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謝丹儒
攝影丨謝丹儒
1.
還記得小時候,老師會布置壹些在他們看來很正能量、很溫暖,也很煽情的活動,尤其是在“父親節”、“母親節”、“教師節”這類的節日的時候。
那時候,懵懵懂懂,也不知道怎麽做,尤其是在農村,落後的村子。父母呢,很多人的父母都沒有讀過書,大字不識幾個。平日裏和朋友聊天也絕大多數用的是家鄉話,我們那主要是“客家話”為主,因為我是江西的。就是有時候老師叫我們家長過來,他們也無法進行正常交流。因為學校的老師絕大多數都不是本地的。
當然,這些都算不得什麽重點,畢竟他們的主要任務還在於教育我們。也許,是出於教育的目的,又或是這也是在教育我們成長,給我們灌輸良好的思想,總之,他們在節假日會布置壹些“家庭作業”出來給我們。比如,對爸爸媽媽說“妳們辛苦了”,給爸媽洗壹次腳並寫壹篇感想,還有就是對爸爸媽媽說“我愛妳們”。
原本,這在大城市,或是更加文明的城市,又比如西方這種國度,這是極其尋常的事兒。就是看美劇,也是經常能夠看到、聽到的。可我們那,在語言上似乎就沒有“愛”這個“字眼”的存在。甚至,我從小到大都從未聽過它們的發音,就是“妳辛苦了”,更多的也是用“勞煩妳了”、“給妳添麻煩了”這類的代替。
總之,在家鄉話裏似乎說話也總是習慣性的不正面去表達。而是要繞上壹個又壹個的圈。有時甚至委婉得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表達的是什麽了。比如,我們用普通話可能很輕易的就能將“對不起”說出口,然而,用家鄉話卻更多的是用“不好意思”去代替,甚至這麽多年我都還不知道究竟該怎樣用家鄉話說“對不起”這三個字。當然,“謝謝”也是壹樣。
所以,幾乎可以這麽說,從小到大,我既沒有真誠的道謝、道歉,也不曾真正的說過“我愛妳”,“妳們辛苦了”之類的話。
當然,這些感激和歉意是能夠意識到的,只不過,我們處理它的方式,更多的往往是用行動去彌補語言上的不足,真心誠意的表達謝意、歉意,用實際的好處去代替這些。
所以,不難想象,那時候老師布置的作業對我來說,甚至對大多數人來說,是何等的別扭。還好就是老師對於這些作業本身似乎並沒有那麽的放在心上,我們也是這樣。能蒙混過關最好,即使不能,那也沒關系,反正父母也聽不懂,不知道。
可能就是這樣的壹個獨特的文明符號,獨特的壹個環境,形成了“愛的教育”的缺失,而我們也都習慣了這種保守的、委婉的表達。反而是那種開放的、直接的表達,被認為是羞恥的,不禮貌的。可能也正是這個原因,在我們那的男人往往會呈現出壹種木訥和本分的性格,而女人則呈現出壹種偏向於保守,或是不夠感性的遲鈍感。
當然,這壹切都是小時候的記憶和印象,並不能代表什麽。尤其是,近幾年來,文明的碰撞與融合,時代的進步和發展,人們的思想也跟著發生了轉變,自然而然呈現出了壹種新的面貌。另壹種世故圓滑。
可能也正是基於以上種種原因,讀《柳僧》的時候倍感親切,親近。很輕易的就勾起了許多的往事:關於故鄉的,關於父母的,也從故事中很輕易的從倪慧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曾經的,以及當下未曾覺察到,潛藏在骨子裏的自己的影子。
2.
