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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說紅樓:芙蓉女兒誄辨旨

壹、賈寶玉的歪意

聞知晴雯已逝,寶玉無限傷感。在壹個小丫頭的啟發之下,他心生歪意,為晴雯寫下壹篇《芙蓉女兒誄》的祭文。又備下四樣祭品,命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莊重地祭悼晴雯。

寶玉回憶晴雯平生風情,涕淚交加,哭誦芙蓉誄。祭悼完畢,林黛玉忽然像鬼壹樣現身,滿面笑容地說:“好新奇的祭文,可與 曹娥碑 並傳了!”

所謂 歪意 ,應是曹雪芹的避嫌之辭,也是自謙。

《芙蓉女兒誄》,曹雪芹的千古絕筆,驚天地而泣鬼神;而其寓意卻十分隱晦。故,黛玉稱贊它,可與曹娥碑並傳。

何謂曹娥碑?如果以庸眾通常的認識判斷,曹娥碑的碑文就是“ 彰孝烈 ”之辭。說的明白壹些即是:哄騙婦女為男人守節殉葬的垃圾價值觀;古儒謂之“ 節烈 ”。

按說,如此話意,絕不該出於林黛玉之口,更不會得到她的贊美。而書中的事實是:不但黛玉的確贊美;而且寶玉還認可了、又紅了臉;寶玉紅了臉,是覺得黛玉過譽、覺得自己的誄文比不上曹娥碑。

這段描述,讓許多紅迷和紅學評議家心生迷惑。奇怪了吧:叛逆的寶黛,竟然能認可庸眾“ 彰孝烈 ”的曹娥碑。

紅學半仙經過壹番哼哼唧唧的演算,草草結案說:黛玉在此,只取與曹娥碑關聯的那幅字謎的謎底“ 絕妙好辭 ”,稱贊寶玉為晴雯所作之誄文。

這又叫人從何說起?真是壹本糊塗賬。

因此,欲斷《芙蓉女兒誄》之旨,必須先審曹娥碑的寓意。

二、曹娥碑的命運

曹娥碑,東漢未年為 孝女曹娥 所立的石碑;碑文記述曹娥視死如歸、投江找回父親屍體的故事。碑文為邯鄲淳所作。

碑文的主題,即庸眾所評之“彰孝烈”的思想。

當時,東漢文壇眾僚,對碑文贊服不已。蔡文姬的父親蔡邕,撫碑閱讀之後,在石碑背面題下“ 黃絹幼婦,外孫齏臼 ”八個大字。

時人不解其意。後被楊修、曹操猜出,蔡邕寫下的八個字中,隱著“ 絕妙好辭 ”之意。此碑不久散失。

至東晉時代,曹娥碑由王羲之重新書寫,新安人吳茂先鐫刻。此碑亦失散。而王羲之的絹本手跡,現今保存完好,上有南梁名士徐僧權、滿騫、懷充等人題字簽名。之後,還有唐宋時代的韓愈、宋高宗趙構等人題字。

至今現存的曹娥碑 ,是於北宋末年由王安石女婿蔡卞重書,行楷體。乃千年書法珍品。

以上所記,均為曹娥碑牽扯的書法奇觀,貌似與《紅樓夢》中寶、黛所贊之寓意無關。 仿佛真如某些紅學半仙所斷 ——黛玉只取其“絕妙好辭”之意了。

但細究其因,林黛玉何曾如此無聊地贊美過寶玉?曹雪芹又怎會如此浮淺、會讓自己筆下的主角說出有違其個性的豪語呢?所以,欲斷《芙蓉女兒誄》,必須重審曹娥碑碑文的作者、內容及主題。

