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幾乎是眾所周知。她的學識才華,她的修養境界,她給這個 社會 留下的作品及其影響,令無數人對這個百歲老人滿懷敬仰之情。
當然,提到楊絳便讓人想起錢鐘書,就如同壹提錢鐘書人們就會想到楊絳壹樣,之所以如此, 首先是因為他們在學界的顯赫地位,更因著他們夫妻間的歲月長情。 不過,很多人喜歡楊絳,而對錢鐘書敬而遠之,說是他太高傲。
對此,楊絳作如此解:錢鐘書只是博學、自信,並不高傲。他讀書多,記性好,中西貫通;又率性天真,遇事口無遮攔,旁征博引,熱心指點人家,不能顧及對方面子,便產生高傲之嫌。
顯而易見,楊絳總是對錢鐘書贊譽有加,而錢鐘書亦有公認的“譽妻癖”,可謂夫妻伉儷情深,令人羨慕。
錢鐘書曾有壹本散文集,書名《寫在人生邊上》,壹九四壹年出版。他在序中說,假使人生是壹部大書,那麽,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這本書真大!壹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
而楊絳先生在九十六歲高齡出版了《走到人生邊上》,雖說這也是壹本散文集, 但我讀來讀去,總感覺裏面好些深層的東西有著哲學範疇,便不能將其當作普通的散文來對待。
人們總習慣在不自覺中做些沒意義的事,比如拿錢楊二人左右比較,得出多方面的結論。其實,哪來那麽多的可比性呢?我倒覺得,他們各有光環,而他們之所以在大眾面前熠熠閃光,除了自帶的個人光環外,更有壹部分來自雙方的彼此映照。
即便是那些錢鐘書先楊絳壹步而去的歲月,在楊絳孤獨的余生裏,仍用自己的余光照亮著兩個人的人生。
初讀楊絳先生的《走到人生邊上》,我首先收獲的是很大的意外。我本以為這是壹本類似《我們仨》那樣的回憶性、感悟性的生活散文,讀來易懂又對生活很受用的小文字; 不曾想,這裏面卻是人生中更深層的東西。
比如,對靈魂的探討。楊絳先生是從“鬼”與“神”的角度切入的。說起鬼神的有無,很少有作家在書中對它們“堂而皇之”地議論;究其原因,壹是因為此題無解,二便是有迷信之嫌。
所以說,當我初讀這些文字,心中很是詫異。直到壹步步跟隨著作者的思路,首先得出結論: 人有靈魂。每個人都有壹個身體,而身體具有生命,稱靈魂; 繼而得出另壹種更深層的東西: 只有相信靈魂不滅,才能對人生有合理的價值觀。相信靈魂不滅,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價值。
是的,信仰。我突然覺得,不是哪個人隨隨便便說自己有信仰了,就有信仰了的。就好比說,某人突然間就相信上帝存在了,相信人死後靈魂不滅了。不是這樣的,信仰的從無到有,應該有壹個慢慢領悟、參透的過程。
就像楊絳所說,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是由積累的知識,進而形成信念,而這個信念又經過合理的反證,好像不能推翻,只能肯定—— 我相信這個秩序井然的大自然,不可能是偶然的,該是有規劃、有主宰的吧?不然的話,怎能有這麽多普遍又永恒的定律呢?
楊絳曾經翻譯過柏拉圖《對話錄》中的《斐多》,她說:蘇格拉底就義前的從容不懼,同門徒侃侃討論生死問題的情景深深打動了我。他那靈魂不滅的信念,對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觀念的追求,給我孤孤單單生活下去的勇氣。
還有書中楊絳先生對《論語》、《中庸》裏的“天”的探討:所謂“神”就是《論語》裏的天,也就是“我”所謂的大自然的神明。
到這裏,我也就明白了,為什麽是楊絳勇於將“鬼神”這樣的概念拿到桌面上, 那是因為她的學識、思想和覺悟達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了。
我們自然願意相信神明,在急難中、痛苦中、煩惱中,我們會呼天、求天、問天,但由於現實中很多東西讓我們疑惑不解,感覺不到神明的存在;故而先是相信了,後又背棄了。而楊絳卻用耶穌的受難提出警示:耶穌受難前夕,在葡萄園裏禱告了壹整夜,求上帝免了他的這番苦難,上帝搭理了嗎?但耶穌失去他的信仰了嗎?
