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大全網 - 藝術簽名 - 父親的香椿樹

父親的香椿樹

選自本人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走出村莊的人》,目前還有部分簽名本,期盼妳的支持。

那天,做完清明快十二點了。弟弟不知道從哪裏鉤了半籃子香椿頭回來,還有弟媳婦掐的馬蘭頭、母親頭壹天挖的薺菜。鍋屋裏炊煙裊裊,飯菜飄香,小桌子上很快就擺上了壹圈誘人的“野味”,也勾得我的味蕾饞起來。

挾著壹塊香芽炒蛋,忽然就想起父親曾經說過,不喜歡吃這道菜的話,他嫌棄有種難聞的味道。但我記得父親生前極喜愛香椿樹,曾經這屋前屋後都留下過香椿樹濃密的影子。

村莊裏的樹其實用不著人去栽,像楝樹,楊柳,梓樹,水樺,還有桑樹都是種子落下,自由生長出來的,密密匝匝。拇指粗細時,因為太密有的就被砍掉當作籬笆,柴禾,也有的去支撐豆角,瓠子柔弱的身軀。留下來的樹苗都是些筆挺,順眼的。這些幼苗在樹蔭下生長,幾年就變了型,看上去貌似高大,蔥蘢。壹間間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或精致或醜陋的房子都被它們包裹著,遠望是片森林般的感覺。

樹沒幾棵直挺,即便到了成材的時候也沒什麽大的用途。打家俱時做做腳料,橫檔,長料就直取短鋸些木板,做背面,隔檔。做面料的,兩年不到不僅裂縫還會上翹,那醜陋的樣子連自己也看不過去。

分家的時候,老屋被我和哥哥兩家瓜分後。父親帶著他還未成家的小兒子生活,他們在村子後面建了三間平房。除掉壹塊曬場外,父親栽了二十多棵清壹色的椿樹苗。

栽這些樹的時,我正奔波在大上海的土地上。

有次回家過年,問他怎麽都栽上香椿?父親說,香椿樹料質好,鋸板做結料都行,顏色也好看,堪比紅木,不需要刷油漆的。還說以後成材砍放了,給我們每家都打制壹套堂屋裏的大桌子、大板凳,高端氣派。

父親那時六十來歲,身體結實。我們雖然在外面辛苦勞碌,打工掙錢,但有限。年底回家,村裏幹部要上門催收農業稅、排澇的機械費,壹年的收入七扣八扣的,正月還要走親戚,留些來回路費,還有亂七八糟的零花錢,也就剩不了多少,給予父母的除了買些禮品外便談不上錢了。他們也不張口要,種了我們分得的土地,還嫌不夠,又種了別人家的幾畝,盡管收入不高。

父親時常望著日漸長高,外表日漸粗糙的椿樹,臉上洋溢著陽光般的微笑。母親卻不給他面子,她對我說,不要聽妳大的,他栽樹想聚個墩子(音。儲蓄的意思),心裏在著急妳弟弟呢。

提到弟弟,我就嘆氣。

我在老洲開玻璃店的時候,也勻了壹部分本錢幫他在老灣開了小店。後來他又學會了做大餅,父母收的麥子都給他了,有天早上他正準備出門,碰到父親回家問他要麥子錢,他死活不說話,逼急了才說賭博輸了。氣得父親找根樹棍打他,他也不跑,偶爾擡下胳膊擋壹下,後來樹棍斷了,父親的氣還沒消。我就站在邊上,沒攔著父親,我恨不得再找根結實壹點的棍子給父親。

還沒出元宵,二十來歲他就被父親“趕”出門了。我第壹次出門就是去常熟找他的,跟他後面下貨,挑魚池。第二年我去了上海,他還在辛莊,後來聽說他又去了常熟城郊,不過不再下貨了,幫老鄉開煤餅廠。人是混得不錯,有面子有名聲,真要用錢時卻拿不出來;也有女人,卻沒壹個能帶回家見親戚的。

沒有女人的家就不是個家庭。家裏人著急,尤其是父母,托親戚、媒人打聽。又想著要將平房升高起來,家裏再充實壹些,兒子高大帥氣,討個媳婦應該不是難事。

香椿樹壹年年粗壯起來,如果放倒都能做屋面的行條了。

村裏每天都有收樹人地聲音在吆喝,許多人家宅基地、菜地邊的樹都被賣了,村莊壹下子變得亮堂。這些收樹的放樹的本事有壹套,不用鐵鍬、斧頭去盤樹根,手提電鋸貼著地面,“嗡嗡”地聲音圍著樹轉壹圈,兜上繩子壹拽,大樹便轟然倒下。然後被截成壹段壹段的裝上拖拉機,留下來就是壹些橫七豎八的樹枝。

也有人問父親,香椿賣嗎,價格比水樺的要翻個身,他搖搖頭。

父親的頭發白了壹半,弟弟的親事依舊沒有著落。每年清明回家,弟弟總要鉤點香椿的嫩芽炒雞蛋,父親不允許他鉤,說影響樹的生長,又說,香椿頭有股沖味,不好吃。

但弟弟真的去鉤時,父親也沒攔擋他。當壹盆黃酥酥,香噴噴的香椿炒蛋端上餐桌時,他真的沒有動筷子,只是看我們開心的樣子,咧著嘴笑。

可是壹轉身,似乎又有愁雲堆在他椿樹皮般的臉上。我安慰他,龜有龜路,鱉有鱉路,用不著急,什麽都會好起來的。

有壹年中秋回家,發現家裏的前前後後壹地的毛毛蟲,看得肉麻,擡頭,椿樹葉差不多都被蟲咬光了,陽光泄下來,像是提前過了冬天。我就覺得這香椿有點討嫌。也就在那年冬天,開了物流公司的弟弟突然回家了,平房升了樓房,又裝修,又買沙發席夢思的,過了年就結婚了。

父親的香椿樹壹棵也沒派上用場,事實上木匠也都不打制家俱了,成品的櫃子便宜又輕巧精致。收樹的吆喝聲還沒響起,父親就將這些樹賣了。然後開出了壹塊小菜地,路也栽上幾棵枇杷、桔子樹。

……

返程那天,我蹲在門前等母親去菜地鏟菜回家帶走。無意間看見幾棵樹樁的痕跡,歲月的年輪連同父親的微笑都已有些模糊。往事,卻愈發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