曹娥碑碑文作者邯鄲淳,漢末魏晉時代著名的文學家,善作譏諷世俗、針砭時弊的文章。《笑林廣記》故事集錦,即為邯鄲淳編著。魯迅先生對《笑林廣記》曾給予極高評價。

漢末至魏晉前期,隨著劉漢王朝的衰落與滅亡,中國學人開始強烈 質疑儒家學說 。表現在文學領域,他們開創了以寫實、申誌、氣象著稱的創作新風。是為 建安風骨 。

建安文學,改變了魏晉時代前期中國文化人的精神境界,啟動了儒家治下文化改革之先河,促進了中華文明的融合與進步。其意其旨,是之後隋唐宋明時代文化變革的動力,影響極其深遠;建安文學,從思想領域,已經觸及封建制度的核心問題。是為 魏晉風流 。

此後各朝,每當歷史的關鍵時期、在社會文化變革領域,參與各領域改革的文化精英們無不懷念建安風骨;名為復古,實為革新。但很可惜,因中儒毒太深,中國文明壹直在輪回中迂回曲折、悲壯艱難地前行。

三、絕妙好辭的寓意

邯鄲淳, 建安文學 代表人物之壹。

他寫曹娥碑碑文之時,尚在東漢桓帝元嘉年代。縱有誌向才情,又如何敢於明確挑戰儒家忠孝節烈的核心價值觀?

表面上,他先把曹娥描繪成《詩經》中那樣熱愛生活、向往愛情的美麗佳人;後又把曹娥與《列女傳》中各類以死殉夫的節烈女子類比。

尤其文尾評議之時,邯鄲淳巧妙地指出中國社會儒家治下頻發的“ 生賤死貴 ”這壹奇葩現象,從而引發人們對生命價值、對節烈意義產生強烈質疑。故而,被當時文豪蔡邕,暗贊為絕妙好辭。

邯鄲淳,不愧為勇猛機智的江浙才子。

碑文的意旨,盡管寫得十分隱晦,但還是留下了多處向儒家傳統孝義節烈價值觀挑戰的要命機關。下面略舉兩例:

其壹、宜其家室,在洽之陽。待禮未施,嗟傷慈父。彼蒼伊何?無父熟怙。

這幾句的意思是說:

美麗嬌艷的曹娥,已到婚齡。

她還未出嫁之時,卻死了父親。

蒼天啊,何以如此無情?

妳讓沒了父親的小女曹娥依靠誰呢!

邯鄲淳在此設下兩個疑問機關:

壹 ,如果以常理而論,曹娥即便死了父親,應該還有母親。既然還有母親,怎會無依靠呢?

即對《列女傳》裏大肆宣揚的母儀功德,產生質疑。

二 ,既然已到婚齡,曹娥還可以嫁個好丈夫;過著如《詩經》中歌頌的那樣甜蜜的幸福生活。

那麽,她死了父親,怎麽還會沒了依靠呢?除非她的母親已死;或她對愛情、對婚姻、對生活已徹底絕望。

如此以來,邯鄲淳即暗對皇帝儒教治下“節烈殉葬婚姻”的垃圾價值觀,展開質疑並進行批判。

通俗地講: 已到婚齡的曹娥,寧願投江去陪伴父親的屍身“盡孝”,也不情願結婚去過那沒有愛情的生活。 特註 :曹娥投江盡孝,顯然是虛幻之辭。 驚嘆: 這得多大的仇恨啊!

此即曹娥碑暗隱的寓意。

事實正是如此。就碑文所引《列女傳》中編撰、宣揚的那些慘不忍睹的殉夫節烈故事看,哪裏還有什麽愛情與幸福可言?而是從根本上只把妻子當成壹件陪葬品;根本就沒把女人當人。

那麽,這些節烈故事對曹娥來說,與其活在世上遭遇如此的愛情婚姻,真的還不如投入江中隨父親同死算了。

邯鄲淳拐彎抹角在碑文中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他向儒家宣揚的“ 以死殉節 ”的垃圾價值觀,開了壹炮。

其二、生賤死貴,利之義門。

這兩句,是邯鄲淳在碑文結尾升華議論時的高論。 意思是說:

