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譯文:我離開家鄉到了五嶺之外,經過了壹個冬天,又到了春天。因為交通不便,我和家人沒有聯系,已經很長時間了。現在我渡過漢江趕回家鄉去,怎知離家越近,心情就越緊張。因為怕傷了美好願望,以致遇到同鄉,也不敢打聽家鄉情況。
賞析:這首詩是宋之問(此詩作者壹說是李頻,此從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辭典》)從瀧州(今廣東羅定縣)貶所逃歸,途經漢江(指襄陽附近的壹段漢水)時寫的壹首詩。詩意在寫思鄉情切,但卻正意反說,寫愈近家鄉,愈不敢問及家鄉消息,擔心聽到壞的消息,而傷了好的願望。語極淺近,意頗深邃;描摹心理,熨貼入微;不事造作,自然至美。
前兩句追敘貶居嶺南的情況。貶斥蠻荒,本就夠悲苦的了,何況又和家人音訊隔絕,彼此未蔔存亡,更何況又是在這種情況下經冬歷春,捱過漫長的時間。作者沒有平列空間的懸隔、音書的斷絕、時間的久遠這三層意思,而是依次層遞,逐步加以展示,這就強化和加深了貶居遐荒期間孤孑、苦悶的感情,和對家鄉、親人的思念。“斷”字“復”字,似不著力,卻很見作意。作者困居貶所時那種與世隔絕的處境,失去任何精神慰藉的生活情景,以及度日如年、難以忍受的精神痛苦,都歷歷可見,鮮明可觸。這兩句平平敘起,從容承接,沒有什麽驚人之筆,往往容易為讀者輕易放過。其實,它在全篇中的地位、作用很重要。有了這個背景,下兩句出色的抒情才字字有根。
宋之問的家鄉壹說在汾州(今山西汾陽附近),壹說在弘農(今河南靈寶西南),離詩中的“漢江”都比較遠。所謂“近鄉”,只是從心理習慣而言,正像今天家居北京的人,壹過了黃河就感到“近鄉”壹樣(宋之問這次也並未逃歸家鄉,而是匿居洛陽)。按照常情,這兩句似乎應該寫成“近鄉情更切,急欲問來人”,作者筆下所寫的卻完全出乎常情:“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仔細尋味,又覺得只有這樣,才合乎前兩句所揭示的“規定情景”。因為作者貶居嶺外,又長期接不到家人的任何音訊,壹方面固然日夜在思念家人,另壹方面又時刻擔心家人的命運,怕他們由於自己的牽累或其他原因遭到不幸。“音書斷”的時間越長,這種思念和擔心也越向兩極發展,形成既切盼音書,又怕音書到來的矛盾心理狀態。這種矛盾心理,在由貶所逃歸的路上,特別是渡過漢江,接近家鄉之後,有了進壹步的戲劇性發展:原先的擔心、憂慮和模糊的不祥預感,此刻似乎馬上就會被路上所遇到的某個熟人所證實,變成活生生的殘酷現實;而長期來夢寐以求的與家人團聚的願望則立即會被無情的現實所粉碎。因此,“情更切”變成了“情更怯”,“急欲問”變成了“不敢問”。這是在“嶺外音書斷”這種特殊情況下心理矛盾發展的必然。透過“情更怯”與“不敢問”,讀者可以強烈感觸到詩人此際強自抑制的急切願望和由此造成的精神痛苦。這種抒寫,是真切、富於情致和耐人咀嚼的。
宋之問這次被貶瀧州,是因為他媚附武後的男寵張易之,可以說罪有應得。但這首詩的讀者,卻往往引起感情上的某種***鳴。其中壹個重要的原因,是作者在表達思想感情時,已經舍去了壹切與自己的特殊經歷、特殊身份有關的生活素材,所表現的僅僅是壹個長期客居異鄉、久無家中音信的人,在行近家鄉時所產生的壹種特殊心理狀態。而這種心理感情,卻具有極大的典型性和普遍性。形象大於思維的現象,似乎往往和作品的典型性、概括性聯結在壹起。這首詩便是壹例。人們愛拿杜甫《述懷》中的詩句“自寄壹封書,今已十月後。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和這首詩作類比,這正說明性質很不相同的感情,有時可以用類似方式來表現,而它們所概括的客觀生活內容可以是不相上下的。
