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秋雨送走了壹個燥熱的苦夏,燥熱的心總算靜默下來了。在這秋蟲唧唧的黑色的秋夜裏,我驟然從昏睡中驚醒,遠處傳來了悠長的鐘聲。又壹列火車隆隆馳過----
這壹切意味著什麽呢?是生命的暗示嗎?
我在想,秋蟲因何要晝夜而鳴?是因為它強烈的生命意識嗎?是因為它深諳生命的短暫,而必須高密度地顯示自己的存在麽?是因為它那生命的全部價值,都隱含在這微弱卻令人感泣的生命絕響裏麽?那麽人呢?僅僅因為生命比秋蟲千百倍的綿長,就可以以生理需求為由,將千百個最美麗最令人激動的黎明慷慨地遺棄麽?
這是壹個荒誕的聯想。
惟有鐘聲,以其絕對接近精確的殊榮,當之無愧地充當了生命的量尺。它那周而復始的切切呼喚裏,有壹種振聾發聵的提醒。然而昏睡了的那些人是不知道的,在混混沌沌之間,生命就這樣壹部分壹部分地喪失了。
這是壹個無法挽回的喪失!
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壹種痛苦的煎熬,當它最充分地展示黑暗、齷齪、卑鄙、虛偽壹面的時候;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壹種快樂的享受,當它展示出光明、純潔、崇高、真誠壹面的時候;生命似乎永遠是在這樣兩極之間交錯延伸的。在它延伸的每壹個區段裏,似乎總是喜劇與悲劇同生,苦難與幸福***存。
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壹種渺小的存在,當物欲、情欲、貪欲在螻蟻般的人群中橫行恣虐的時候;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壹種偉大的結晶,當它在強暴、苦難、災害中顯示出犧牲的悲壯的時候。生命似乎永遠是渺小和偉大的“混血兒”,由此我們也就沒有理由產生絕對的崇拜和蔑視,再偉大的巨人也有他渺小的瞬間,再渺小的凡人也有他偉大的片刻。絕大多數的時候,我們有壹種珍惜生命的本能,似乎沒有壹個人來到世上就夢寐求死。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生命在心靈中會無限的增值。畢竟,生命只屬於這壹個人,而且僅僅只有壹次。在人生的道路上,即使壹切都失去了,而卻壹息尚存,妳就沒有絲毫理由絕望。因為失去的壹切,又有可能在新的層次上復得。當然,在極少數的時候,我們也渴望著悲壯地犧牲,那是因為茍且偷生已嚴重地褻瀆神聖生命的時候。那時,死亡反而變得令人仰止,生命反而因死亡而延續,因毀滅而永生!
鐘聲是生命長度的量尺,卻不是生命價值的量尺。生命的價值只有在歷史的天平上才能清晰地顯示出它本來的刻度。壹代又壹代的人來了,壹代又壹代的人去了,他們的生命價值何在?有的人有壹個轟轟烈烈的生,卻留下壹個默默無聞的死;有的人有壹個默默無聞的生,卻有壹個轟轟烈烈的死;有的人顯赫壹時,卻只能成為匆匆的歷史過客,有的人潦倒終生,卻成為歷史燦爛星空的泰鬥。這壹切決然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生命價值的客觀性和歷史性使不絕於耳的喧囂顯得極其微不足道。
壹時壹事的得失,似乎永遠困擾著我們,永遠是生命的煩惱之泉。倘若能真正將其置之度外,煩惱就真正超脫了。其實,真正值得煩惱的命題在於:生命的價值究竟應以何種形式作何種轉化。對於這個千古之迷,壹千個人有壹千種答案,卻沒有任何壹本哪怕是世界上最權威的教科書能提出最完美的答案。人其實是很難認識自己的,也就更難找到自己生命的轉化方式,這正是壹些人擁有壹個失敗人生之根源。更悲劇的結局則在於,自以為找到了答案而其實完全是南轅北轍。所謂天才,無非就是有最早最充分的認識自己的價值,從而以最直接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由瞬間到永恒的有效轉化。
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生命,然而相當多的人直到瀕臨死亡也沒有弄清生命是怎麽壹回事,這正是人類的悲劇所在。
生命,這神秘而美麗,不可捉摸而異常珍貴的存在,妳究竟隱匿著多少暗示?而哲人的終生存在,就是捕捉這樣壹些暗示麽?