儒家教導世人殉節的結果,使人活著的時候,痛苦卑賤;而死了之後,仿佛才顯得高貴起來。儒家聖賢,之所以教人孝義節烈的緣故,這其中的機關,原來是獲取利益的壹條途徑。

教導活人自賤犧牲、賜予死人節烈名譽 ;是儒家賞罰準則的核心內容。儒家標榜的這種賞罰準則,自然涉及到生命價值、生活意義、以及生活中的利益問題。

利之義門 這句辭,向來有爭議。

北宋蔡卞重書之時顛倒過來,改為“ 義之利門 ”。但無論怎麽更改,總是無法否定“孝義節烈”與某種利益之間的必然關系。

那麽,義利之間,究竟是壹條什麽樣的利益途徑呢?邯鄲淳只留下了疑問,他沒有明說;他確實不能明說,當然也不敢明說。

不單邯鄲淳不敢明說;就連之後的蔡邕、楊修、曹操、王羲之、徐僧權、滿騫、懷充、韓愈、宋高宗趙構等等,他們都沒有明說。

因為他們都是儒家治下在那條利益鏈享受利益的各類人物:要麽是主子,要麽是高級奴才仕大夫;要麽是儒徒;比如作者邯鄲淳自己,好歹還有他的壹碗飯吃。

魏晉之後各朝,在碑前題詩的文人如李白、貫休、蘇東坡等等多如牛毛。他們或未看透本質問題、或看透了也不敢明言。

而最多的還是那些哼哼唧唧、裝腔作勢的小清客之流,也只能在蔡邕的八字謎語裏尋找壹點“ 我真有才 ”的存在感,充當壹個半拉子儒棍:自己到處認親尋祖感恩、也教人認親尋祖感恩而已。

四、曹雪芹的節烈觀

蔡邕,肯定看懂了曹娥碑。他在碑陰題下“ 黃絹幼婦,外孫齏臼 ”八個字;壹方面,表達自己對邯鄲淳的贊賞;另壹方面,也點破邯鄲淳寫作碑文之時、謎語壹樣隱晦筆法,留給後世明白人反思。

或者,還有指點迷津之功。

曹雪芹,肯定也看懂了曹娥碑。他不但看懂邯鄲淳,也看懂了蔡邕。

可悲的是,在距曹娥碑時代的1800年之後,曹雪芹雖然看懂了卻依然不能明講。上帝賜給曹雪芹壹雙靈眼兼壹顆慧心,他把自己塑造的幾十個如同曹娥壹樣美麗女子的悲劇命運,全都歸結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晴雯誄文之中,為中華文明史上無數上了儒家節烈大當的冤魂叫屈鳴冤。

通過《紅樓夢》的大悲劇,曹雪芹把邯鄲淳和蔡邕筆下的思想寓意——即節烈壹旨的實質,總算委婉地表達出來。但還不夠明確。

慶幸的是,距曹雪芹時代的200年之後,終於讓魯迅先生在壹篇文章中講明。魯迅的這篇文章,名叫《 我之節烈觀 》。

魯迅先生說:

節烈這兩個字,從前也算是男子的美德,所以有過烈士的名稱。然而現在的“表彰節烈”卻是專指女子,並無男子在內。所以我的疑問,便提出於多數國民之前。首先的疑問是,不節烈的女子,如何害了國家?其次的疑問是,何以救世的責任,全在女子?再次的疑問是,表彰之後,有何效果?

魯迅先生說:

更有附帶的疑問是,節烈的人既經表彰,自是品格最高。故還有兩問,壹問節烈是否道德?因為道德這事必須普遍,才有存在的價值;二問多妻主義的男子,有無表彰節烈的資格?

