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壹頁壹頁的數,時光壹分壹分的過。太陽被壹只叫夏天的炎熱驚醒。早早的起來,窗臺上爬上壹些陣年舊事,被苔痕掩蓋於昨宵風聲裏。忽來忽去的小雨,淋濕了蜻蜓的翅,卻總是淋不濕多情的詩句,坐在朝南的小屋裏,風聲壹陣緊似壹陣,鄰家的孩子,以清靈靈的童聲,叩開壹扇沈睡的門。
炎夏,枯坐於窗前,看日照越來越近,影子越來越短,也許縮成壹個點,縮成人生裏那個渾圓的紅痣,甚至什麽也找不到,影子是妳抑或我是影子,分分秒秒不忘須臾。是不是,妳的手心裏也盛開著壹朵花,徐徐的,展開繁花似錦的嬌艷,然後,在烈日下慢慢的萎謝,讓花的絕唱面臨大海,四面是洶湧澎湃的翅膀,吹動壹生依戀的青枝綠葉,我壹天天的溫馨自己的旅程。
七月,日歷被風無情的翻開。七月,相思無處可尋。不止是那壹張臉,連帶那壹個人,漸漸有些模糊。把杯子裏的水再添壹點,把書都放到抽屜裏,卻無法把思念裝在袋子裏,某些個暗淡的夜,心頭浮起明明滅滅的片斷,有徐徐的霧氣隱匿,笑容背後,落寂在歌唱:明白當妳回來,無法證實芬芳的記憶總會布滿青苔。芬芳的嬌艷已開在春天,列車遠走,夏天漫漫,我已煉就鐵骨銅身,數著星星的日子裏,裝作把壹切交還昨天。
總以為,人生會這樣度過罷。總以為,浮白的窗欞裏透出只是平淡的歌聲。不期然,還會有這麽壹次相遇,清澈的眼神,憂傷的文字,暗淡的背景,壹切的壹切,都因那壹刻而亮麗堂皇。七色光投射在伸過來的手上,纖細柔長,那用指尖咤呲的風雲,開出天青色的花朵,呵,時光在等我,等我在煙雨天,而我還在徘徊等待,等待妳在我的意念裏彈出高山流水的旋音。
想念過的,得到過的,等待過的,失落掉的,不愉快的,不如意的,最後那壹刻,終必成空。七月終將離開。我雙手沾滿塵埃。七月的花瓣,落滿小徑,七月的雨水,恣意噴灑。七月的街道清冷。從壹條街走臨另壹條街,空空如也,我找不到示範的面具,註定以樸素的方式,挺立於妳的枝頭,行人遠去,不施粉黛,我開成另壹種清湯掛面的蓮,為誰駐足,為誰傷神?
七月,因為妳的離開,走失了壹季的春情。花被風吹拂的時候,花找到了綻放,妳離開的時候,我找到了憂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幕降臨,妳的影子執拗的跟從,找不到哪壹束火焰,可以將妳引開,找不到哪壹支歌謠,將妳埋藏。躲得深深,終是逃不出迷迷疊疊妳的眼神,不如我們靜坐,見視,深省,穿透時間的信念,漸漸紅透,天邊那壹縷火燒雲——
千年月光,漸次幻出。七月,在平靜的夜色裏張牙舞爪。敲擊鍵盤,許多詞語排將而出,壹些句子又壹些句子,在文字裏像壹根根鋼針,紮入肌膚,紮入五臟六腑,時時刻刻,痛徹心肺。又恍如壹些音符,盛開於黑暗裏,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沈,也許,循著時光的隧道,壹把把情感的墻推開,倒在妳的懷裏,徹夜無語,甚至壹生壹世,妳會聽到我心中的話語?