男人
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臟!當然,男人當中亦不乏刷洗幹凈潔身自好的,甚至還有油頭粉面衣裳楚楚的,但大體講來,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數量要比較少些。某壹男校,對於學生洗澡是強迫的,入浴簽名,每周計核,對於不曾入浴的初步懲罰是宣布姓名,最後的斷然處置是定期強迫入浴,並派員監視;然而日久玩生,簽名簿中尚不無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裝褲盡管挺直,他的耳後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於種麥!襪子手絹不知隨時洗滌,常常日積月累,到處塞藏,等到無可使用時,再從那壹堆汙垢存貨中揀選比較幹凈的去應急。有些男人的手絹拿出來硬像是土灰面制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壹團,而且內容豐富。男人的壹雙腳,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黴幹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謂“濯足萬裏流”是有道理的,小小的壹盆水確是無濟於事;然而多少男人卻連這壹盆水都吝而不用,怕傷元氣。兩腳既然如此之臟,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於腳上藏垢納汙之處往復挖掘,然後嗅其手指,引以為樂!多少男人洗臉都是專洗本部,邊疆壹概不理,洗臉完畢,手背可以不濕,有的男人是在結婚後才開使刷牙。“捫虱而談”的是男人。還有更甚於此者,曾有人當眾搔背,結果是從袖口裏面摔出壹只老鼠!除了不可挽救的臟相之外,男人的臟大概是由於懶。
對了!男人懶。他可以懶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連同他的腦筋(假如有),壹概停止活動,像呆鳥壹般;“不聞夫博弈者乎……”那段話是專門對男人說的。他若是上街買東西,很少時候能令他的妻子滿意,他總是不肯多問幾家,怕跑腿,怕費話,怕講價錢;什麽事他都嫌麻煩,除了指使別人替他做的事之外。他像殘廢人壹樣對於什麽事都願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樂”。他提前養老,至少提前三二十年。
緊毗連著“懶”的是“饞”。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方面的時候多。他吃飯時總要在菜碟裏發現至少壹英寸見方的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是沒有吃素。幾天不見肉,他就喊“嘴裏要淡出鳥兒來!”若真個三月不知肉味,怕不要淡出毒蛇猛獸來!有壹個人半年沒有吃雞,看見了雞毛帚就流涎三尺。壹餐盛饌之後,他的人生觀都能改變,對於什麽都樂觀起來。壹個男人在吃壹頓好飯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硬是感謝上天待人不薄;他飯後銜著壹根牙簽,紅光滿面,硬是覺得可以驕人。主中饋的是女人,修食譜的是男人。
男子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觀中有壹基本認識,即宇宙壹切均是為了他的舒適而安排下來的。除了在做事賺錢的時候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向人奴顏婢膝外,他總是要做出壹副老爺相。他的家是他的國度,他在家裏稱王。他除了為賺錢而吃苦努力外,他是壹個“伊比鳩派”,他要享受。他高興的時候,孩子可以騎在他的頸上,他引頸受騎;他可以像狗似的滿地爬;他不高興時,他看著誰都不順眼;在外面受了悶氣,回到家裏來加倍的發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處。女人對於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來,就如同犬守戶雞司晨壹樣稀松平常,都是自然現象。