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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亨頤的往事略集

經亨頤的壹生實在太豐富了,在這裏只能作壹個概括:1877年生,字子淵,上虞驛亭人。二十歲出頭時參與通電反對慈禧廢光緒帝,遭懸賞通緝,亡命澳門。1903年赴日本留學,1910年回國,任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後更名浙江第壹師範)校長,兼任浙江教育會會長。1921年在上虞創辦著名的春暉中學,兼任浙江省立第四中學校長。1925年離浙,任國民政府常務委員、全國教育委員長、中山大學校長。1930年參加反蔣的國民黨中央黨部擴大會議,任組織部委員,旋被開除黨籍。1931年於國民黨四大再次當選為中央執行委員。“九壹八”事變後與何香凝、柳亞子、張大千等在上海組織“寒之友社”,以詩言誌,以畫喻節……

“八壹”南昌起義對於中國***產黨是件大事———起義的當天,葉挺報告起義情況後,在原江西省政府所在地西華廳成立革命委員會,會議推舉林伯渠、賀龍、惲代英、周恩來、張國燾、葉挺、宋慶齡等25人為委員。令人吃驚的是,在這個“紅色”的圈子中,並非***產黨員、左傾思想也不明顯的經亨頤也赫然在冊———剛好位列第25位!

經亨頤是怎麽去南昌的?南昌起義的時候他幹了些什麽?憑什麽坐上那把交椅?這段故事到現在也還沒有人認真梳理。

李叔同在他化緣得來的風琴上,演奏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經亨頤在杭的時間較短,但他在這方土地上留下的影響卻源遠流長。他在壹師(舊址在現在的杭高)做校長時,任用、提攜、資助了包括李叔同、周樹人、朱自清、豐子愷、潘天壽在內的壹大批優秀人才。綜觀天下,凡校長多是膽小的、死板的、保守的,用人上更是生殺予奪,唯我獨尊,但他不。比如校內的劉大白和趙元任,雖然才華橫溢,但滿腦子都是異端思想,兩人合作而成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雖然甫壹唱響,便紅遍全國,但怎麽看都像靡靡之音。劉、趙二人天天都在經亨頤的眼皮底下,如果校長不開明,豈有二人容榻之地?

壹師新招音樂教員,有人來應聘。第壹句話是先提條件:必須給每位學生配備壹架風琴。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每個學生壹架風琴,那是個什麽成本?哪裏來的錢?但新教員扔下壹句話:“妳難辦到,我怕遵命。”甩手就走。

還沒上崗,就敢這樣耍大牌,做校長的面子上當然掛不住。但他知道這是個人才,學校需要他,於是經亨頤親自出馬,到處央求,把四五十架風琴湊齊,滿足了新教員的要求。從後來的情況看,這樣做的確是值得的———那個新教員就是日後名揚四海的李叔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經校長化緣得來的風琴上,李叔同演奏了自己寫的《送別》。

表面上看,經亨頤在杭州不過是經營了壹所師範,但倡導的教育觀念在此卻有劃時代的影響。經亨頤於1916年9月在師範新生入學儀式上說:“以大廈比喻國家,人才比喻棟梁是老話了,但我以為,構成大廈還有個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此凸彼凹的榫頭。如果沒有榫頭,再好的棟梁有什麽用?現在的中國,棟梁之材夠多的了,所缺的是默默無聞的榫頭。我這個學校,不光要培養棟梁,更要培養能為全社會所用的榫頭……”

這樣的話放到現在仍然能振聾發聵———不圖壹人壹單位的名利,不要異化的精英教育,而求提高民族素養的平民教育。當今杭州基礎教育知名人士王崧舟凡有報告必提經亨頤,凡提經亨頤必對他表示五體投地,“什麽是人格?人格是做人的格式……經先生說,人生好比壹碗清水,教育的目的是培養健全的人格,以便使這碗清水發揮各種作用;功利教育,乃是有了味的水;無論什麽味的水,都有了局限……”在王老師看來,當年經先生的教育思想,正是今日素質教育之濫觴,可惜的是我們中的許多人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這壹點。

王崧舟老師也是上虞人,他在臺上神采飛揚作緬懷狀的時候,臺下許多老師則在交頭接耳地打聽:

“經亨頤是誰?”