這些年來,沒少看到或聽到對“原生家庭”的控訴。而這些控訴無不是在說原生家庭給自己帶來的種種不幸,缺愛、物質、自卑等等。形象的說,就像是我們用手指指著那壹個個的罪魁禍首——我們的父母。
父母大多數是不會去看這些的。看不懂是壹回事。另壹方面則是我們長大了,他們更多的也將註意力放在了我們的婚姻、事業、健康上面。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各種養生的文章鏈接不停的發到手機上、朋友圈,甚至60s的語音特別強調。
我的父母自然不會發這些給我,因為他們自己都看不懂。但是,他們也會用別的形式,比如打電話的形式各種不同的明示暗示,旁敲側擊,以退為進、欲擒故縱。他們簡直恨不得將“三十六計”通通用上,關鍵是,背後的原因竟然是,“我們這是為了妳好”。
我想,很多人大概都聽說過這句,也有人將此理解為“以愛之名”的綁架,或是道德束縛之類的。其實,站在他們的角度去想,這就是愛,這就是為了我們好,所以才處處的替我們著想,為我們的事業操心,為我們的家庭操心,為我們的健康操心。
這是他們的責任,他們的義務,他們的使命,甚至是他們活下去的動力,也是他們的關心和愛。反正,我父母就是這樣,將這壹切視為理所當然。
可能因為他們的父母也是這樣,等他們明白過來其中的愛,或重要,或表達的好意、“心意”時,他們自然也就嫁接到了自己身上,然後以這樣的方式愛我們。
所以,他們常說的壹句話是:“等妳們自己為人父母了,妳們就懂了。”
可惜的是,這種愛被安上了以愛之名的“罪名”。而我們也對此深以為然,將過往的種種不幸,以及當下的不幸,統統歸結於這種愛,這種罪孽。嫌棄和抱怨,甚至仇恨。
現在當然不同以往。以前,父母結婚往往是“媒妁之言”,“父母包辦婚姻”,還結婚年紀都偏小,結婚得特別的早。有的十五六歲就結婚了,十七八歲就生小孩了。而且他們的主要任務都是圍繞著怎樣活下去而奔波著,整日忙碌,什麽戀愛、感情,哪裏比得過壹頓好吃的來得幸福呢?至於小孩就更是如此了,能養活小孩已然不易,何況好幾個小孩都需要養活。而女性在這段婚姻中也需要承擔相應的責任,“相夫教子”,忙裏忙外,家裏的農活、家庭、小孩,甚至老人都需要照顧到。
至於說生小孩的目的,是為了繁衍後代,還是為了養兒防老,又或是為了名聲,總之,很少有人說是出於愛。因為他們沒有那條件,也因為他們連“愛”是什麽都尚處於懵懵懂懂的狀態。也是,他們沒得選,又或者說不敢。世人的目光遠比想象的可怕多了,尤其是在封閉的環境、落後的文明之下。
小孩子就更是如此,他們也沒得選,生而為人,我們都沒得選擇。出身沒得選,原生家庭也沒得選。但,這是否說就能真正的將這壹切怪罪於我們父母呢?我們是否也需要反思壹下呢?
尤其是,在當下的文明,我們都已長大,父母對我們的管教說到底是不放心我們。若我們真正能夠獨立,能夠將生活的重擔承擔下來,我想,還會故意刁難我們的父母終是少的。
我們對於“可憐天下父母心”這樣的陳詞濫調,可能早已免疫了,但細想壹下,誰不是第壹次為人父母呢?即使不是,終歸每個人是不同的吧,不同的個體、獨立的個體。他們可能確實缺乏“愛的教育”,而我們呢,自詡進入文明的文明人,我們就壹定能做得比他們好嗎?我們就懂得愛嗎?依我看,不見得。
3.
《柳僧》這篇小說,給我的感覺很奇怪:既熟悉又陌生,既親切又排斥,既害怕又忍不住去關註這麽壹種“人生”。它給我壹種照鏡子的後怕,壹種如同宿命般的糾纏,毫無疑問,我害怕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人,害怕故事的結局,害怕那種遺憾也發生在自己身上。那是對父母,對自己,對命運,和對明天的害怕。
小說中,倪慧的父母早已去世多年,只剩下壹個正逐漸走向癡呆的老母親。而她自己,壹個馬上奔四的女人,壹個月前她剛離婚。男人要了房子,把壹輛半舊的雪鐵龍留給了。
母親逐漸走向,婚離了,房子也沒了,最後連工作也丟了。雖說是主動離職,倒不如說給自己最後留壹個體面。
“她所在的保險公司又加大了任務量,被壹幫生鮮的小女孩襯托著擠兌著,她連著兩個月沒有完成任務。”
這壹切就像是上天的懲罰,好像所有的壞事都集中在了這個不再年輕的女人身上。
最後,她決定在奔四的時候瘋狂壹次,自己開車帶著母親回老家去。回那個她從未見過的山西去。這也是老太太的心願,她想回家想了四十年了。
原本異鄉漂泊,那是身不由己。原本回老家應該是“衣錦還鄉”,可對於倪慧來說,哪壹個是她的家呢?
她自己的家庭,已經破碎了,離婚了。她原生的家庭,也只剩下壹個可憐的老太太和她自己相依為命。家鄉,說到底,那是她父母的家鄉,他們的根在那兒,而她現在更像是無根之萍,只是隨波逐流罷了。
母親回到山西,自然是希望“衣錦還鄉”的,即使沒有,對於愛美了壹輩子的她來說,也是需要裝出壹副“衣錦還鄉”的樣子的。因為,那是她的心願,她的記憶,她的羈絆也都在那兒。她的昔日戀人在那兒。
所以,母親花了壹個月的退休金,購置了好些禮物,雖說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卻也是樣子還是要有的。另外,她還特意花了五百塊錢買了壹個男士真皮皮包。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倪慧的性格本就更像她父親,沈默寡言,越是痛苦越是說不出壹句話來。當著母親哭是壹種能力,她學不會,她已經來不及去學會了。從很小的時候,她和母親和父親三個人之間有壹種默契,就是表達出感情似乎是壹件羞恥的事情。他們永遠不會對對方說,我是愛妳的。他們都學不會。另外,就是她永遠不會用正確的方式和人交流。
母親病了,抑郁癥、失眠癥,甚至逐漸走向癡呆。與此同時,還附帶著肥胖,失憶,以及伴隨著老而生出的許許多多的孩子般的任性和無理取鬧。
就是這樣的兩個可憐女人,可憐的母女,相依為命,更是相互折磨。所以,這次回老家,不排除有“補償”的意味。這也是作為女兒,所能做到的,唯壹能做到的了吧?
