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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族村莊,墳墓的故事

村莊的墳墓,壹座座多起來。

村莊的老人,壹個個少起來。

小的時候,每逢過年給祖先上墳放鞭炮,只是覺得熱鬧不已,學著大人的模樣在墳前作揖、跪拜,嘴裏呢喃著。

當我慢慢長大,離開村莊又再次回歸,我開始明白那些墳墓的意義。

故去的老人沒有離開,他們壹直守護著村莊,看著生命壹代代地延續下去。

那些有墓碑的,沒有墓碑的墳墓,以及大小不壹的不成形的青草叢生的土包,是生命的上遊。

? 壹、太爺爺的故事

太爺爺是我爺爺的爺爺,他的墳墓在二爺爺家的房前。墳前立了壹塊圓拱狀的墓碑,上面的字有些模糊了。隱約可見的“醫術精湛,為人忠義溫和......”的字樣。這座墳墓,是每年宋氏家族上墳的第壹個目的地。這座墳旁邊,是壹條小路,是村民常走的小路。我小的時候挎著竹籃,蹦蹦跳跳地經過這條小路,有時會在墳前停壹下,心裏想著這個墳裏埋著我的太爺爺。然後,我繼續蹦蹦跳跳地向菜園子走去。

太爺爺的爸爸媽媽只有他壹個孩子,太爺爺卻有很多個子女。我們的村寨叫做宋家灣,目前的村民都是太爺爺的後代。他有5個兒子,兩個女兒。我的祖祖是他的大兒子。

聽我的爺爺講,太爺爺當年是壹位受人尊敬的醫生。太爺爺去給人看病,都是坐滑竿。高高的竹竿上擡著壹位白胡子老人,帶給村莊和諧和健康。

今年春節,我在幺爺那裏了解到更多關於太爺爺的故事。幺爺是三祖的兒子,三祖是太爺爺的第二個兒子,我祖祖的三弟。在幺爺家的院壩上,冬日的陽光暖暖的,柔和多情地照射著,身後的吊腳樓和屋後的竹林顯得靜謐溫馨。

幺爺聽到我問及關於太爺爺的故事,他有幾分驚訝:“現代難得年輕人還關心祖上的事情了......”接下來,他講述了太爺爺的壹些事情。

大約是1930年,太爺爺在老家置辦了家業後想擴大醫藥生意,和壹個親友進黔江縣城買房子。那時約好的房價,如果逾期不簽契約就要漲價。太爺爺和親友壹路奔波趕往縣城。路過小地名叫卡子的地方,在壹棵粗壯的杉樹下,見到了土地公公,土地公公勸二人改扮成窮人裝扮,以免土匪打劫。二人換過裝束後繼續前行到了官渡河壹帶,遇到土匪攔截,幸得當地劉姓老板出面保護:“他們是我的侄兒,進城辦事。”這才躲過壹劫,平安到達縣城,在楊柳街購得房產,安家落戶,把鄉下的妻兒接到城裏安頓好。

聽幺爺講太爺爺的故事,充滿了離奇,其中土地公公的出現,甚至有幾分玄幻的鄉村色彩。或許土地公公是後人附會的,當時的惡劣環境,肯定有好心人提醒太爺爺註意防土匪的勒索,只是年代久遠,被後人傳成了土地公公的保佑和提醒。

解放後,受到國家大環境的影響,太爺爺成年的子女都送回鄉下老家,只留下小兒子(我的幺祖)在身邊養著。於是,我的祖祖、三祖、六祖都被送回鄉下了,在宋家灣紮根生活,延續至今。

還有壹個五祖是要提及的,他17歲離家到武漢讀書,後來又到了海南,成家後曾帶著妻子回過老家,但後來失去了聯系。這個五祖叫宋文華,可能是祖祖那代人走得最遠的人了,可是他和宋氏家族斷了聯系,如同壹顆蒲公英飄落遠方,在異地他鄉紮根生長。聽我奶奶說,當年五祖回來時,帶了海南的小香蕉,生澀並不好吃,還帶了花椒。關於他,我就知道這麽壹點點故事。