晨色裏菱鏡中的容顏暗淡,為這七月炙烈的陽光,高濃度的紫外線和灼燒的體溫。不,只是沒有鮮活的歌聲,沒有激揚的文字,更沒有爽朗的相契。墻外的花蕾又翻新了壹輪的日歷,往昔那些靈動的足音,被時間長廊拉得幽長。遠方隱現的光圈,卻距我很近。拉長拉近,拉住妳模糊卻又清晰的視線。誰的頭上初現風霜的簡樸,壹兩叢,細細密密,連根撥掉卻仍然翦不掉糾纏的心。
樹葉輕輕的在我身邊墜落,簌簌的。壹些故事遠去,壹些故事飄近。七月江南,叢生多少水淋淋的深情。江南,仍然只是夏天,鮮花均被倒置,玫瑰往地心裏伸展,雨水長勢兇猛,華麗的最終只是詞語,蒼白的背影走出了視線,妳是否嘗試過後悔?這裏天氣氳氤,妳可曾就近越墻,去探視過門外悄開的玫瑰?去年取走的唇,是不是妳的吻?我多年想像的情人,因妳而壹壹破碎。
七月,妳迎風而立,如歌的歲月裏,愛與飛翔是另壹種概念。愛須別離才知是壹種刻骨銘心。然而疏淡也是壹種心境。妳神情專註,妳不棄不離。獨壹無二的場景裏,妳明朗的歌聲拂過,妳流水壹般的樂聲傾瀉,儲蓄多年的情感,借著花開的聲音,漾滿滿足和甜蜜,於煸情之夜,緩緩攤開柔軟的羽翼。我對詞語心領意會,失散的文章,收斂於心平氣和。
花開漸次。靈魂逼近,水清見底。壹朵朵真實的微笑密密仄仄,壹叢叢語言的逼真層層疊疊。穿過歲月的叢林,脫俗的風采,令四十裏飛騰的火焰綴落琉璃般的瓔珞,讓漫天飛舞的粉蝶與微風攜手同行,讓激情與文字在靈魂的高潔裏裸露最原始的坦誠。花開無聲,美麗作證,七月的陽光灼灼,壹行行詩歌裏盛開聖潔的蓮,燦然回眸,隱隱的疼痛裏涅磬出另壹個春暖花開.
我獨處在我的樓上。
我的樓上?—壹我可曾真正有過壹座樓嗎?連我自己也不敢斷言,因為我自己是時常覺得獨處樓上的。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這個我很愛,這也就是我的樓上了。
我獨處在我的樓上,我不知道我做些什麽,而我的事業仿佛就是在那裏制造醇厚的寂寞。我的樓上非常空落,沒有陳設,沒有壁飾,寂靜,昏暗,仿佛時間從來不打這兒經過,我好像無聲地自語道:“我的樓嗎,這簡直是我的靈魂的寢室啊!我獨處在樓上,而我的樓卻又住在我的心裏。”而且,我又不知道樓外是什麽世界,如登山遇到了絕崖。絕崖的背面是什麽呢?絕崖登不得,於是感到了無可如何的惆悵。
我在無可如何中移動著我的雙手。我無意間,完全是無意地以兩手觸動到我的窗子了(我簡直不曾知道有這個窗子的存在),乃如深閨中的少年婦人,於無聊時順手打開壹個鏡匣,頃刻間,在清光中照見她眉宇間的青春之雕亡了。而我呢,我壹不小心觸動了這個機關,我的窗子於無聲中豁然開朗,如夢中人忽然睜大了眼睛,獨立在夢境的邊緣。
我獨倚在我的窗畔了。
我的窗前是壹片深綠,從遼闊的望不清的天邊,壹直綠到我樓外的窗前。天邊嗎?還是海邊呢?綠的海接連著綠的天際,正如芳草連天碧。海上平靜,並無壹點波浪,我的思想就凝結在那綠水上。我凝視,我沈思,我無所沈思地沈思著。忽然,我若有所失了,我的損失將永世莫贖,我後悔我不該發那麽壹聲嘆息。我的壹聲嘆息吹縐了我的綠海,綠海上起著層層的漣漪。剎那間,我乃分辨出海上的萍、藻,海上的芰荷,海上的蘆與荻,這是海嗎?這不是我家的小池塘嗎?也不知是暮春還是初秋,只是壹望無邊的綠,綠色的風在綠的海上遊走,邁動著沈重的腳步。風從蘋末吹入我的窗戶,我覺得寒冷,我有深綠色的悲哀,是那麽廣漠而又那麽沈郁。我壹個人占有這個憂愁的世界,然而我是多麽愛惜我這個世界呀。
我有壹個噴泉深藏胸中。這時,我的噴泉開始噴湧了,等泉水湧到我的眼簾時,我的樓乃傾頹於壹剎那間。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淚落難平,中秋月清。幾多聚散,幾多虛盈。如今日初升、風漸冷,難料明月夜,何人獨倚斜闌,暗賦琴箏。
猜想中秋月夜:華燈初上,霓虹溢彩;高朋滿座,親友舉杯;齊邀明月,***唱歡樂。空中月團圓,人間亦然。但是,無論月亮幻化得多麽圓滿,其色依舊隱隱清冷,暗暗幽黃。暖閣內,定是萬家燈火聚著老人們的期盼、青年們的祝福、幼兒們的笑語;而夜色裏,也必是淒風淡月伴著學子們的夜讀、遊子們的酸楚、孤島上的愁緒。
月雖圓,其色寒,夜夜減清輝。可知清輝為誰?