魯迅先生說:

節烈難麽?答道,很難。男子都知道極難,所以要表彰他。節烈苦麽?答道,很苦。男子都知道很苦,所以要表彰他。

凡人都想活命;烈是必死,不必說了。節婦還要活著。精神上的慘苦姑且弗論。單是生活壹層,已是大宗的痛楚。

魯迅先生說:

女子自己願意節烈麽?答道,不願。人類總有壹種理想,壹種希望。節烈很難很苦,既不利人,又不利己。說是本人願意,實在不合人情。

所以假如遇著少女,誠心祝贊他將來節烈,她壹定發怒;或者還要受他父兄丈夫的尊拳。然而節烈仍舊牢不可破,便是被歷史和數目的力量擠著。

可是無論何人,卻都怕這節烈。怕他竟釘到自己和親骨肉的身上。所以,我說不願。

魯迅先生說 :

我斷定節烈這事極難極苦,不願身受。不利自他,無益社會國家,於人生將來又毫無意義,現在已經失了存在的生命和價值。

既然失了價值;節烈的女人豈非白苦壹番?可以答他說:還有哀悼的價值。註:恐怕也只有哀悼的價值了。

魯迅先生說:

他們(節烈之人),都是可憐人;不幸上了歷史和數目的無意識的圈套,做了無主名的犧牲。可以開壹個追悼大會。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自己和別人,都純潔聰明勇猛向上。

魯迅先生說:

要除去虛偽的臉譜。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強暴。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除去於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制造並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我們還要發願: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

五、曹雪芹的贖救意識

之所以把魯迅先生的文章大段引出, 坦白地說 :《芙蓉女兒誄》原來讀不懂。 我壹直不明白 ,曹雪芹為何要把中國歷史上許多文化烈士寫進晴雯的誄文之中。

坦白地說: 曹娥碑的碑文,原來也讀不懂。 我不明白 ,蔡邕為什麽會說它是“絕妙好辭”。

我更不明白: 叛逆的林黛玉,竟然稱贊賈寶玉為晴雯寫下的《芙蓉女兒誄》可與曹娥碑並傳。但當琴學概念建立之後,再對照魯迅先生批判的儒家節烈觀;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曹雪芹寫《紅樓夢》,並不僅僅是在寫壹部小說;他在《紅樓夢》裏開設了壹個祭壇,哀悼那些不幸中了儒家圈套的節烈之人。

他總結了五千年文明史,也努力為中華文明的悲壯進程試圖尋找壹條新的出路,來超度那些因為節烈而勇敢犧牲的亡靈。

王國維先生可能讀懂了曹雪芹,但他依舊不能言明;他只隱晦地說,《紅樓夢》旨在 為人生痛苦尋求解脫之道 。

王國維說對了 。中華優秀兒女的人生,幾乎都是苦悲的。他們 心比天高 ,總想尋找契機、扭轉乾坤;意圖為中國民眾開創壹條幸福之路。但他們 命比紙薄 ,壹輪接壹輪地失敗,壹次又壹次地滅亡。

他們中了儒家“ 生賤死貴 ”的無意識的圈套,陷進儒家“ 孝義節烈 ”的深坑無法自撥。他們自己都無法解脫,卻還要為中國民眾更加苦難的靈魂尋找壹個解脫的窗口;那麽,自己怎能有好的命運、又怎麽實現自己美好的意圖?

曹雪芹看透了中國這部所謂的文明史,但他不敢明說。他只好借壹群美麗女子相似的悲劇命運開談。他直到淚盡而逝也沒有辦法,生前只好寫下壹篇誄文,祭悼那些如芙蓉壹般鮮美的生命的亡魂。

王國維應該看懂了曹雪芹,但他更不敢明說;因為他是國師,他比任何人看得更為清楚。雖貴為國師,但他依然無能為力;他只好抱著《紅樓夢》自沈。

於冥冥之中,或許他在等待著。果然,王國維身後,中華文明迎來了壹個開天辟地的新紀元。

唐都浪子《浪說紅樓》之: 正論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