在我們的宋家村寨,我能追溯的祖先最早的就是太爺爺了,再往前的家族故事淹沒在了塵埃裏。太爺爺長什麽樣子呢?我只能想象著壹位和藹的白發老爺爺,頭上包著青絲帕子。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藥香味,還有壹桿長長的竹筒煙槍,

在太爺爺的墓碑上,隱約可見的字樣表明太爺爺卒於1960年,享年65歲,那麽他就是生於1895年。那時的馬喇還叫鵝湖鄉,歸酉陽管轄。

太爺爺的故事距離我太過遙遠了,從壹些零星的故事中,我想象著他的模樣。可是不可否認的是,我曾經蹦蹦跳跳走過的鄉間小路,也曾有他的足跡。因為他在宋家灣紮根安家,才有了後來的我們。

太爺爺如果在天有靈,能聽到我對他的呼喚麽?

? 二、祖祖的故事

我的祖祖叫宋文清,生於1918年。祖祖哪年過世的,我記不清楚了,大約是2000年吧,我7歲的時候。在我懵懂嬉鬧的童年,祖祖就溘然長逝。祖祖清瘦的臉,盤著帕子,有時戴帽子,下顎有較長的胡須,顯得溫和寧靜。

對我的祖祖,我隱約是有些記憶的。這些記憶部分源於我的真實回憶,部分源於奶奶和媽媽講給我的故事。

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奶奶上坡做活,有時就把我交給祖祖來帶。奶奶說,很多時候,祖祖用壹個馬湖背篼斜挎著我,從後院的小路上坡去玩。奶奶看著提醒,怕我摔下來,幸運的是,我從未從背篼摔下來過。

我頭腦中還有壹個畫面,或許是大人講述的畫面和自己的回憶交織形成的吧。小小的我坐在門口立著的戽鬥中玩耍,祖祖坐在門口吧嗒吧嗒地抽煙,院壩前的柿子樹綠油油的,郁郁蔥蔥的葉子在院壩投下壹片陰影。

祖祖壹生主要是放鴨子和扯草藥。

我對祖祖在家附近的水田放鴨子還有些印象。在宋家灣前面有壹壩平整肥沃的水田,水田外面是壹條河,河兩岸也是水田。我和小夥伴在河邊山林裏找映山紅,祖祖在水田裏放鴨子。有時我們幫著去撿鴨蛋。

關於祖祖在很遠的地方放鴨子的事情,我是今年才得知的。今年冬天在五裏鄉西洋堡的壹個老人家裏,聽他提起我祖祖當年也在這片水田放鴨子。

“隨著帶著鋪蓋,做飯的行李,竹子編的鴨圈,趕著幾百只鴨子遊走,他被稱為‘宋鴨客’”這位姓殷的老人講著我祖祖的故事,我心裏壹陣感動。此刻我待的地方,當年祖祖也走過。

我頭腦中出現壹個風餐露宿的趕鴨老人的形象。戴著草帽,手裏揮著長桿,嘴裏吆喝著鴨群,在傍晚時分撿起數十個鴨蛋,等著販子來收走,換取壹家人的生計。這就是我的祖祖,壹位辛勞的鄉村趕鴨人。

祖祖有時也去鄰村幫忙做事,如搓玉米粒。那些主人家送的糖果,他帶回來,給我們這些曾孫吃,我和姐姐總是圍著祖祖要糖果吃。

祖祖仁慈溫和。聽奶奶說,祖祖幫別人看病,扯草藥,遇上家庭困難的人戶,他不收錢,免費看病送藥。祖祖最擅長的是燒撚子。鄉下人由於常年勞作,露水雨天的辛勞導致風濕病嚴重。祖祖用壹根燈草做撚子,配上特殊的草藥熬成的油,病人的膝蓋上燒撚子,得到當地不少人的好評。

說到行醫治病,要提及我的六祖,宋文鬥,壹位慈善的中醫。每當村裏的孩子肚子痛,他總會用拿手的兒科醫術解決問題。奶奶說,我和姐姐也曾受過六祖的關照,壹雙飽經滄桑的手在幼嫩的肚子上摩挲,加上藥物的作用,小兒不再哭鬧。

