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首詩應該都有自己的故鄉,這個命題牛漢認為是能夠成立的。但是他的大部分詩卻很難找到它們的出生地,它們是壹簇忽明忽暗的小火花,是壹陣夾帶砂粒的風,是壹個遙遠的彩色的圖像,是無人安葬的孤魂,是夢遊面前的壹束白光,是壹個嗥叫的厲鬼,是壹羽升天的翅膀。寂寞和孤獨有故鄉嗎?在哪裏?希望的故鄉又在何方?我們只能說,它們在人間最隱秘的角落。但是有壹些詩,它們的出生經歷的坎坷的命運,他都壹清二楚。作為作者的牛漢與它們幾乎是同體的生命(卡夫卡有過這個神奇的體驗)。幾十年來他深深懷念自己的故鄉,也深深懷念他的許多詩的故鄉。當他寫詩的時候,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人還是詩。
他悼念的僅僅是天地間壹棵高大的楓樹。他確實沒有象征的意圖,他寫的是實實在在的感觸。這棵楓樹的命運,在他的目中,是巨大而神聖的壹個形象,什麽象征的詞語對於它都是無力的,它也不是為了象征什麽才存在的。當然,血管裏流出來的是熱的紅的血,當時身處絕境的他,心血裏必然浸透著那段歷史的痛楚和悲憤,的確很容易引起人們的聯想。樹的被和它的創痛,他感同身受。那時他失去了壹切正常的生存條件,也可以說,卸去了壹切世俗的因襲負擔,他的身心許多年來沒有如此地單純和素白。他感到難得的自在,對世界的感悟完整地屬於自己了,孤獨的周圍是空曠,是生命經過粉身碎骨的沖擊和肢解之後獲得的解脫,幾乎有生的喜悅。這喜悅默默地隱藏在心裏。
從1969年9月末到1974年12月的最後壹天,牛漢在湖北鹹寧幹校壹直從事最繁重的勞役,特別是剛去的兩三年,他在連隊充當著“頭號勞力”,經常在泥濘的七上八下的山間小路上,弓著腰身拉七八百斤重的板車,渾身的骨頭(特別是背脊)嚴重勞損,睡覺翻身都困難。那幾年,只要有壹點屬於自己的時間,他總要到壹片沒有路的叢林中去徜徉。壹座小山丘的頂端立著壹棵高大的楓樹,他常常背靠它久久地坐著。他的疼痛的背脊貼著它結實而挺拔的軀幹,弓形的背脊才得以慢慢地豎直起來。命得到了支持。他的背脊所以到現在(時年近七十)仍然沒有彎曲,他血肉的覺得是這棵被伐倒了二十年的楓樹挺拔的軀幹壹直在支持著他,他的骨骼裏樹立著它永恒的姿態,血液裏流淌著楓葉的火焰。
楓樹偉岸的姿態令牛漢敬仰與感念不已。壹到初冬,它寬闊的掌形的葉片映著陽光燃起了赤忱的火焰。牛漢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艷的樹葉。幾次寫信給在北大荒勞動和學木刻的兒子,讓他來看望這棵楓樹?,希望把它的形象畫下來。但時機不湊巧,他沒有能來。後來他來了,楓樹已經被伐倒壹年了。
壹天清晨,牛漢聽見壹陣“嗞拉嗞拉”的聲音,壹聲轟然倒下來的震響,使附近山野抖動了起來,隨即聞到了壹股濃重的楓香味。他直感地覺得那棵相依為命的楓樹被伐倒了。牛漢立即飛奔向那片叢林。整個天空變得空蕩蕩的,小山丘向下落,垂下了頭顱,楓樹直挺挺地躺在叢莽之中。他頹然地坐在深深的樹坑邊,失聲痛哭了起來。村裏的壹個孩子莫名其妙地問他:“妳丟了什麽這麽傷心?我替妳去找。”牛漢回答不上來。他丟掉的誰也無法找回來。那幾天牛漢幾乎失魂落魄,生命像被連根拔起,過了好幾天,寫下了這首詩。兒子沒有把它的形象畫下來,只好由他寫壹首詩來悼念它。他不能讓它的偉的形象從天地間消失。他要把它重新樹立在天地間。
這些年,牛漢常常懷念斧頭湖邊的那個小小的山丘,最初把它看作是他的壹首詩的故鄉,漸漸地他覺得它已成為自己的故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