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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錢鐘書在作家學者兩界巍然高聳,當仁不讓

作家與學者。而錢鐘書竟於兩界之間巍然高聳,左顧右盼,當仁不讓。他雖然早年便有英才之稱,但得名之盛,卻數70年代末以後。1979年,四卷本《管錐編》問世。那年代,社會中的思想、語言、邏輯尚在壹片混亂之中,《管錐編》的淹博宏通、圓融靈妙,令人覺得非此世間所能有。它好像證明了中國的學術力量在經歷了“文革”風暴之後仍舊存活著,卻又是孤絕無侶的。在文學方面,錢鐘書的長篇小說《圍城》雖於40年代後期出版不久就曾引起註意但很快又從新文學史上銷聲匿跡。同沈從文、張愛玲壹樣,錢鐘書作為小說家的成就由於夏誌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的高度推崇而在海外引起廣泛註意。夏氏此書將錢鐘書專列壹章,稱贊《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中寫得最有趣、最細膩的小說,或許還是最偉大的小說;”同是1979年,在海外呼聲的推擁下,《圍城》在國內重版,13萬冊之數在百日之內銷盡。大學生宿舍裏,壹本(圍城)輾轉借閱,很快就被讀成破敗之相。在此之後,錢氏舊著《談藝錄》、《人獸鬼》、《宋詩選註》、《舊文四篇》等接連重印。至1990年,《圍城》電視劇播出,錢鐘書更成為街頭巷尾的議論話題。“甚囂,塵且上矣!"

  所以,要說二十年來的“文化熱點人物”,錢鐘書無人能比,占盡風光。十分奇妙的是,他的書不管好讀的還是難懂的,壹律暢銷;他不愛與世人交接,而壹舉壹動片言只語凡為人探知者,便會揭諸報端,大似“咳唾自成珠”;關於他有專門的期刊《錢鐘書研究》,並有“錢學”名目,歷年來談論錢鐘書的文章,單目錄便可以印成壹部不薄的書;對錢鐘書的贊譽之辭,大概也到了後人無法再超越的地步——叫作“文化昆侖”。但幾乎是個諷刺,錢鐘書的字是“默存”。“默默者存”,語出漢人揚雄。錢鐘書的父親錢基博為他取這個字,是作為警告的。

  錢鐘書對父親的這壹警告,經過壹生的周折,該是體會得很深了吧。他去世以後,很多人發表了追憶的文章,我讀後印象特別深的,有兩位年輕人——董磊、孫小玲所寫的壹篇。他們受托去錢家取壹份校樣,閑談中,錢鐘書對這兩位素不相識的青年提出了如下的告誡(是1992年之事):

  壹個人對自己身邊的人甚至自己的朋友,在與他們說話時要十分謹慎。如果他是壹個表裏不壹的人,他可能會抓住妳話中的漏洞從妳身後邊捅妳壹刀,把妳賣了;知果他是壹個軟弱的人,在他人的恐嚇、威脅下,他可能會作壹些偽證,捏造壹些無中生有的事件來;如果他是壹個正直誠實的人,他可能會十分坦率地承認壹些對妳十分不利的事情;知果他是壹個可以信賴的知心朋友,他可能會因為保護妳而棲牲了他自己。總之,心中毫無阻礙,說話毫無顧忌的人,很可能害人又害己。

  “與人言,可不慎哉!”這雖然是古訓,但像錢先生這樣,說得如此危機四伏、令人驚悚,卻也不多見。這是他對青年的關心;在這背後,是禍福無端、動輒得咎的中國社會的陰森之影。