我和祖祖還有壹段趣味的事情。祖祖在生命的最後兩年,腿腳不方便。他進房屋時,腳沒有力氣跨國門檻,我就跪在地上,用小手幫他擡腳。還有壹次,我和姐姐玩捉迷藏的遊戲,我藏在了祖祖的床下,玩得太累了,睡著了。爺爺奶奶到處找不到我,生怕我掉進村裏的地窖或者糞坑,擔心極了。在給祖祖送飯時,奶奶聽到床下有響動,便趴下來看,才發現我正準備爬出來卻卡住了。

少不了的,我挨了壹頓筍子炒肉。後來奶奶告訴我,當看到我在祖祖床下趴著,又氣又愛。這麽壹個調皮的小女孩要真是掉進糞坑裏淹死了,豈不可惜!

祖祖的墳墓在我家的壹個沙沙地裏,沒有立碑。不知怎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祖祖過世、上山下葬的過程了。反正就是忽然之間,祖祖就死了,離開了我的現實世界。現在每年春節回家,我都要去給祖祖燒紙錢,磕頭問候。

每次跪在祖祖墳前,我腦子裏就會出現祖祖背我的情景。壹個古稀老人背著牙牙學語的幼童,走在鄉間小坡,嘴裏哼著山歌小調。

?三、 爺爺的故事

我的爺爺,名叫宋誌均,小名迎周。鄉下親友,多叫他迎周。我的爺爺是祖祖的長子,還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爺爺出生於1936年,卒於2009年,享年73歲。

爺爺在年輕的時候,家人給他領回壹個年幼的女童,在當地稱為“含傍媳婦”,書面語就是“童養媳。”可終究那個女子沒有給爺爺誕下壹男半女,那個女子後來離開了爺爺家。

爺爺在26歲那年,通過媒婆介紹,才把我的奶奶娶到家。爺爺比奶奶大9歲,那年奶奶17歲,嫁給了在當時看來是大齡青年的爺爺。

爺爺在27歲那年做了爸爸,我的大姑姑是他的長女,三年後又生了我的爸爸,之後是我的小姑姑。

奶奶說,爺爺曾經學過木匠、裁縫、剃頭發等手藝。我知道爺爺會做木匠、剃頭,裁縫壹事,我還第壹次聽說。

爺爺做木匠的場景,我見過。爺爺用的墨鬥、推子、刨子等工具,我也搗鼓過。尤其是那個木盒子墨鬥,是我小時最愛玩的。學著爺爺蹦線的樣子,我在墻上蹦出壹些不怎麽直的墨線。

我對爺爺最深的印象是他在田間勞作和集鎮擺攤的樣子。

和村裏所有的農人壹樣,爺爺餵著耕牛,擁有種田辦地的鏵口、釘耙、鋤頭、薅鋤等工具,腰間別著鐮刀,身上穿著蓑衣,戴著鬥笠,壹個山村農人躬耕幾畝薄田,養活壹家人。

爺爺曾在山上做活,摔下來,傷了鼻子,以至於後來留下後遺癥,不能感應到鼻子流下來,往往是鼻子快要到嘴唇了才能用帕子擦幹凈。奶奶講述爺爺受傷的過程,心疼加感嘆“要是當時妳爺爺摔死了,壹家老小不曉得啷個生活下去喲。”

如此,感恩上蒼當年的眷顧,保全了爺爺的性命,才讓我的爸爸姑姑不至於成為孤兒寡母。

爺爺曾當過民兵連長,寫字識文方面也是不錯的。我小時,爺爺教我打算盤、寫毛筆字。在爸爸媽媽外出務工的那些年,我的作業本上是爺爺的簽名。

我也曾在之前的文章寫過,小時候因為貪吃買糖果,偷拿爺爺的零錢被教訓了。這是我唯壹壹次被爺爺跪罰。感謝他當年的教導懲罰,我才成為壹個正直誠信的孩子。

爺爺的剃頭手藝給家裏帶來了壹絲活錢收入。在馬喇鐘家老房子的門口,他和幺爺各自擺攤,給人剃頭,壹人五角。每次趕集,我和姐姐上街找爺爺要零花錢,買零食。爺爺趕集回家,也會給我們買芝麻梗、桃子、蘋果等,那是童年最幸福的日子。