宋之問約生於唐高宗顯慶元年(656年?~712年),並沒有顯赫的門第家世。父親宋令文起自鄉閭,矢誌於學,交友重義,“比德同道。理閫探索詞源論討”,多才多藝,不僅“富文辭,且工書,有力絕人,世稱三絕。”唐高宗時做到左驍衛郎將和校理圖書舊籍的東臺詳正學士,饒著聲譽。在父親的影響下,宋之問和弟弟宋之悌,宋之遜自幼勤奮好學,各得父之壹絕;宋之悌驍勇過人,宋之遜精於草隸,宋之問則工專文詞,成當時佳話美談。上元二年(675年),長得身材高昂、儀表堂堂的宋之問進士及第,登臨“龍門”,踏上了仕進正途。
宋之問春風得意之日,已是武則天皇後實際把握朝政之時。武後承應“貞觀”,勵精圖治,選拔人才,不拘壹格,宋之問以才名與楊炯被召分直內文學館,不久出授洛州(今河南洛陽市東北)參軍。永隆二年(681年),又與楊炯同入崇文館充學士。天授元年(690年)秋,武後稱帝,改國號為周,敕召宋之問與楊炯分直於洛陽西入閣。15年間,宋之問很快由從九品殿中內教躋身五品學士,為世人欽慕。唐朝學士之職,以文學言語被天子顧問,出入侍從,禮遇尤寵。家世低微的宋之問以此更是感恩耀榮,視為得秩於祿的捷徑與保障。他在《奉敕從太平公主遊九龍潭尋宴安平王別序》中說:“下官少懷微尚,早事靈丘,踐疇昔之桃源,留不能去;攀君王之桂樹,情可何之。”典型地表白了他的這種心態。武後雅好文詞樂章,宋之問巧思文華取幸。壹次遊洛陽龍門,武後命群臣賦詩,左史東方虬詩先成,武後賞賜錦袍。及宋之問《龍門應制》詩成奉上,“文理兼美,左右稱善”武後奪東方虬錦袍轉賜給他。這樣的予奪,既反映了武後對靡麗頌德詩風的提倡,也表現了宋之問這時的創作方向,對他的聲名和地位都有很大的影響。武周時期,宋之問不僅扈從武後朝會遊豫,而且奉承武後近幸的媚臣外戚宴樂優遊,自感“誌事僅得,形骸兩忘。”這樣的追求和生活使他逐漸沈溺和墮落,並自覺不自覺地陷入了統治集團內部爭權奪利的政治漩渦之中。 宋之問在武後晚年先後轉任尚書監丞、左奉宸內供奉,武後媚臣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雅愛其才”,召他與好友杜審言、閻朝隱、沈佺期、王無競、尹元凱及李適、富嘉謨、劉允濟等文士預修。宋之問與閻士隱等多代工張賦篇入集,傾心媚附。書成,於長安二年( 703年)遷司禮主簿。神龍元年( 705年)正月,宰相張柬之與太子典膳郎王同皎等逼武後退位,誅殺二張,迎立唐中宗,宋之問與杜審言等友皆遭貶謫。宋之問貶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參軍,諸事艱難,慕念昔榮,次年春便秘密逃還洛陽,探知友人張伸之與王同皎等媒誅宰相武三思(時張柬之被貶),後使人告密,擢任鴻臚主簿,“由是深為義士所譏”。景龍元年( 707年)七月,太子殺武三思父子後死事,宋之問上表歌頌武氏父子功德,請造唐中宗神武頌碑,探獲賞識,於次年遷考功員外郎,並與杜審言、武平壹、沈佺期、閻朝隱等首選修文館直學士,“及典舉,引拔後進,多知名者。”其時朝廷朋黨爭立,由於他傾附安樂公主,遭太平公主忌恨,進言中宗.於景龍三年( 7O9年)將他下遷越州(今浙江紹興市)長史。