  錢鐘書是深察人心的,對社會變動中隱伏的危險,他也有智者的敏感。在《圍城》之後,他曾著手寫另壹部長篇小說《百合心》,已經有了約兩萬字,據說1949年從上海遷家北京時,把稿子弄丟了。“假如寫得成,應該比《圍城》好些”―錢鐘書後來說起。這未成的《百合心》,令人們感到惋惜。但丟了稿子,恐怕不是主要的原因吧?他從1949年以後,根本就不再寫小說。《圍城》問世之初,就曾受到來自左翼的抨擊;按照自已的路子寫下去,將有什麽結果,錢鐘書不會不知道。1957年“大鳴大放”的陷阱,他也沒有掉進去。這年春天,錢氏去湖北省親,途中作有《赴鄂道中》五絕句,其中壹首寫道:“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碾薄雷。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那時不少人正“鳴”得熱鬧,錢鐘書卻感覺到“雨將來”了。1958年出版的《宋詩選註》因註釋與評論之精而享有盛譽;多年後錢鐘書說出了自己的不滿。我們現在來看這書的選目和那篇引用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洋洋灑灑的長序,能夠體會到錢鐘書怎樣機警地在發揮個人見解與“盡可能地適應氣候”(《模糊的銅鏡》,1988年)之間找到表述的方法。“文化大革命”中,錢鐘書也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受到沖擊(據說還被壹個暴徒打了壹耳光,這也可以載入史冊了),但相比於許多人,總算是平安的。有人推測他未遭更大的厄運,同他曾擔任《毛選》英譯委員會主任、《毛澤東詩詞》英譯本的定稿人有關(海外更謠傳他是毛的英文秘書),這也許有道理;但歸根結底,錢鐘書在政治上素來的謹重不妄言,才是至關緊要的吧。

  但回到前面提及的董、孫文章所述錢鐘書之言,那裏面難道不是透露著憤世之情嗎,而壹個真正老於世故的人,既知不該隨便對人說話,又怎肯對兩個陌生人將這道理說得如此尖銳,這時錢鐘書還是任性的。是的,加果錢鐘書只是壹個謹慎自守的淵博學者,我們對他的敬慕也將是很有限的。我從別人的文章和口述中知道的錢鐘書,實有不少動人的故事。譬如,黃永玉記“文革”中錢鐘書拒絕參與“國宴”,別人拿“江青同誌點名”來壓他,他也不理;別人讓他稱病推托,他還不願,只笑嘻嘻說:“我身體很好。我不去,哈!'‘又譬如在1988年6月3日的《光明日報》上,刊出過在錢鐘書而言是很特別的文章——《報紙的開放是大趨勢》;在這前後,我們知道錢鐘書還參加過幾次簽名。誠然,錢鐘書尋常對於政治是不多說話的,但他內心裏對國事的關切、對壹切荒謬事態的感憤恐怕絕非淡薄。所以,他雖然聰明而潔身自好,對文化人趨炎附勢、獻媚邀寵、曲學阿世的行徑,卻也有著怎麽也按捺不下去的鄙視與厭惡.這到底也是他對政治的間接反應。陳丹晨記載:“錢先生平日最厭惡那些在名利場加官場裏混來混去的知識分子,他罵他們是市儈、風派……每當他生動地描述這些人物和事件時,他就顯得激動、憤怒,但又是機智、幽默而尖銳,……”這方面的事例甚多。如錢鐘書致吳忠匡信,對“文革”中郭沫若、章士釗迎合“上意”而作的《李白與杜甫》和《柳文指要》嗤之以鼻,不屑壹顧。還有壹樁事,後來引發了宗璞(馮友蘭之女)與錢夫人楊絳之間的筆墨官司:據說,錢鐘書1979年訪美,在斯坦福大學的壹個座談會上.“情緒激動”地大罵馮友蘭。與會的莊因教授稱,“他說,馮友蘭簡直沒有文人的骨氣,也沒有壹點知識分子的節操觀念。又說,馮友蘭最不應該的是出賣朋友”。(《錢鐘書印象》,臺灣《聯合報》1979年6月3日;又詳情可見穆正平《楊絳、宗璞筆墨官司的來龍去脈》,《中華讀書報》1998年9月30日)

  還有壹樁關於錢鐘書夫婦與鄰居打架的故事,從前多次在別人的文章裏被提起,楊絳大概為了為歷史存證,把他們同鄰居夫婦(她稱之為“革命男女”)沖突的經歷,詳細記載了下來。細節之壹,是錢鐘書在“革命男子”身上揣了“許多大腳印,橫橫斜斜的,壹腳壹腳從膝部直揣到肚皮上”。這故事讀起來令人忍俊不禁,想到錢鐘書的文章都是用手寫的,用腳寫的這壹篇別具風采,可惜被楊絳當場“輕輕撣去了”。