他說他愛女人,其實他不是愛,他是享受女人。他不問他給了別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別人身上盡量榨取。他覺得他對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賺來的錢全部或壹部拿回家來,但是當他把壹卷卷的鈔票從衣袋裏掏出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的表情是驕傲的成分多,親愛的成分少,好像是在說:“看我!妳行麽?我這樣待妳,妳多幸運!”他若是感覺到這裏不復是他的樂園,他便有多樣的借口不回到家裏來。他到處雲遊,他另辟樂園。他有聚餐會,他有酒會,他有橋會,他有書社畫會棋會,他有夜會,最不濟的還有個茶館。他的享樂的方法太多。假如輪回之說不假,下世僥幸依然投胎為人,很少男人情願下世做女人的。他總覺得這壹世生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壹世要繼續努力。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談的內容,卻男女有別。女人談的往往是“我們家的小妹又病了!”“妳們家每月開銷多少?”之類,男人的是另壹套。普通的方式,男人的談話,最後不談到女人身上便不會散場。這壹個題目對男人最有興味。如果有壹個桃色案他們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們好議論人家的陰私,好批評別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長舌男”是到處有的,不知為什麽這名詞尚不甚流行。
女人
有人說女人喜歡說謊;假如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稅,便容易致富。這問題在什麽叫說謊。若是運用小小的機智,打破眼前小小的窘僵,獲取精神上小小的勝利,因而犧牲壹點點真理,這也可以算是說謊,那麽,女人確是比較地富於說謊的天才。有具體的例證。妳沒有陪過女人買東西嗎?尤其是買衣料,她從不幹幹脆脆地說要做什麽衣,要買什麽料,準備出多少錢。她必定要東挑西揀,翻天覆地,同時口中念念有詞,不是嫌這匹料子太薄,就是怪那匹料子花樣太舊,這個不禁洗,那個不禁曬,這個縮頭大,那個門面窄,批評得人家壹文不值。其實,滿不是這麽壹回事,她只是嫌價碼太貴而已!如果價錢便宜,其他的缺點全都不成問題,而且本來不要買的也要購儲起來。壹個女人若是因為炭貴而不生炭盆,她必定對人解釋說:“冬天生炭盆最不衛生,到春天容易喉嚨痛!”屋頂滲漏,塌下盆大的灰泥,在未修補之前,女人便會向人這樣解釋:“我預備在這地方裝安電燈。”自己上街買菜的女人,常常只承認散步和呼吸新鮮空氣是她上市的唯壹理由。艷羨汽車的女人常常表示她最厭惡汽油的臭味。坐在中排看戲的女人常常說前排的頭等座位最不舒適。壹個女人饋贈別人,必說:“實在買不到什麽好的……”其實這東西根本不是她買的,是別人送給她的。壹個女人表示願意陪妳去上街走走,其實是她順便要買東西。總之,女人總喜歡拐彎抹角的放壹個小小的煙幕,無傷大雅,頗占體面。這也是藝術,王爾德不是說過“藝術即是說謊”麽?這些例證還只是壹些並無版權的謊話而已。
女人善變,多少總有些哈姆雷特式,拿不定主意;問題大者如離婚結婚,問題小者如換衣換鞋,都往往在心中經過壹讀二讀三讀,決議之後再復議,復議之後再否決,女人決定壹件事之後,還能隨時做壹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做出那與決定完全相反的事,使人無法追隨。因為變得急速,所以容易給人以“脆弱”的印象,沙士比亞有壹名句:“‘脆弱’呀,妳的名字叫做‘女人’!”但這脆弱,並不永遠使女人吃虧。越是柔韌的東西越不易摧折。女人不僅在決斷上善變,即便是壹個小小的別針位置也常變,午前在領扣上,午後就許移到了頭發上。三張沙發,能擺出若幹陣勢;幾根頭發,能梳出無數花頭。講到服裝,其變化之多,常達到荒謬的程度。外國女人的帽子,可以是壹根雞毛,可以是半只鐵鍋,或是壹個畚箕。中國女人的袍子,變化也就夠多,領子高的時候可以使她像壹只長頸鹿,袖短的時候恨不得使兩腋生風,至於鈕扣盤花,滾邊鑲繡,則更加是變幻莫測。“上帝給她壹張臉,她能另造壹張出來。”“女人是水做的”,是活水,不是止水。