可是,回到老家之後,又如何呢?
在那裏,她們只能暫住在親戚家,甚至為了吃幾餐、住幾天,還需要花錢,花錢還需要看人臉色。寄人籬下的滋味,家的溫暖,以及所謂親情,母親的哥哥早已癡呆,他早已忘了母親了。即使,母親見到昔日戀人,也早已是物是人非。最後,母親的錢包也並沒有送出去。
似乎,唯壹值得欣慰的是,父親終於是壹個有故鄉的魂魄。這就是“柳僧”了。
“那壹棵棵古老的柳樹像壹群穿著黑衣的僧侶。”
“每壹棵的下面都是壹座墳。”
4.
無論是原來的城市湖南,還是老家山西,似乎對於這對可憐的母女來說,都沒有什麽可值得留戀的了。
瞎活著,有時候活著,哪怕是瞎活著,也不得不繼續著。
“其實只有有錢人才高尚得起來文雅得起來。”
說到底,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活著。而生活,家鄉,回憶,昔日戀人,親情、愛,這些更像是負累,是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也是生活的全部意義和真相。但,它們是存在的,是真切的。而對於倪慧他們來說,見證這壹切的似乎只有那壹群裹著黑衣的“老僧侶”了。對於,他們老家的人,似乎也是如此,祖祖輩輩如此,古來如此,壹直如此。
直至他們也成為其中的壹個僧侶。
小說最後,他們還是決定回湖南,盡管在那兒他們也沒有家。
“在湖南雖然孤零零的,這麽多年都聽不懂那邊的話,可是我在那裏畢竟不用寄人籬下,不用看人的臉色,還是死在湖南算了。”
“這麽多年裏我壹直覺得我是湖南的客人,可是現在才知道,在這裏我也是他們的客人,他們不會讓我長住這裏。除非像妳爸那樣已經死了的人。”
然而,最後他們還是長住在了山西,像她爸那樣長住著。
在回湖南的路上,再次見到了母親的昔日情人,與他壹起還有兩個人。只是這壹次,他不是來告別的,而是為了他的瞎活,他們壹家人的瞎活。
“車不錯,留下,人不能留,會報警。”
就這樣,壹對母女的屍體被扔在了陰森的柳樹林裏。
“妳和妳爸就是壹個模子裏拓出來的,心好,嘴上卻永遠不會說出來。妳們啊。我想聽他壹句體己話,楞是等了壹輩子也沒聽到。”
倪慧的那句“對不起”還是沒來得及說出來。
5.
其實,讀完這篇小說之後的很久壹段時間,我都未能釋懷。
很難說,《柳僧》這篇小說具體講了壹個怎樣的故事,具體的情節也瑣碎,然而,卻也覺得真切。細微的真切,真切的疼痛,也是深刻的真切。
倪慧是父親的模子裏拓出來的,她的這句“對不起”既是自己想說的,同樣是替父親向她說的。
“她想,無論怎樣還是要對母親說壹句對不起。替她也替已經死去的父親,那個老實巴交的父親活著時受的苦也許比她還多,但還是要替他向她說壹聲,對不起。為他從來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句話,她明白,他僅僅是因為說不出口。”
其實,這些年來,我也壹直在想,在等,也想著盡力去彌補,想著討好,想著“贖罪”。為自己的曾經犯下的過錯,叛逆,為自己的偏見,為自己的說不出口,當然,遠遠不止這些。
說到底,這究竟是血緣關系的緣故,還是長年累月的陪伴,又或是我們長大,父母變老的輪回,不論是什麽原因,於我而言,總歸它是壹生的羈絆。
其實,從理性的角度來說,說壹句對不起,和得到壹句對不起,壹句體己話,真的有那麽大的關系嗎?可從小說《柳僧》的角度而言,這句“對不起”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內容了。
只道是:“看似無情卻有情,情至深處不自知。”
木心說:“誠覺世事可原諒,但不知去原諒誰。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為煙塵,究竟該原諒誰呢?”
博爾赫斯說:“我從不談論什麽背叛和原諒,遺忘是唯壹的背叛和原諒。”
而對於《柳僧》這篇小說,與其說是壹個故事,倒不如說更像是壹種關註,壹種記住。又像壹面鏡子。關註這麽壹些人,記錄下這麽壹種人生、壹些遺憾,以及記錄下這麽壹種疼痛,壹種深情。而這鏡子,穿透時光,直通過往,照見內心,以供自視。
關於《柳僧》,我想,我不會忘記的。我會記住的,記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