月華冷冷,清輝掌燈。
中秋夜,少年做歡笑的夢,學子做大學的夢。任屋外親朋好友長歌笑談,我們都只能在小屋中、書桌前,仔仔細細地寫未完的作業,工工整整地梳理已學的課程,認認真真地溫習明日的學科。為了我們十多年的努力,為了我們終生的信念,我們長坐燈下,不畏辛苦,甘於寂寞,靜靜地,在月華清輝下讀書,在世俗的喧擾外,沈浸於自己泛舟的學海!學海多沈浮,在這中秋夜裏,我們與清輝為伴,在無暇的清輝中,暗自編織壹生的夢想。
清輝流瀉,流瀉在學子的書前為之掌燈,為莘莘學子沈澱,沈澱未來旭日般的希望!
月華泠泠,清輝照明。
中秋夜,親友做團圓的夢,遊子做回家的夢。任樓內多少家庭***聚壹堂,遊子們只能在自己孤零零的地方暗自神傷,辛辛苦苦地堅守自己的崗位,兢兢業業地奮鬥畢生的事業,淒淒惶惶地回想家鄉的山水。為了自己家庭的幸福,為了他人團聚的歡笑,遠方遊子們只能留在異國他鄉,不辭勞苦,甘於孤獨,默默地,在月華清輝下工作,在他人暖意融融的團聚之外,堅守於自己立誌的事業!事業多興衰,在這中秋夜裏,遊子們卻與清輝為友,在朗朗的清輝下,暗自執著壹生的信念。
清輝灑遍,灑遍大江南北,灑在遊子的心間,為遊子們沈澱,沈澱他日絢爛的輝煌!
月華灼灼,清輝頌歌。
中秋夜,中國大陸與臺灣,***同做回歸統壹的夢。任多少敵對勢力鋒芒逼人,任多少蠱惑言論散布彌漫,中華,屹立於滄海之中、群山之巔,會亙古不變,那巍峨無比的精魂!千年的歷史積澱,千年的文化鋪延,千年的英魂血淚凝聚,凝聚在深沈的月夜,凝聚在淺淺的海灣,凝聚在中華的天地,譜寫今後萬年不變的、永恒的詩篇!秋月又圓,臺灣島上思緒又牽,厚重的團圓之意、相思之情,會激發怎樣渾厚的力量?單是這種有著千年積澱的相思與信念,就足以鼓舞十三億人民的心!
清輝無盡,無盡的又何止皓月的清輝?
黃河映月,長江映月,奔騰不斷的民族之水,將與月同歌,齊唱統壹。流水中的月華,月華裏的清輝,清輝下的盈虛、離散、團圓,轉眼,又化作茫茫中的月殘,中秋後的墟煙。然而不變的,只有無盡的中華魂!
駐馬自聽
我的馬將十裏杏花跑成壹掠眼的紅煙,娘!我回來了!