女人善哭。從壹方面看,哭常是女人的武器,很少人能抵抗她這淚的洗禮。俗語說:“壹哭二睡三上吊”,這壹哭確實其勢難當。但從另壹方面看,哭也常是女人的內心的“安全瓣”。女人的忍耐的力量是偉大的,她為了男人,為了小孩,能忍受難堪的委曲。女人對於自己的享受方面,總是屬於“斯多亞派”的居多。男人不在家時,她能立刻變成為素食主義者,火爐裏能爬出老鼠,開電燈怕費電,再關上又怕費開關。平素既已極端刻苦,壹旦精神上再受刺激,便忍無可忍,壹腔悲怨天然的化做壹把把的鼻涕眼淚,從“安全瓣”中汩汩而出,騰出空虛的心房,再來接受更多的委曲。女人很少破口罵人(罵街便成潑婦,其實甚少),很少揎袖揮拳,但淚腺就比較發達。善哭的也就常常善笑,迷迷的笑,吃吃的笑,格格的笑,哈哈的笑,笑是常駐在女人臉上的,這笑臉常常成為最有效的護照。女人最像小孩,她能為了壹個滑稽的姿態而笑得前仰後合,肚皮痛,淌眼淚,以至於翻筋鬥!哀與樂都像是常川有備,壹觸即發。
女人的嘴,大概是用在說話方面的時候多,女孩子從小就往往口齒伶俐,就是學外國語也容易瑯瑯上口,不像嘴裏含著壹個大舌頭。等到長大之後,三五成群,說長道短,聲音脆,嗓門高,如蟬噪,如蛙鳴,真當得好幾部鼓吹!等到年事再長,萬壹墮入“長舌”型,則東家長,西家短,飛短流長,搬弄多少是非,惹出無數口舌;萬壹墮入“噴壺”型,則瑣碎繁雜,絮聒嘮叨,壹件事要說多少回,壹句話要說多少遍,如噴壺下註,萬流齊發,當者披靡,不可向邇!壹個人給他的妻子買壹件皮大衣,朋友問他“妳是為使她舒適嗎?”那人回答說:“不是,為使她少說些話!”
女人膽小,看見壹只老鼠而當場昏厥,在外國不算是聞。中國女人膽小不至如此,但是壹聲霹雷使得她拉緊兩個老媽子的手而仍戰栗不止,倒是確有其事。這並不是做作,並不是故意在男人面前做態,使他有機會挺起胸脯說:“不要怕,有我在!”她是真怕。在黑暗中或荒僻處,沒有人,她怕;萬壹有人,她更怕!屠牛宰羊,固然不是女人的事,殺雞宰魚,也不是不費手腳,膽小的緣故,大概主要的是體力不濟,女人的體溫似乎較低壹些。有許多女人怕發胖而食無求飽,營養不足,再加上怕臃腫而衣裳單薄,到冬天瑟瑟打戰,襪薄如蟬翼,把小腿凍得作“漿米藕”色,兩只腳放在被裏壹夜也暖不過來,雙手捧熱水袋,從八月捧起,捧到明年五月,還不忍釋手,抵抗饑寒之不暇,焉能望其膽大。
女人的聰明,有許多不可及處,壹根棉線,壹下子就能穿入針孔,然後壹下子就能在線的盡頭處打上壹個結子,然後扯直了線在牙齒上砰砰兩聲,針尖在頭發上擦抹兩下,便能開始解決許多在人生中並不算小的苦惱,例如縫上襯衣的扣子,補上襪子的破洞之類。至於幾根篾棍,壹上壹下的編出多少樣物事,更是令人叫絕。有學問的女人,創辟“沙龍”,對任何問題能繼續談論至半小時以上,不但不令人入睡,而且令人疑心她是內行。
孩子
蘭姆是終身未娶的,他沒有孩子,所以他有壹篇“未婚者的怨言”收在他的“伊利亞隨筆”裏。他說孩子沒有什麽稀奇,等於陰溝裏的老鼠壹樣,到處都有,所以有孩子的人不必在他面前炫耀。他的話無論是怎樣中肯,但在骨子裏有壹點酸——葡萄酸。
我壹向不信孩子是未來世界的主人翁,因為我親見孩子到處在做現在的主人翁。孩子活動的主要範圍是家庭,而現代家庭很少不是以孩子為中心的。壹夫壹妻不能成為家,沒有孩子的家像是壹株不結果實的樹,總缺點什麽;必定等到小寶貝呱呱墮地,家庭的柱石才算放穩,男人開始做父親;女人開始做母親,大家才算找到各自的崗位。我問過壹個並非“神童”的孩子:“妳媽媽是做什麽的?”他說:“給我縫衣的。”“妳爸爸呢?”小寶貝翻翻
白眼:“爸爸是看報的!”但是他隨即更正說:“是給我們掙錢的。”孩子的回答全對。爹媽全是在為孩子服務。母親早晨喝稀飯,買雞蛋給孩子吃;父親早晨吃雞蛋,買魚肝油精給孩子吃。最好的東西都要獻呈給孩子,否則,做父母的心裏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壹般。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適,成為家庭壹切設施的壹個主要先決問題。這種風氣,自
古已然,於今為烈。自有小家庭制以來,孩子的地位頓形提高。以前的“孝子”是孝順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謂“孝子”乃是孝順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壹家之主,父母都要孝他!