唐中宗年間的政治動蕩及個人寵辱無常的經歷,使宋之問感觸良深,而由朽爛陳腐的宮廷來到清新秀麗的水鄉,也使他開始滌凈心靈,境界升華。他在越州寫的《祭禹廟文》,在真誠歌頌了大禹治水、救災拯民的千古聖德之後寫道:“先王為心,享是明德。後之從政,忌斯好佞。酌鏡水而勵清,援竹箭以自直;謁上帝之休佑,期下人之蘇息。”反映了這種思想情感上的轉變。因此,他在越州登山涉險,訪察民生,“頗自力為政”詩歌創作也開始轉入了健康清新的軌道,“流布京師,人人傳諷。”但是,就在宋之問開始走上“新生”之路的時候,又壹次宮廷政變將他逼上了絕境。景雲元年( 710年)六月,臨海郡王李隆基與太平公主誅殺韋後和安樂公主,擁立唐睿宗,以宋之問嘗附二張及武三思詔流欽州(今廣西欽州市東北),後以赦改桂州。先天元年( 712年)八月,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後,宋之問被賜死於徙所,結束了最後的人生旅程。
宋之問政治上無足稱道,品行也多有可譏,但卻是知名當世的詩人。由於宮廷詩人的局限,代筆捉刀的束囿,誌向理想的低淺,他的詩文不少是歌頌功德、粉飾太平、浮華空泛之作,但隨著顛簸人生,接觸社會,歷練生活,他也創作了壹些好的作品,令人耳目壹新。他在楊炯死後寫的《祭楊盈川文》,采用四四制式,字字有聲,句句華歆,內容言簡辭切,悲涼真摯,催人淚下,與他代筆寫的《為宗尚書祭梁宣王文》、《為宗尚書兄弟祭魯忠王文》等相比,文華情感,殊若天壤。
作為文人,宋之問也因其低劣的人品而遭人唾棄,不僅表現在其對待政治趨炎附勢的態度上,也表現在壹樁廣為流傳的命案上。自古凡是文人都愛好文字,壹日宋之問見其外甥劉希夷的壹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頗有妙處,便想占為己有,劉希夷不從,宋之問於是用裝土的袋子將劉希夷壓死,被稱作“因詩殺人”。
作為詩人,宋之問年輕時即已知名,“尤善五言詩,其時無能出其右者。”從《宋之問集》和《全唐詩》所收作來看,他對當時體裁多能把握,運用熟諳,佳作名句也有可觀。如短歌《冬霄引·贈司馬承楨》訴友情句:“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勁風。此情不向俗人說,愛而不見恨無窮。”五言古詩《題張老松樹》喻高潔句:“百尺無寸枝,壹生自孤直。”七言古詩《明河篇》思征夫句;“明河可望不可親,願得乘槎壹向津。更將織女支機石,還訪城都賣蔔人。”五言絕句《送杜審言》表離別:“臥病人事絕,嗟君萬裏行。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五言長律《靈隱寺》繪勝景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皆清新坦易,抒情真摯,暢美如畫。宋之問為文賦詩,講求比興,屬對精密,點劃入微,對詩的聲律化有重大貢獻。他與沈佺期在齊、梁沈放、庾信到初唐四傑創作發展的基礎上,努力加以實踐和總結,使律詩各體制都達到了成熟定型的地步,明確劃開了古體詩和近體詩的界限,並運用這種形式,寫出了優秀的作品,如《江亭晚望》、《晚泊湘江》、《題大庾嶺北驛》、《度大庾嶺》等。
父名宋令文,唐高宗時為左驍郎將,東臺詳正學士,善文辭,工書法,膂力過人,時稱“三絕 ”。宋之問受其父影響,亦善詩文,與“善剖決”的韋善心並稱戶部“二妙 ”,與沈佺期齊名,並稱“沈宋”。公元675年(高宗上元二年)進士及第,初與楊炯分直內教,歷任尚方監丞、左奉宸內供奉等職,常扈從遊宴,寫過不少應制詩。宋之問在創作實踐中使六朝以來的格律詩的法則更趨細密,使五言律詩的體制更臻完善,並創造了七言律詩的新體,是律詩的奠基人之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