那尖塔戮得我的眼疼,娘,從小,每天。它嵌在我的窗裏,我的夢裏,我寂寞童年唯壹的風景,娘。
而今,新科的狀元,我,許士林,壹騎白馬壹身紅袍來拜我的娘親。
馬踢起大路上的清塵,我的來處是壹片霧,勒馬蔓草間,壹垂鞭,前塵往事,都到眼前。我不需有人講給我聽,只要溯著自己壹身的血脈往前走,我總能遇見妳,娘。
而今,我壹身狀元的紅袍,有如十八年前,我是壹個全身通紅的赤子,娘,有誰能撕去這身紅袍.重還我為赤子甫有,誰能摶我為無知的泥,重回妳的無垠無限?
都說妳是蛇,我不知道,而我總堅持我記得十月的相依,我是小渚,在妳初暖的春水裏被環護,我抵死也要告訴他們,我記得妳乳汁的微溫.他們總說我只是夢見,他們總說我只是猜想,可是,娘,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妳的血是溫的,淚是燙的,我知道妳的名字是“母親”。
而萬古乾坤,百年身世,我們母子就那樣緣薄嗎?才壹月,他們就把妳帶走了。有母親的孩子可憐母親的音容,沒母親的孩子可依向母親的墳頭。而我呢,娘,我向何處破解惡狠的符咒?
有人將中國分成江南江北,有人把領域劃成關內關外,但對我而言,娘,這世界被截成塔底和塔上。塔底是千年萬世的黝黑混沌,塔外是荒涼的日光,無奈的春花和忍情的秋月...... 塔在前,往事在後、我將前去祭拜,但,娘,此刻我徘徊仁立,十八年,我重溯斷了的臍帶,壹路向妳泅去,春陽暖暖,有壹種令人沒頂的怯懼,壹種令人沒頂的幸福。塔牢牢地楔死在地裏,象以往壹樣牢,我不敢相信它馱著妳有十八年之久,我不能相信,它會永永遠鎮住妳。
十八年不見,娘,妳的臉會因長期的等待而萎縮幹枯嗎?有人說,妳是美麗的,他們不說我也知道。
認取
妳的身世似乎大家約好了不讓我知道,而我是知道的,當我在井旁看壹個女子汲水,當我在河畔看壹個女子洗衣,當我在偶然的壹瞥間看見當窗繡花的女孩,或在燈下納鞋的老婦,我的眼眶便乍然濕了。娘,我知道妳正化身千億,向我絮絮地說起妳的形象。娘,我每日不見妳,卻又每日見妳,在凡間女子的顰眉瞬目間,將妳壹壹認取。
而妳,娘,妳在何處認取我呢?在塔的沈重上嗎?在雷峰夕照的壹線酡紅間嗎?在寒來暑往的大地腹腔的脈動裏嗎?
是不是,娘,妳壹直就認識我,妳在我無形體時早已知道我,妳從茫茫大化中拼我成形,妳從冥沒空無處摶我成體。
而在峨嵋山,在競綠賽青的千崖萬壑間,娘,是否我已在妳的胸臆中。當妳吐納朝霞夕露之際,是否我已被妳所預見?我在妳曾仰視的霓虹中舒昂,我在妳曾倚以沈思的樹幹內緩緩引升,我在花,我在葉,當春天第壹聲小草冒地而生並歡呼時,妳聽見我。在秋後零落斷雁的哀鳴裏,妳分辨我,娘,我們必然從壹開頭就是彼此認識的。娘,真的,在妳第壹次對人世有所感有所激的剎那,我潛在妳無限的喜悅裏,而在妳有所怨有所嘆的時分,我藏在妳的無限淒涼裏,娘,我們必然是從壹開頭就彼此認識的,妳能記憶嗎?娘。我在妳的眼,妳的胸臆,妳的血,妳的柔和如春漿的四肢。
湖
娘,妳來到西湖,從疊煙架翠的峨嵋到軟紅十丈的人間,人間對妳而言是非走壹趟不可的嗎?但裏湖、外湖、蘇堤、白堤,娘,竟沒有壹處可堪容妳,千年修持,抵不了人間壹字相傳的血脈姓氏,為什麽人類只許自己修仙修道,卻不許萬物修得人身跟自己平起平坐呢?娘,我壹頁壹頁的翻聖賢書,壹個壹個地去閱人的臉,所謂聖賢書無非要我們做人,但為什麽真的人都不想做人呢?娘啊!閱遍了人和書,我只想長哭,娘啊,世間原來並沒有人跟妳壹樣癡心地想做人啊!歲歲年年,大雁在頭頂的青天上反復指示“人”字是怎麽寫的,但是,娘,沒有壹個人在看,更沒有壹個人看懂了啊! 南屏晚鐘,三潭印月,曲院風荷,文人筆下西湖是可以有無限題詠的。冷泉壹徑冷著,飛來峰似乎想飛到哪裏去,西湖的遊人萬千,來了又去了,誰是坐對大好風物想到人間種種就感激欲泣的人呢,娘,除了妳,又有誰呢?