為挽留壹個校長,有那麽多學生肯犧牲,古今中外,他是第壹人

經亨頤是帶著痛苦離開杭州的,起因是壹本雜誌。

《浙江新潮》本來只是本默默無聞的學生刊物,每周壹期,社址設於平海路原省教育會樓下的壹間耳房裏。第二期,有個叫施存統的同學寫了篇文章,說為建設壹個新社會,要把家庭制度徹底打翻,再踩上壹只腳!文章的題目叫《非孝》,觀點可謂大逆不道———家庭制度可是幾千年中國的基石呀!結果省長、省教育廳長、省警察廳長都被驚動,成立專案組,說不但要查辦此人,還要追究幕後元兇。七查八查,查到了壹師的“四大金剛”頭上———夏丏尊、陳望道、劉大白、李次九四位老師,這四人慣於在學生中宣傳新思想,反對舊禮教。當局招了校長經亨頤去,說:“宣傳邪說的人怎麽能當老師?快去開除了他們,以正視聽!”

經亨頤慢條斯理地答:“不行的———教育的宗旨就是培養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教學生說自己想說的話,怎麽是宣傳邪說?”

“那———妳這個校長是不便當了。”

“當不當校長在其次,糊塗的事不能做。”

1920年2月9日,經亨頤被撤換,調離浙江第壹師範。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義憤填膺的不是校長本人或者他的同僚們,而是全校的學生。學生立刻罷課上街遊行,抗議當局的做法。眾人壹路喊過去的口號是:“留經目的不達,大家壹致犧牲!”

3月27日淩晨,遊行隊伍到達梅花碑省長公署時,與警衛隊發生沖突,警衛隊槍傷數人,釀成流血事件。3月29日,全體學生被三百軍警圍困在學校操場,只準進不準出,結果壹個叫朱贊唐的同學悲憤難忍,壹把奪過警察的刀,憤而自殺,邊上的同學都號啕大哭……

這就是上了中國現代史的“浙江壹師風潮”。

為挽留壹個校長,有那麽多學生肯拿性命去換的,古今中外,經亨頤恐為第壹人。

南有春暉,北有南開

學潮過後,當局妥協,學生復課。出人意料的是,經亨頤自己堅決不肯留任,徑直離開杭州,扁舟壹葉,回自己的老家上虞去了。

到了上虞,他仍舊辦學,因為有了辦官學到處掣肘的教訓,他在上虞辦的是私學,也不去當局那裏備案審批———他要在白馬湖這個地方辦壹所世外桃源式的學校。1922年12月,在春暉中學開學典禮上,經校長這樣說:“近年來奔走南北,有壹種感觸,覺得官立的學校,實不能算好……我第壹希望社會能同情於春暉,第二希望校董能完全負責,第三希望有安心的教員,第四希望有滿意的學生。這四種是學校辦好的條件……”

經校長“四個希望”的踐行,前兩款如何不得而知,但後兩者達到了目的———有當時的俗話為證:“南有春暉,北有南開。”春暉中學和南開中學是全國最有名的中學,是當時的中學生最“心向往之”的地方。至於教員,豈只是“安心”,因為影響和人脈,經亨頤身邊很快又聚起壹批富有學養的文人雅士,其中著名的有夏丏尊、豐子愷、朱光潛、朱自清等等,大家群策群力,繼續營造理想中的家園。美學巨擘朱光潛後有回憶文章說:“學校範圍不大,大家朝夕相處,宛如壹家人。佩弦和丏尊、子愷諸人都愛好文藝,常以所作相傳視。我於無形中受了他們的影響,開始學習寫作……”朱自清在散文《白馬湖》中則這樣描述:“……丏翁的家最講究,屋裏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裏滿種著花。屋子裏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地上他家裏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白馬湖最好的時候是黃昏。湖上的山籠著壹層青色的薄霧,在水裏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的暗淡,像是壹面古銅鏡。輕風吹來,有壹兩縷波紋,但隨即平靜了。天上偶見幾只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不見為止。這個時候便是我們喝酒的時候……”