  莊子教導學生,說是“吾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莊子·山木篇》),錢鐘書呢,處乎默與非默之間?我想,許多人喜愛錢鐘書,不只為他那驚世的博學與才華,也為他的品格和性清。他是尖刻的,又常是單純的;他是謹重的,又常是任性的。說錢鐘書的人,多言他“可親可敬”,我讀他的文章看他的相片,首先覺得可愛〔這話太越份無奈是實情)。眸子清明,神色飛動,和藹可親而目中無人(不是看不起,是顧不上),這應是他高談闊論的常態。還有,他總留著壹份清除不盡的書生狂氣,到了耐不住時要罵人,這也正是他可愛之處。至於拿腳在別人肚子上寫文章,未免有礙清譽,但人生也難免有那麽壹回不雅的事情。

  錢鐘書平日闖下的禍,到了他老病不能言的日子壹樁樁爆發.累壞夫人楊絳。先是他當年在西南聯大,是否說過“吳宓太笨”,楊絳說不可能,因為吳宓是錢鐘書教愛的老師,她還特地讓人寫下書面證詞,好像要提供庭審似的;後是錢鐘書在美國有沒有罵過馮友蘭,楊絳說不可能,因為馮友蘭是錢鐘書的“五大恩師”之壹。但她的辯白相信的人實在不多,那些話、那此事都帶有錢鐘書風格―或許細節有出入,或許要加上特定條件的限制。說起來,楊先生也是很可愛的(抱歉,越份了),她用盡力氣,文章登到四面八方,要維護錢鐘書作為溫雅君子的形象。——她覺得這很重要吧?這令人想起她那《寫圍城的錢鐘書》,直把錢鐘書描繪成壹個愛鬧事的頑童;又想起某篇文章所記,錢鐘書阻止把楊絳為他織的壹件毛衣捐給災民,說那是“慈母手中線”——是慈母呢!

  在中國這地方,正直的人有時難免固執——更壞的是竣刻,或者呢,把自己的生存狀態弄得異常沈重;而圓通的人,搞不好變成滑頭無原則,事無不可為,只求解說得過。錢鐘書卻是正直而又圓通的,這個,從熟悉他的人所寫的文章裏,從他自己的著作―尤其小說、散文中,可以體會出來。這是因為他明察世事人心而童心不泯、狂氣難除。他真的知道人——“兩足無毛動物”——之醜陋、愚蠢、虛偽,是沒法子的事情,知道世界喜歡在荒誕滑稽裏鬧成個興高采烈的樣子。但他雖然也關心他的國家和周圍的人,卻並不壹像中國許多讀書人那樣,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認為自己應該且能夠“為帝王師”,承擔天下的憂樂。如果無可奈何,只要旁人不把那惡濁氣味熏逼到鼻子底下,他還是有自己的事情可做。所以,他雖然經歷了壹場大荒唐,依舊能活得幹凈、明決,保持他的壹份幽默感。在“錢鐘書熱”裏,他的人生智慧曲曲折折地傳布了開來,成為很好的指示―活得既不沈重又不骯臟,正是中國這艱難的土地上很多人試圖追求的人生狀態。

  如果把錢鐘書與陳寅恪相對照,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近世學人,若說知識淵博、“學貫中西”,大概就這兩位是登峰造極的了。早在30年代,吳宓就說過:“當今文史方面的傑出人才,在老壹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壹輩中要推錢鐘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但他們的治學路徑卻很不相同,而且,在這後面還有更重要的差異。

  陳寅悟所好是論史,著眼是“在史中求史識”,以理解近世中國的變局。這正如龔自珍所說,“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史氏之憂憂天下”(《乙丙之際著議》),這是士大夫的傳統。錢鐘書所好是談藝,則遠於政治經驗,近於情感經驗;即使進而廣及於壹般的思想文化,也偏重在人的精神與智慧的表現,人認識世界認識自身的方法。所以,陳寅恰的學問總是用力很重甚而是固執的,錢鐘書的學問則顯得通脫而活潑:他們的人生負重感也不壹樣。陳寅恪是自視甚高、孤傲不群的,他的立場堅定、關註專壹,即使偏居海隅,精神上與外界也有強烈的對抗性。“壹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這是陳寅恪很好的自我寫照。錢鐘書則多少有點像他喜歡的孫猴子,帶著點遊戲態度,上天入地、四面八方地看世界。他褒貶中西名賢大哲,議論生風,但這並不表示他把自己看得特別貴重。他也有憤怒,但終究還有幽默。因而,讀陳寅恪令人感到沈重,讀錢鐘書則似乎從遠處看人生,多有感觸,卻不大有直接的刺激。

