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外篇·繕性》原文鑒賞
(解題) 本篇以首句“繕性於俗學”之首二字為題。繕性即為其內容。
主旨在於反對喪己於物,失性於俗。主張有知而不用,莫之為而常自然。
原 文
繕性於俗俗學 (壹),以求復其初; 滑欲於俗思 (二),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知生而無以知為也 (三),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 (四); 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 道無不理,義也; 義明而物親,忠也; 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 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 (五),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壹世而得淡漠焉 (六)。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壹。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
解 說
(壹)“繕性於俗俗學”: “繕”修也。“俗俗學”先賢以“俗” 當衍其壹,就其下之並列句“滑欲於俗思”來看,所言甚是,當從。
(二) “滑欲於俗思”: “滑”通“汩”沒也。
(三) “知生而無以知為也”: 或以為前“知”衍。實際此“知”是承上“以恬養知”而來的,非衍,應讀“智”,後 “知” 衍。句為 “智生而無以為也”。
(四) “夫德,和也”至“則天下亂矣”壹段: 講仁義忠樂禮,與 《莊子》的思想相悖。且前後矛盾。似讀者書寫的心得體會,誤入正文。先賢主張刪除,是。為了明其真相,且不與正文相混,譯於此處:
“德就是和,道就是理。行德無不寬容就是仁,行道無不順理就是義,義理明確而與物親和就是忠,內心純正樸直而合乎情性就是樂,行為合宜而體面就是禮(原句為 ‘信行容體而順乎文’,‘信’ 與 ‘行’ 形近而衍)。禮樂如果普遍推行,天下就大亂了。”前對禮樂是肯定的,後又說禮樂遍行,天下便亂,又行否定,故是矛盾。
(五)“彼正而蒙己德”:依字為解頗費力,字有誤置,當為“彼正己而蒙德”,“己”上移置於“正”後。“正己”的說法,由後文“正己而已矣”證之,是正確的。“蒙” 蒙蓋之意。
(六) “與壹世而得淡漠焉”: 句難通。“與壹世” 當為 “與世壹”,“壹”“世” 倒乙。
語 譯
以從事俗學來修養心性,想恢復到原始狀態; 從世俗的想法入手來消除欲念,以達到徹底覺醒,就是糊塗分子。早年修道的人,以恬淡培養心智,有了心智也不用來去幹什麽,這叫做以心智培養恬淡。心智和恬淡相互培養,和 (恬之用) 和理 (智之用)便產生於心性之中。它規正自己籠罩德性,德性便不會過頭,事物過頭便失去本性了。早年的人,在混沌之中,與世間為壹體而能夠淡漠。在這時候,陰陽調和安定,沒有鬼神的騷擾,四時正常運轉,各種事物沒被傷害,生物也沒有早死的。人雖有心智,但沒有任何用處。這就是最大的壹體。在這時候,什麽都不要做,都是自然存在的。
原 文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壹。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梟淳散樸 (壹),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 (二),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 (三),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 (四)。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壹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為哉! 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 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誌 (五)。
解 說
(壹) “梟淳散樸”: “梟” 音蕭 (xiao), 通澆。
(二)“心與心識知”: 義難明,句有誤。後之“心”衍。“識知”倒乙。句為 “心與知識”。“知” 讀智。
(三) “道之人何由興乎世”: 文中都是 “道” 與 “世” 並提,未涉及“人”,“之人” 實衍,涉下 “聖人”而誤。
(四) “隱故不自隱”: “故” 為 “固”,古通。
(五) “樂全之謂得誌”: “樂” 意為樂業。《論語·雍也》 “回也不改其樂” 即其義。
語 譯
待到德性衰敗,到燧人、伏羲開始治理天下的時候,就只是和順而不能混成壹體了。德性再次衰敗,到神農、黃帝開始治理天下的時候,就只是安定而不能和順了。德性更加衰敗,到唐堯、虞舜開始治理天下的時候,刮起管理教化的壹股風,消滅了淳厚,失掉了樸實,離開大道來修好,不顧品性來行事,就這樣丟棄本性而隨心所欲。費心思琢磨用智力考慮,也不能夠安定天下。於是再加以文飾,增添各種花樣。文飾毀滅了本質,各種花樣淹沒了心,從而人們開始陷於迷亂,再沒有辦法返還本來的性情,恢復原來的模樣。就這種情況來看,人間喪失大道了,大道喪失人間了,人間和大道都喪失了。道怎麽能在人間興起,人間又怎能興於大道呢? 道無法興於人間,人間無法興於大道,雖然聖人不退入山林之中,他的品性也隱藏起來了。隱藏,自然不是自己要隱藏。早些時候那所謂隱士,並不是藏起了身軀而不出頭露面,並不是閉緊嘴而不出言,並不是有看法埋在心底而不發表,因是形勢不大對頭。遇到形勢應合而得以在天下大顯身手,就毫不含糊地返歸齊壹; 形勢難以應合天下無用武之地,就深埋其根極安靜地躲起來等待時機,這就是保全本身的辦法。早時候保全本身的人,不用辯論表現智慧,不用智慧虧損天下,不用智慧虧損品性,高高居其上回歸本性,除此之外,還幹什麽呢! 大道自然不在謹小慎微,品性自然不在淺顯的識見。淺顯的識見傷害品性,謹小慎微傷害大道。所以說,端正自己也就是了,全身心地幹著所樂於幹的事情就叫做稱心。
原 文
古之所謂得誌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誌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寄之 (壹),其來不可圉 (二),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誌,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 (三)。故曰: 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解 說
(壹) “寄之”: “之”通 “者”。
(二) “其來不可圉”: “圉”通“禦”。
(三) “未嘗不荒也”: “荒” 虛也,廢也。
語 譯
早時候所謂的稱心,並不是指高官厚祿,只是說沒有比他幹的事情更被他喜愛也就是了。現在所謂的稱心,指的卻是高官厚祿。高官厚祿對於個人並不是性命,是外物的偶然來臨,是暫時的寄托。暫時的寄托,其來是無法阻擋的,其去是無法制止的。所以不因為高官厚祿自以為了不起,不因為時運不濟便隨從大流,各幹各的事彼此是壹樣的,沒什麽不舒服也就是了。假如暫時的寄托丟了就無精打采,這樣的話,即使是喜歡幹的,也難免不是虛鬧壹場。所以說: 因為外物而失掉自己,泯滅本性而隨從大流的,就是頭腳倒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