這樣的自然和人文環境,任何時代的知識分子都會艷羨不已。

上世紀20年代初,出家的李叔同赴寧波繞道上虞,經亨頤歷來敬重李的學問與人品,立刻攜夏丏尊中途截人。李叔同開始不允,後來經不起苦勸,才答應在白馬湖畔小住。那些日子除了殷勤款待,經亨頤還籌集資金,以最快的速度在湖邊山腰蓋了兩間小屋,希望借此使李叔同常住,以便學校師生隨時親炙。

白馬湖邊的這兩間小屋就是“晚晴山房”(李叔同曾號“晚晴”),日後成了上虞的名勝之地。

我們為經亨頤的離開杭州而惋惜,但又為他創辦了春暉中學而感到欣慰———如果沒有上虞的春暉中學,夏丏尊、豐子愷、朱光潛、朱自清等很可能就不是後來的樣子,而沒有了這壹片星光燦爛,中國現代的文藝天空,將是何等的蒼白和乏味。

危巢之下沒有安卵,那時偌大的中國,欲擺壹張安靜的書桌也不可得。日本侵華加劇,這是外患;當地國民黨當局對春暉中學經常騷擾,今天查紅色課本,明天逮赤化分子,後天又被要求設置國民黨“黨義”課程。排教學計劃要安排“紀念周”,每天師生要唱國民黨“黨歌”,誰反對就扣誰帽子。豐子愷、匡互生、朱光潛等皆為閑雲野鶴,如此俗務令其痛苦不堪。作為校長,經亨頤對上要違心應付,對下不便懇切交底,學校這壹攤又得撐下去,真是天天做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

1924冬天的壹個早晨,有學生出操時戴帽。領隊老師以為不成體統,勒令除去,與學生發生沖突。在處分問題上,代理校長(因經亨頤常年在外開會籌款等,當時聘有代理校長)飛揚跋扈,舍務主任匡互生等看不慣,以為是學校借機打壓學生個性與自由,力爭無效,憤而辭職。全體學生罷課,校方索性開除了為首的28名學生。此舉激起教師公憤,教員集體辭職抗議。

在壹個曉風殘月的早晨,匡互生、朱光潛、朱自清等帶了幾件行李,突然離開春暉中學。學生們聞此消息,紛紛趕到驛亭火車站。面對恩師,話沒說上幾句,嗚咽啜泣聲就響成壹片。據說,在站臺的角落,遠遠地立有壹人,身著長衫,圍巾遮臉,黯然神傷,久久不肯離去……

那人便是校長經亨頤。

西湖邊本來可以有第二個“西泠印社”

1938年9月,經亨頤在憂憤中謝世,年僅62歲。

才華如許,英年早逝,這是第壹個遺憾。第二個遺憾則是留給杭州的:1937年春,經亨頤托人在杭物色壹地,準備建築“寒之友社”社所,仿照西泠印社的制度,不作子孫遺產,只充金石書畫愛好者的遊憩之所。不久他們在西湖邊的東山弄附近征得數畝地,經亨頤邀潘天壽、姜心白等實地勘測後大家連聲稱好,回來之後又是斥資,又是設計圖紙,趕做工程,預期當年10月完成。不料房子才有個輪廓,抗日烽火驟起,杭城旋即淪陷,經亨頤倉皇避寇上海租界,“寒之友社”也終於成了個爛尾工程。

如果沒有這場兵燹,現在的西湖邊有兩個“西泠印社”。

經亨頤在杭州約有十年的時間,今人回首,那十年恍惚是個華彩的舊夢。經先生的價值,壹半在於他的教育理論和教育實踐, 壹半在於他淵渟嶽峙、獨立蒼茫的人格。

經亨頤在杭州的復活,最後以銅像的形式出現———高高瘦瘦,玉樹臨風,默默地站在杭州高級中學的校園裏。他臉上的表情,壹如森林中悠長的風聲,永恒而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