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免城市的燈光幹擾,各地的天文臺都安設在市郊的高山上。父親去調試望遠鏡,業余時間會跟當地天文臺的工作人員壹起種山芋、種蔬菜、種西瓜,用以改善生活。那年頭的人都講奉獻,調試好精密度極高的望遠鏡,就能開啟天文臺的觀測圓頂,觀察浩瀚星空,研究宇宙的演變與奧秘,這是讓人無比欣喜的事情,所以父親對出差毫無怨言,我們全家也毫無怨言,因為我和母親都發現,當父親歸來時,那個木訥、謹慎,甚至有點刻板憂郁的工程師會忽然變得浪漫起來。
我記得,父親到陜西天文臺調試望遠鏡,工作結束後正值臨潼的石榴豐收,父親帶回了六個碩大的石榴。那是物流極不發達的時代,我們這些江南小孩,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石榴。父親按照臨潼小販教給他的方法,在石榴果頂上找到壹個下刀處,在外皮上輕劃了壹圈,用力掰開。裏面的石榴籽緊緊抱團,晶瑩剔透,紅潤發亮。我們用勺子挖著石榴籽,細細品嘗,它的甜是多維的、立體的、豐富的,有些許醇厚甜蜜還有些許酸爽。我終於明白古詩中為何說:“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繁密的石榴籽,是在怎樣的大地上孕育,才能夠散發出如此滋味?這是陜西大地的結晶。那時候,我就立誓要到北方去,看壹看與南方黏膩、濕潤的氣候完全不壹樣的土地。父親說,只有排水良好的沙質土壤中,才能結出如此碩大的石榴。
父親還去過新疆天文臺調試望遠鏡,當時綠皮車要走56個小時的漫長旅程。父親帶足了榨菜、方便面,還有自己做的紫菜飯卷上了車。等他歸來時,他居然帶著壹個大紙箱,難道父親是帶回了新疆的冬不拉?打開紙箱,全家人都笑了,父親居然帶回了新疆的棉花,是生長在棉枝上的壹朵壹朵的棉花哦。
父親說,調試完望遠鏡,他去城裏辦事,搭乘老鄉的拖拉機,路過浩瀚無邊的棉田,被壹望無際的豐收場景震撼了,他便用口袋裏的清涼油,向棉農換了幾枝棉花。棉農困惑地問他:要做壹副棉手套,或者壹頂厚棉帽,這點棉花都不夠,要不要多送他壹點?父親笑著說:夠了,千萬別把棉花從棉枝上扯下來,他要讓兩個女兒看壹看,真正的棉花是什麽樣子。記得那天,我們把家中腌蘿蔔幹的空壇子反復刷洗,接著,父親將這幹燥的棉枝插入壇中,成了家中別致的裝飾。掉落的小棉枝子,父親讓我親手從中扯出棉花來,摸摸裏面的棉籽兒,他說:“在新疆,每壹地有上萬畝這樣的棉花。那裏的棉花質量之好,做壹床棉胎,可以用20年都不會扁塌。”
父親還去過雲南天文臺,那次他去調試望遠鏡,我已經上高三。母親覺得在這節骨眼兒上,家裏的頂梁柱不應該再出長差,但是父親說,雲南天文臺的這臺望遠鏡,對研究星系的形成和變化有著特殊意義。只有它裝成了,我們對宇宙大尺度結構的研究才能更進壹步,所以,他必須去。父親承諾說,等他歸來時,會帶給我們驚喜。
父親去了40天,回來時帶著從花卉市場批發的壹箱子白玫瑰花。我們都吃了壹驚——這是他壹生中第壹次給母親買花。家裏沒有這麽多花瓶,母親不僅動用了沒有來得及扔掉的白醋瓶,腌臘八蒜的壇子,還抱著余下的玫瑰,四處去送鄰居。令人疑惑的是,在壹大捆白玫瑰花的上面,父親還放上了壹把蔫掉的碩大花苞,也是潔白的。看上去已經雕謝的花,為什麽還要帶回來?父親說妳們不懂,這就是成語“曇花壹現”中的曇花呀!曇花是仙人掌科的植物,在子時過後開花,兩三個小時後,這些花朵都雕謝了,必須從花枝上掰下來,否則下壹輪花朵就沒有力量盛放。昆明人喜歡用曇花做甜湯,父親買了八朵曇花,想讓我們嘗壹嘗曇花湯的味道。
他將曇花的花萼輕輕去掉,把那些柔弱無骨的花瓣用清水反復沖洗,放蓮子等配料熬40分鐘後,起鍋前加入曇花的花瓣。曇花的花瓣,口感又滑又嫩,帶著雲貴高原上的清氣。父親的背包裏,還帶著曇花的小苗。花農對他說,曇花其實很好養,只是栽種後需要三四年才會開花。妳要學會耐心等待。
這次昆明之行,給父親帶來的最大喜悅,不僅是望遠鏡的調試成功,還有他歸來時,我的高考成績已經出爐。高過壹本線41分的成績,令他十分滿意。他送了我壹個禮物作為獎勵,是壹架迷妳天文望遠鏡,鏡片是父親跟著雲南天文臺的磨鏡師傅學習並磨制的。滿月時,用這臺小望遠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月亮上的環形山,看到清輝四溢的月亮上,有山地,有凹坑,也有被宇宙風暴吹襲後形成的暗影。
我記得,父親歸來那天所帶回來的,是外面那個浩瀚無垠的世界。他曾經說過,女孩子成長中最要緊的事,就是不局限於眼前的雞毛蒜皮、些微得失,要看到地球上的千山萬水,春華秋實,看到在宇宙星際之間,自己是壹顆多麽幸運的塵埃。如果妳的視野之內都是烏雲,那肯定是因為妳站得不夠高,眺望得還不夠遠。歸來的那壹天,作為父親,他想給予我的教益,就是如何跳脫個人的狹窄視野,去看待這個世界的別致角度,小到壹個石榴、壹枝棉花,大到壹架望遠鏡。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