  陳、錢二人都非常熟悉西方文化。陳寅恪的主張,是堅持以民族文化為本位來吸收異域文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他壹貫的立場,而錢鐘書完全是另壹種情況。人們說錢是壹位“世界學者”,這從他熟練掌握多種文字來說,從他對意大利人講他們不知道的意大利故事、對法國人講他們不了解的法國書來說,總還是淺。如果說他是“世界學者”,最顯著的地方,乃是表觀在他特別關註多種文化在某些根抵上的***通性,並善於運用其廣博的知識來發掘這種***通性的具體表現。“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談藝錄序》),困擾中國人的“中西體用”問題,在他那裏被取消了,這無疑是壹種更為健康自信的態度。當然,這也因為錢鐘書主要在談藝、談廣義的文化,而“中學為體”之為許多人看重,其實是落實在社會體制上的。

  無論錢鐘書受到怎樣普遍的敬重,既然他“熱”到如此程度,批評指責——虛怯怯和大膽的、有點道理和毫無道理的——便不可避免。雖然錢鐘書自己對各種各樣的贊美、“研究”很有氣派地表示厭煩,那也不管事。

  壹種批評是由來已久的,那就是說他“賣弄”。當年《圍城》初問世,就有人提出作者過於賣弄才情——那裏面妙語警句,多到擁擠不堪(正面說是“美不勝收”)。到了《管錐編》,引人註目的是作者的博學。此書總***引用了多少典籍,各家估算不同(可能使用的標準不壹樣),有說五千,有說壹萬的。無論如何,這是驚世駭俗的了:壹個小小論題下面,三五種文字、十來種書的引證,不足為奇。有人便覺得這是炫博,賣弄才學。想來,錢鐘書這樣做,除了必要,也為了有趣,“賣弄”原本是有的。但我們由此看到人的智力的可能,其余不論也罷。

  另有壹種批評是嚴重的,即指責錢鐘書面對昏暴政治的緘默。有人作文曰《在顧準的光照下無地自容》,便是以顧準的勇毅和對“文革”的批判為榜樣,比照出錢鐘書的不足道。當然,我們可以說錢鐘書不具備偉大的道德感召力;可以說.那個時代缺乏思想抗爭是全民族的恥辱,其中也有錢鐘書壹份。但既然他決定沈默,終究誰也不能說他作為個人沒有在暴政下保持沈默的權利。況且,在“文革“年代寫成的《管錐編》也不是沒有思想的,不是沒有感於時代的昏愚而發的議論。“嚴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實,而不能忍痛者吐不實”(《管錐編》三五),雖是引古羅馬修辭學者的話,但難道這不是針對“文革”中現象而發,經歷過“文革”的人壹讀便知的嗎?只不過作者是從廣泛的社會文化角度、從歷史中的現象來說話,又是用隱晦的文言來寫成,因而不成為洪亮的吶喊。錢鐘書向人解釋為什麽用文言寫這部書,說是‘這樣可以減少毒素的傳播”(余英時《我所認識的錢鐘書先生》),其實也就是借隱晦的語言來保存那壹時代不能容忍的內容——所謂“毒素”。當然這也是自我保全之迫。

  在本世紀前期的數十年中,中國湧現出壹批優秀的新型學者文人,他們大抵都有相似的經歷:出身於書香門第,很早就熟讀了中國傳統上的主要文史典籍,20歲前後出國留學,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因而,他們得以成為壹代學術大師或文豪,***同匯聚成中國文化史上壹片輝煌的景觀。這裏,有王國維、魯迅、周作人、胡適、陳寅恪等等,而錢鐘書是其中較年輕、出道較晚的壹個,但也許又是其中特別富於才智的壹個。1998年12月19日,錢鐘書在北京去世,壹個學術時代,也隨著他的離去,宣告了最後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