雨
西湖上的雨就這樣來了,在春天。是不是從壹開頭妳就知道和父親註定不能天長日火做夫妻呢?茫茫天地,妳只死心踏地眷著傘下的那壹剎那的溫情。湖色千頃,水波是冷的,光陰百代,時間是冷的,然而壹把傘,壹把紫竹為柄的八十四骨的油紙傘下,有人跟人的聚首,傘下有人世的芳馨,千年修持是壹張沒有記憶的空白,而傘下的片刻卻足以傳誦千年。娘,從峨嵋到西湖,萬裏的風雨雷雹何嘗在妳意中,妳所以戀眷於那把傘,只是愛與那把傘下的人同行,而妳心悅那人,只是因為妳愛人世,愛這個溫柔綿纏的人世。 而人問聚散無常,娘,傘是聚,傘也是散,八十四支骨架,每壹支都可能骨肉撕離。娘啊!也許壹開頭妳就是都知道的,知道又怎樣,上天下地,妳都敢去較量,妳不知道什麽叫生死、妳強扯壹根天上的仙草而硬把人間的死亡扭成生命,金山寺壹鬥,勝利的究竟是誰呢?法海做了壹場靈驗的法事,而妳.娘,妳傳下了壹則喧騰人口的故事。人世的荒原裏誰需要法事?我們要的是可以流傳百世的故事,可以乳養生民的故事,可以輝耀童年的夢寐和老年的記憶的故事。 而終於,娘繞著壹湖無情的寒碧.妳來到斷橋,斬斷情緣的斷橋。故事從壹湖水開始、也向壹湖水結束,娘,峨嵋是再也回不去了。在斷橋,壹場驚天動地的嬰啼,我們在彼此的眼淚中相逢,然後,分離。
合缽
壹只缽,將作罩住.小小的壹片黑暗竟是妳而今而後頭上的蒼穹。娘,我在惡夢中驚醒千回,在那份窒息中掙紮。都說雷峰塔會在夕照裏.千年萬世,只專為鎮壹個女子的情癡,娘,鎮得住嗎?我是不信的.世間男子總以為女子壹片癡情,是在他們身上,其實女子所愛的哪裏是他們,女子所愛的豈不也是春天的湖山,山間的情嵐.嵐中的萬紫千紅,女子所愛的是壹切好氣象,好情懷,是她自己壹寸心頭萬頃清澈的愛意,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盡的滿腔柔情。象壹朵菊花的“抱香技頭死”,壹個女子緊緊懷抱的是她自己亮烈美麗的情操,而壹只法海的缽能罩得住什麽?娘,被收去的是那樁婚姻收不去的是屬於那婚姻中的恩怨牽掛,被鎮住的是妳的身體,不是妳的著意飄散如暮春飛絮的深情。
而即使身體。娘,他們也只能鎮住少部分的妳。而大 部分的妳卻在我身上活著。是妳的傲氣塑成我的骨,是妳的柔情流成我的血。當我呼吸,娘,我能感到屬於妳的肺納,當我走路,我能尋到妳在這世上的行蹤。娘,法海他始終沒有料到,妳仍在西湖,在千山萬水間自在的觀風望月,並且讀著聖賢書。想天下事,同萬千世人摩肩接踵——借壹個妳的骨血揉成的男孩,借妳的兒子。
不管我曾怎樣淒傷,但壹想起這件事,我就要好好活著,不僅為爭壹口氣。而是為賭壹口氣!娘。妳會贏的,世世代代,妳會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活下去。
祭塔
娘,塔在前,往事在後,十八年乖隔。我來此只求壹拜——人間的新科狀元,頭簪宮花,身著紅袍。要把千種委屈,萬種淒涼,都並作納頭壹拜。
娘!