“孝子”之說,並不偏激。我看見過不少的孩子,鼓噪起來能像壹營兵;動起武來能像械鬥;吃起東西來能像餓虎撲食;對於尊長賓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時撒潑打滾有如羊癇,玩得高興時能把家俱什物狼藉滿室,有如慘遭洗劫;……但是“孝子”式的父母則處之泰然,
視若無睹,頂多皺起眉頭,但皺不過三四秒鐘仍復堆下笑容,危及父母的生存和體面的時候,也許要狠心咒罵幾聲,但那咒罵大部份是哀怨乞憐的性質,其中也許帶壹點威嚇,但那威嚇只能得到孩子的訕笑,因為那威嚇是向來沒有兌現過的。“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今之“孝子”深諱是說。凡是孩子的意誌,為父母者宜多方體貼,勿使稍受挫阻。近代兒童教育心理學者又有“發展個性”之說,與“無違”之說正相符合。
體罰之制早已被人唾棄,以其不合兒童心理健康之故。我想起壹個外國的故事:
壹個母親帶孩子到百貨商店。經過玩具部,看見壹匹木馬,孩子壹躍而上,前搖後擺,躊躇滿誌,再也不肯下來。那木馬不是為出售的,是商店的陳設。店員們叫孩子下來,孩子不聽;母親叫他下來,加倍不聽;母親說帶他吃冰淇淋去,依然不聽;買朱古律糖去,格外
不聽。任憑許下什麽願,總是還妳壹個不聽;當時演成僵局,頓成膠著狀態。最後壹位聰明的店員建議說:“我們何妨把百貨商店特聘的兒童心理學家請來解圍呢?”眾謀僉同,於是把壹位天生成有教授面孔的專家從八層樓請了下來。專家問明原委,輕輕走到孩子身邊,附
耳低聲說了壹句話,那孩子便像觸電壹般,滾鞍落馬,牽著母親的衣裙,倉皇遁去。事後有人問那專家到底對孩子說的是什麽話,那專家說:“我說的是:‘妳若不下馬,我打碎妳的腦殼!’”
這專家真不愧為專家,但是頗有不孝之嫌。這孩子假如平常受慣了不兌現的體罰,威嚇,則這專家亦將無所施其技了。約翰孫博士主張不廢體罰,他以為體罰的妙處在於直截了當,然而約翰孫博士是十八世紀的人,不合時代潮流!