所以,我們可以迷惑不解,但是可以設想其中必有緣故;因為上天的神明,豈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呢?
其實,相信這些對於“人生苦短”的我們而言,是有“好處”的。比如走到人生邊上的楊絳先生,只有抱著“回家”之後可以和爸媽、愛人、女兒相遇,才能走得如此安詳。英國十八世紀的約翰生博士說: 這麽多的詩人文人作詩寫文章表示死並不可怕,正好說明死是可怕的。 如果我們能在心中持有正確的價值觀和信仰,還會覺得死可怕嗎?
再說命運。人生有命。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也是我們常常在逆境中、在得失中,拿來聊以自慰的話。
楊絳先生說:司命者稱“造化小兒”。“造化小兒”是胡鬧不負責任的任性孩子。我們常說“造化弄人”。西方人常說“命運的諷刺”,並且常把司命之神比作沒頭腦的輕浮女人,她不知好歹,喜怒無常。
如此種種,都說明了人在“命運”面前的不由自主、無可奈何。
故而,人應該“服命”。 書中說:不能服命的人,就是對上天的神明產生了懷疑。我們思考問題,不能輕心大意地肯定,也不能逢到疑惑就輕心大意地否定。這樣我們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走入迷宮,在迷茫中懷疑、失望而絕望了。
孔子不止壹次稱“天命”,說“君子有三畏”,第壹就是“畏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這也是帶著敬畏之心承認命由天定。
然,盡管人生有命,命由天定,卻並不意味著做主的就是命。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掉,那就從容以對;而非任憑命運擺布。
所謂“命”,也就是人生的境遇。楊絳說,我們如果反思壹生的經歷,都是當時的處境使然。 但是關鍵的時刻,做主的還是自己。人能不能自己做主,可以從自己的經驗來說。 接下來,楊絳先生列舉了數個自己的、錢鐘書的、以及他們所熟識之人的,面對命運的不公、命運刁難之時,作為“個人堅定的選擇、義無反顧的執著”的往事;很感人,也特別有說服力。
其實,無論人世怎麽不公平、不合理,人類畢竟是萬物之靈。 他可以不像牛羊壹樣任人宰割,他可以選擇舍身取義,可以選擇逆境求生; 命由天定,個人卻可以選擇如何去做。而個人的選擇恰恰說明了人還是能做了自己的主的。
再說人生的歷練。受鍛煉的是靈魂。 《大學》裏說,“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這壹部分說到修身。可是前面的“人各有命,命由天定”,勢必動搖人們“修身”的信念。基於這壹點,楊絳先生先論證了我們眼下這個 “受苦的人世” 的必要,繼而指出 “人類生來吃苦” 的必要。
書中說,大自然的神明,我們已經肯定了。久經公認的科學定律,我們也都肯定了。牛頓在《原理》壹書中指出:大自然不做徒勞無功的事。不必要的就是徒勞無功的。 故而,這個由造化小兒操縱的人世,這個 累 我們受委屈、受苦難的人世,就是有必要的了。
但盡管如此,作為壹個在人世苦熬的人,楊絳先生仍不免自問:上帝神明,創造了有頭有腦、有靈性良心的人,專叫他們來吃苦的嗎?在思索之後,便是自答:是的。
楊絳說,人活壹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練自己。 鋼材需要錘煉,黃金需要燒煉,而人也需要從憂患中學得智慧,從痛苦中煉出美德來。這個苦惱的人世,恰恰是鍛煉人的處所。
天生萬物,人為萬物之靈。天地生人的目的,該是堪稱萬物之靈的人。 人雖然渺小,人生雖然短促,但是人能學,人能修身,人的可貴在人自身。
壹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人有肉體和靈魂兩部分,乍壹看,是肉體在經歷磨難,實際上卻是精神在作支撐。靈魂憑借肉體接受人生的鍛煉,所以說,受鍛煉的是靈魂。
如此,當肉體消亡,鍛煉的成績,就留在靈魂上。 我們常說的“身後名”,既隨著我們的靈魂遠去,同時,也永遠留存於生生不息的人世之中。 這正是受苦的必要和受苦之後的價值,亦是生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