那豁然撕裂的是土地嗎?
那倏然崩響的是暮雲嗎?
那頹然而傾斜的是雷峰塔嗎?
那哽咽垂泣的是娘,妳嗎?
是妳嗎?娘,受孩兒這壹拜吧!
妳認識這壹身通紅嗎?十八年前是紅通通的赤子,而今是宮花紅袍的新科狀元許士林。我多想扯碎這壹身紅袍,如果我能重還為妳當年懷中的赤子,可是,娘,能嗎?
當我讀人間的聖賢書,娘,當我提筆為文論人間事,我只想到,我是妳的兒,滿腔是溫柔激蕩的愛人世的癡情。而此刻,當我納頭而拜,我是我父之子,來將十八年的負疚無奈並作驚天動地的壹叩首。
且將我的額血留在塔前,作壹朵長紅的桃花:笑做朝霞夕照,且將那崩然有聲的頭顱擊打大地的聲音化作永恒的暮鼓,留給法海聽,留給壹駭而傾的塔聽。
人間永遠有秦火焚不盡的詩書,法缽罩不住的柔情,娘,唯將今夕的壹凝目,抵十八年數不盡的骨中的酸楚,血中的辣辛,娘!
終有壹天雷峰會倒,終有壹天尖聳的塔會化成飛散的泥生,長存的是妳對人間那壹點執拗的癡!
當我馳馬而去,當我在天涯地角,當我歌,當我哭,娘,我忽然明白,妳無所不在的臨視我,熟知我,我的每壹舉措於妳仍是當年的胎動,扯妳,牽妳,令妳驚喜錯愕,令妳隔著大地的撫摸我.並且說:“他正在動,他正在動,他要幹什麽呀?”
讓塔驟然而動,娘,且受孩兒這壹拜!
春之懷古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從綠意內斂的山頭,壹把雪再也撐不住了,噗嗤的壹聲,將冷面笑成花面,壹首澌澌然的歌便從雲端唱到山麓,從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籬落,唱入壹只小鴨的黃蹼,唱入軟溶溶的春泥--軟如壹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樣嬌,那樣敏感,卻又那樣渾沌無涯。壹聲雷,可以無端地惹哭滿天的雲,壹陣杜鵑啼,可以鬥急了壹城杜鵑花,壹陣風起,每壹棵柳都會吟出壹則則白茫茫、虛飄飄說也說不清、聽也聽不清的飛絮,每壹絲飛絮都是壹株柳的分號。反正,春天就是這樣不講理,不邏輯,而仍可以好得讓人心平氣和的。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滿塘葉黯花殘的枯梗抵死苦守壹截老根,北地裏千宅萬戶的屋梁受盡風欺雪擾自溫柔地抱著壹團小小的空虛的燕巢。然後,忽然有壹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柳樹把皇室的禦溝和民間的江頭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鮮明的王師,因為長期虔誠的企盼祝禱而美麗起來。 而關於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經有這樣的壹段故事:在《詩經》之前,在《尚書》之前,在倉頡造字之前,壹只小羊在嚙草時猛然感到的多汁,壹個孩子放風箏時猛然感覺到的飛騰,壹雙患風痛的腿在猛然間感到舒適,千千萬萬雙素手在溪畔在江畔浣紗時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脈……當他們驚訝地奔走互告的時候,他們決定將嘴撅成吹口哨的形狀,用壹種愉快的耳語的聲音來為這季節命名--“春”。 鳥又可以開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負責丈量天的藍度,有的負責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負責用那雙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鳥全不是好的數學家,他們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終於還是不敢宣布統計數字。 至於所有的花,已交給蝴蝶去數。所有的蕊,交給蜜蜂去編冊。所有的樹,交給風去縱寵。而風,交給檐前的老風鈴去壹壹記憶、壹壹垂詢。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或者,在什麽地方,它仍然是這樣的吧?穿越煙囪的黑森林,我想走訪那躑躅在湮遠年代中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