哈代有壹首小詩,寫孩子初生,大家譽為珍珠寶貝,稍長都誇做玉樹臨風,長成則為非做歹,終至於陳屍絞架。這老頭子未免過於悲觀。但是“幼有神童之譽,少懷大誌,長而無聞,終乃與草木同朽”——這確是個可以普遍應用的公式。小時聰明,大時未必了了。究竟是知言,然而為父母者多屬樂觀。孩子才能騎木馬,父母便幻想他將來指揮十萬貔貅時之馬上雄姿;孩子才把壹曲抗戰小歌哼得上口,父母便幻想著他將來喉聲壹囀彩聲雷動時的光景,孩子偶然撥動算盤,父母便暗中揣想他將來或能掌握財政大權,同時兼營投機買賣;……這種樂觀往往形諸言語,成為炫耀,使旁觀者有說不出的感想。曾見壹幅漫畫:壹個孩子跪在他父親的膝頭用他的玩具敲打他父親的頭,父親瞇著眼在笑,那表情像是在宣告“看看!我的孩子!多麽活潑,多麽可愛!”旁邊坐著壹位客人裂著大嘴做傻笑狀,表示他在看著,而且感覺興趣。這幅畫的標題是:“演劇術”。壹個客人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而能表示感覺興趣,這真確實需要良好的“演劇術”。蘭姆顯然是不歡喜演這樣的戲。
孩子中之比較最蠢,最懶,最刁,最潑,最醜,最弱,最不討人歡喜的,往往最得父母的鐘愛。此事似頗費解,其實我們應該記得“西遊記”中唐僧為什麽偏偏歡喜豬八戒。諺雲:“樹大自直”,意思是說孩子不需管教,小時恣肆些,大了自然會好。可是彎曲的小樹,長大是否會直呢?我不敢說。
女人和男人
在《戰爭與和平》中,托爾斯泰讓安德列和彼爾都愛上娜塔莎,這是意味深長的 。娜塔莎,她整個兒是生命,是活力,是壹座小火山。對於悲觀主義者安德列來說,她 是抗衡悲觀的歡樂的生命。對於空想家彼爾來說,她是抗衡空想的實在的生活。男人最容易 患的病是悲觀和空想,因而他最期待於女人的是歡樂而實在的生命。
男人喜歡上天入地,天上太玄虛,地下太陰郁,女人便把他拉回到地面上來。女人使人生更實在,也更輕松了。
女人的肉體和精神是交融在壹起的,她的肉欲完全受情感支配,她的精神又帶著濃烈的肉體 氣息。女人之愛文學,是她的愛情的壹種方式。她最喜歡的作家,往往是她心目中理想配偶 的壹個標本。於是,有的喜歡海明威式的硬漢子,有的喜歡拜倫式的悲觀主義者。
在男人那裏,肉體與精神可以分離得比較遠。
男人期待於女人的並非她是壹位藝術家,而是她本身是壹件藝術品。她會不會寫詩無所謂, 只要她自己就是大自然創造的壹首充滿靈感的詩。
當然,女詩人和女權主義者聽到這意見是要憤慨的。
女人的聰明在於能欣賞男人的聰明。
男人是孤獨的,在孤獨中創造文化。女人是合群的,在合群中傳播文化。
女人很少悲觀,也許會憂郁,但更多的是煩惱。最好的女人壹樣也不。
快樂地生活,壹邊陶醉,壹邊自嘲,我欣賞女人的這種韻致。
女人是人類的感官,具有感官的全部盲目性和原始性。只要她們不是自卑地壹心要克服自己 的弱點,她們就能成為抵抗這個世界理性化即貧乏化的力量。
我相信,有兩樣東西由於與自然壹脈相通,因而可以避免染上時代的疾患,這就是藝術和女人。好的女人如同好的藝術壹樣屬於永恒的自然,都是非時代的。
也許有人要反駁說,女人豈非比男人更喜歡趕時髦?但這是表面的,女人多半只在裝飾上趕 時髦,男人卻容易全身心投入時代的潮流。
真正的女性智慧也具壹種大器,而非瑣屑的小聰明。智慧的女子必有大家風度。
我對女人的要求與對藝術壹樣:自然,質樸,不雕琢,不做作。對男人也是這樣。
女性溫柔,男性剛強。但是,只要是自然而然,剛強在女人身上,溫柔在男人身上,都不失 為美。
盧梭說:女人最使我們留戀的,並不壹定在於感官的享受,主要還在於生活在她們身邊的 某種情趣。
的確,當我們貪圖感官的享受時,女人是固體,誠然是富有彈性的固體,但畢竟同我們只能 有體表的接觸。然而,在那樣壹些充滿詩意的場合,女人是氣體,那樣溫馨芬芳的氣體,她 在我們的四周飄蕩,沁入我們的肌膚,彌漫在我們的心靈。壹個心愛的女子每每給我們的生 活染上壹種色彩,給我們的心靈造成壹種氛圍,給我們的感官帶來壹種陶醉。
我發現,美麗的女孩子天性往往能得到比較健康的發展。也許這是因為她們從小討人喜歡, 飽吸愛的養料,而她們的錯誤又容易得到原諒,因而行動較少顧慮,能夠自由地生長。猶如 壹株植物,她們得到了更加充足的陽光和更加開闊的空間,所以不致發生病態。
也許,男人是沒救的。壹個好女人並不自以為能夠拯救男人,她只是用歌聲、笑容和眼淚來 安慰男人。她的愛鼓勵男人自救,或者,坦然走向毀滅。
好女人能刺激起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卻還能撫平男人的野心。
女人搞哲學,對於女人和哲學兩方面部是損害。
老天知道,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多麽愛女人,也多麽愛哲學!
