墟和建築備料。幾乎壹條街的住戶都搬走了,唯獨我家還無處可搬。因為我家租住的是私人房產?房東欲握機向建築部門勒索壹大筆錢,而建築部門認為那是無理取鬧。結果直接受害的是我壹家。正如我在小說《黑鈕扣》中寫的那樣,我們壹家成了城市中的?魯賓遜?。

 小姨回到農村去了。在那座二百余萬人口的城市,除了我們的母親,我們再無親人。而母親的親人即是她的幾個小兒女。母親為了微薄的工資在鐵路工廠做臨時工,出賣壹個底層女人的廉價的體力。翻砂--那是男人幹的很累很危險的重活。臨時工談不上什麽勞動保護,全憑自己在勞動中格外當心。稍有不慎,使會被鐵水燙傷或被鑄件砸傷壓傷。母親幾乎沒有哪壹天不帶著輕傷回家的,母親的衣服被迸濺的鐵水燒了片片的洞。

 母親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沒有就近的公***汽車可乘,即便有,母親也必舍不得花五分錢壹毛錢乘車。母親每天回到家裏的時間,總在七點半左右,吃過晚飯,往往九點來鐘,我們上床睡,母親則坐在床角,將僅僅20支光的燈泡吊在頭頂,湊著昏暗的燈光為我們補綴衣褲。當年城市裏強行節電,居民不允許用超過40支光的燈泡。而對於我們家來說,節電卻是自願的,因那同時也意味著節省電費。代價亦是慘重的。母親的雙眼就是在那些年裏熬壞的。至今視力很差。有時我醒夜,仍見燈亮著。仍見母親在壹針壹針,壹線壹線地縫補,仿佛就是壹臺自動操作而又不發聲響的縫紉機。或見燈雖著著,而母親肩靠著墻,頭垂於胸,補物在手,就那麽睡了。有多少夜,母親就是那麽睡了壹夜。清晨,在我們橫七豎八陳列壹床酣然夢中的時候,母親已不吃早飯,帶上半飯盒生高粱米或生大餅子,悄沒聲息地離開家,迎著風或者冒著雨,像壹個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孤單旅者似的?翻山越嶺?,跋出連條小路都沒給留的?圍困?地帶去上班。還有不少日子,母親加班,則我們壹連幾天甚至十天半個月見不著母親的面兒。只知母親昨夜是回來了,今晨是剛走了。要不燈怎麽挪地方了呢?要不鍋內的高粱米粥又是誰替我們煮上的呢?

 才三歲多的小妹她想媽,哭鬧著要媽。她以為媽沒了,永遠再也見不到媽了。我就安慰她,向她保證晚上準能見到媽,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與困盹抵抗,堅持不睡。至夜,母親方歸。精疲力竭,壹心只想立刻放倒身體的樣子。

 我告訴母親小妹想她。

 ?嗯,嗯母親倦得閉著眼睛脫衣服,壹邊說:?我知道,知道的。別跟媽媽說話了,媽困死了

 活沒說完,摟著小妹便睡了。

 第二天,小妹醒來又哭鬧著要媽。

 我說:?媽媽是摟著妳玫的!不信?妳看這是什麽

 枕上深深的頭印中,安歇著幾莖母親灰白的落發。

 我用兩根手指捏起來給小妹看:?這不是媽媽的頭發麽?除了媽媽的頭發,咱家誰的頭發這麽長?

 小妹亦用兩根手指將母親的落發從我手中捏過去,神態異樣地細瞧;接著放下在母親留於枕上的深深的被汗漬所染的頭印中,趴在枕旁,守著。好似守著的是母親?

 最堪憐是中秋、國慶,新年、春節前夕的母親。母親每日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五個孩子都要新衣穿,沒有,也沒錢買。母親便夜夜地洗、縫、補、漿。若是冬季裏,洗了上半夜搭到外邊去凍著,下半在取回屋裏,烘烤在煙筒上。母余不敢睡,怕焦了著了。母親是太剛強的女人,她希望我們在普天同慶的節日,沒條件穿件新衣服,也要從裏到外穿得幹幹凈凈。盡管是打了補丁的衣服,還想方設法美化我們的家。

 家像地窖,像窩,像上丘之間的窩。土地,四壁落土,頂棚落上。它使不論多麽神通廣大的女人為它而做的種種努力,都在幾天內變不往勞。

 母親卻常說:?蜜蜂螞蟻還知道清理窩呢,何況人!?

 母親拼將她那毫無剩余可談的精力,也非要使我們的家在短短幾天的節日裏多少有點象樣不可。

 ?說不定會有什麽人來!?

 母親心懷這等美好的願望,頗喜悅地勞碌著。

 然而沒有個誰來。

 沒有個誰來母親也並不黨得掃興和失望。

 生活沒能將母親變成個懊喪的怨天怨地的女人。

 母親分明是用她的心鍥而不舍地銜著壹個樂觀。那樂觀究竟根據什麽?當年的我無從知道,如今的我似乎知道了,從母親黷黷地望著我們時目光中那含蓄的欣慰。她生育了我們,她就要把我們撫養成人。她從未懷疑她不能夠。母親那樂觀當年所根據的也許正是這樣的信念吧?唯壹的始終不渝的信念。

 我們依賴於母親而活著。像蒜苗之依賴於壹棵蒜。當我們到了被別人估價的時候,母親她已被我們吸收空了。沒有財富和知識。母親是位壹無所有的母親。她奉獻的是滿腔滿懷仁溫不冷的心血供我們吮咂!母親啊,娘!我的老媽媽!我無法寬恕我當年竟是那麽不知心疼進、體恤您。

 是的,我當年竟是那麽不知心疼和體恤母親。我以為母親就應該是那樣任勞任怨的。我以為母親天生成就是那樣壹個勞碌不停而又不覺累的女人。我以為母親是累不垮的。其實母親累垮過多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們做夢的時候,幾回回母親癱軟在床上,暗暗恐懼於死神找到她的頭上了。但第二天她總會連她自己也不可思議地掙紮了起來,又去上班?

 她常對我們說:?媽不會累得,這是妳們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