爺爺中年時期開始,身體就不太好,家裏的重活慢慢落在了奶奶身上。爺爺老年時,患了肺氣腫,這個可怕的疾病最終奪去了他的生命。

在我和姐姐進城讀書後,爺爺多次提及想去小南海遊覽。可是那時家裏沒多的錢,沒有汽車,爺爺直到過世也沒能去小南海遊覽。如今每次我去小南海,我總是念著,爺爺我帶著妳的遺願來遊覽了。

對於爺爺,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為他送終。2009年的4月初,我在重慶讀高壹。偶然得知爺爺過世了,卻來不及見到最後壹面。之後的兩個月,我在周末的獨居寢室時,嚎啕大哭。暑假,我見到的是爺爺的墳墓。

爺爺的墳墓在我家的菜地裏,面朝著我家的老房子。曾經,我回到老家可以見到爺爺吧嗒吧嗒抽煙,可以和他聊天,過年還可以陪他喝幾口紅酒,如今卻只能見到這個靜默的墳墓。

清明節,在爺爺的墳前,我流淚,傾訴,關於這些年成長的心酸苦辣,訴說給爺爺聽。天空中飄著細細雨絲,模糊了我的眼鏡,菜地和山林綠意盎然。

春節,爸爸在給爺爺的墳墓整理打掃,我在壹旁看著。爸爸微白的頭發,彎著腰的身影,我的眼淚默默掉下。生命的延續就是這樣吧,多年前,祖祖也曾送別太爺爺,爺爺送別祖祖,如今,爸爸送別爺爺,若幹年後的某壹天,我會送別爸爸。

想到這些,心裏的酸楚不舍化作眼淚奔湧。不想爸爸看到我的眼淚,我轉過身擦幹眼淚,壹起幫著割草,把爺爺的墳墓打整幹凈。

村莊裏,除了埋著我的太爺爺,祖祖,爺爺,還有許多其他祖先前輩。關於他們,我零星地知道壹些故事。這片土地,他們曾踏過,他們曾耕種過。

寫下太爺爺、祖祖、爺爺的故事,為他們的墳墓留下些許文字的痕跡,或許很久以後的某天,我的後代會讀到這些文字,了解到生命發源和傳承的些許足跡。

?我們家的字輩是“大興維文成,天子順世家”,祖祖、爺爺、爸爸等長輩的名字 ,都還按字輩取。到了我們這輩,取名字變得現代化了,少了家族傳統的意味。

?太爺爺、祖祖、爺爺會出現在我們過節吃飯時。過節,或者家裏聚會時,我們會提前準備三碗飯、三杯酒,擱上筷子,請祖先回家吃飯。這時,我會覺得,祖先們不曾離開,而是和我們壹起分享美食,享受愉悅的生活。

他們,也曾是鮮活的生命,在村莊裏體驗著生兒育女、娶妻嫁女的生命過程。

他們,曾經和村裏的雞鳴狗吠、日落黃昏、風雨雷鳴壹起,見證著村莊的變化,歲月的流逝。

村莊的每壹個墳墓,都是壹個故事。

每壹個故事後面,都有續集。這些續集,或者是在村莊裏繼續,或者是在城市裏上演,逐漸褪去了泥土氣息。

村莊裏的人們,從母親的肚子而來,最終又歸於大地母親的懷抱。墳墓,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村莊裏的人們,壹生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躬耕辛勞,都在土地裏,死去後,化作壹抔黃土,再次歸於土地。

回鄉,駐足,在墳墓前停留,聽風中哪些窸窣的聲音。那是生命河流的上遊,發出的回響,與生命此刻交融成壹支延綿的歌曲。

於潤物庭

2018.6.19

讀《露水碩大》有感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