好的哲學使人痛苦,壞的哲學使人枯燥,兩者都損害女性的美。
我反對女人搞哲學,實出於壹種憐香惜玉之心。
我要躲開兩種人:淺薄的哲學家和深刻的女人。前者大談幸福,後者大談痛苦,都叫我受不 了。
有人說,女人所尋求的只是愛情、金錢和虛榮。其實,三樣東西可以合並為壹樣:虛榮。因為,愛情的滿足在於向人誇耀丈夫,金錢的滿足在於向人誇耀服飾。
當然,這裏說的僅是壹部分女人。但她們並不壞。
壹種女人把男人當作養料來餵她的虛榮,另壹種女人把她的虛榮當作養料來餵男人。
對於男人來說,女人的虛榮並非壹回事。
侵犯女人的是男人,保護女人的也是男人。女人防備男人,又依賴男人,於是有了雙重的自卑。
男人與女人之間有什麽是非可說?只有選擇。妳選擇了誰,妳就和誰放棄了是非的評說。
女人總是把大道理扯成小事情。男人總是把小事情扯成大道理。
女人用心靈思考,男人用頭腦思考。
不對。女人用肉體思考。
那麽男人呢?
男人用女人的肉體思考。
兩性之間,只隔著壹張紙。這張紙是不透明的,在紙的兩邊,彼此高深莫測。但是,這張紙 又是壹捅就破的,壹旦捅破,彼此之間就再也沒有秘密了。
我的壹位朋友說:不對,男人和女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動物,永遠不可能彼此理解。
高處何處有
很久很久以前,在壹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壹位老酋長正病危。
他找來村中最優秀的三個年輕人,對他們說:“這是我要離開妳們的時候了,我要妳們為我做最後壹件事。妳們三個都是身強體壯而又智慧過人的好孩子,現在,請妳們盡其可能的去攀登那座我們壹向奉為神聖的大山。妳們要盡其可能爬到最高的、最淩越的地方,然後,折回頭來告訴我妳們的見聞。”
三天後,第壹個年輕人回來了,他笑生雙靨,衣履我鮮:“酋長,我到達山頂了 ,我看到繁花夾道,流泉淙淙,鳥鳴嚶嚶,那地方真不壞啊!”老酋長笑笑說:“孩子,那條路我當年也走過,妳說的鳥語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頂,而是山麓。
妳回去吧!”壹周以後,第二個年輕人也回來了,他神情疲倦,滿臉風霜:“酋長,我到達山頂了。我看到高大肅穆的松樹林,我看到禿鷹盤旋,那是壹個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頂,那是山腰。不過,也難為妳了,妳回去吧!”壹個月過去了,大家都開始為第三位年輕人的安危擔心,他卻壹步壹蹭,衣不蔽體地回來了。他發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酋長,我終於到達山頂。但是,我該怎麽說呢?那裏只有高風悲旋,藍天四垂。”
“妳難道在那裏壹無所見嗎?難道連蝴蝶也沒有壹只嗎?”
“是的,酋長,高處壹無所有。妳所能看到的,只有妳自己,只有‘個人’被放在天地間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妳到的是真的山頂。按照我們的傳統,天意要立妳做新酋長,祝福妳。”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傷痕,是孤單的長途,以及愈來愈真切的渺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