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之耕漁,其賢不肖與為天子同。其未遇時也,以其徒屬堀地財,取水利,編蒲葦,結罘網,手足胼胝不居,然後免於凍餒之患。其遇時也,登為天子,賢士歸之,萬民譽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無不戴說。舜自為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見盡有之也。盡有之,賢非加也;盡無之,賢非損也。時使然也。
百裏奚之未遇時也,亡虢而虜晉,飯牛於秦,傳鬻以五羊之皮。公孫枝得而說之,獻諸繆公,三日,請屬事焉。繆公曰:“買之五羊之皮而屬事焉,無乃天下笑乎?”公孫枝對曰:“信賢而任之,君之明也;讓賢而下之,臣之忠也。君為明君,臣為忠臣。彼信賢,境內將服,敵國且畏,夫誰暇笑哉?”繆公遂用之。謀無不當,舉必有功,非加賢也。使百裏奚雖賢,無得繆公,必無此名矣。今焉知世之無百裏奚哉?故人主之欲求士者,不可不務博也。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嘗食,藜羹不糝。宰予備矣,孔子弦歌於室,顏回擇菜於外。子路與子貢相與而言曰:“夫子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嘗絕音。蓋君子之無所醜也若此乎?”顏回無以對,入以告孔子。孔子憱然推琴,喟然而嘆曰:“由與賜小人也。召,吾語之。”子路與子貢入,子貢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達於道之謂達,窮於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疚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稽。陳、蔡之厄,於丘其幸乎!”孔子烈然返瑟而弦,子路抗然執幹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於此,則窮達壹也,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虞乎潁陽,而***伯得乎***首。
——(《呂氏春秋》十四、孝行覽——慎人)
譯文:
功名大立,是天意。為了這個緣故,就不謹慎做人,不可。舜遇堯,是天意。舜在歷山耕作,在河濱制陶器,在雷澤垂釣,天下人都喜歡他,優秀的人士都追隨他,是盡人事。禹遇舜,是天意。禹周遊天下,以求賢者,做事利於百姓,可以疏通的江河湖泊,禹全都疏通,是盡人事。湯遇桀,武遇紂,是天意。湯、武修身積善為義,體恤民生疾苦,是盡人事。
舜在耕作打漁時,他的賢與不肖之處與後來做天子時相同,只不過那時還沒遇到時機而已,只好與他的弟子們耕作,捕魚,編蒲葦,結魚網,手足長了胼胝也不休息,這才能免於挨凍受餓的遭遇。等他遇到時機時,登基為天子,賢士歸附他,萬民贊譽他,男男女女,熱熱鬧鬧,無不喜悅。舜自做詩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見應有盡有。應有盡有的時候,他的賢明並未增加;壹貧如洗的時候,他的賢明並未減少。這都是時機造成的啊。
百裏奚懷才不遇的時候,逃出虢國卻為晉國所虜,販牛於秦國時,以五張羊皮的價格被轉賣。公孫枝發現並很看重他,舉薦給繆公,三天後,請求把國家大事交給他管理。繆公說:“把國家大事交給用五張羊皮買來的人管理,不怕天下人恥笑嗎?”公孫枝回答:“相信賢明並任用他,這是君主的明智;讓位於賢明而甘列下位,這是臣子的忠心。君為明君,臣為忠臣。他的確是賢明的人,境內將信服,敵國將敬畏,誰還有閑心恥笑?”繆公就任用了百裏奚。他謀劃的事沒有不適當的,舉動必定有功績,卻並非增加了賢明。假使百裏奚雖賢,沒遇到繆公,必無此名望。如今怎麽知道世上就沒有百裏奚那樣的賢者呀?所以說人主要想求得人才,不可不廣開才路哦。
孔子被困於陳、蔡之間,七日吃不到糧食,野菜裏壹粒米都沒有。宰予疲憊了,孔子在室內撫琴唱歌,顏回在外面擇菜。子路與子貢壹起對顏回說:“夫子被驅逐於魯,絕跡於衛,被砍樹驅趕於宋,困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辱夫子者不禁,夫子還撫琴唱歌擊鼓跳舞,不曾停止。難道君子就不知恥到這般地步嗎?”顏回無話可答,進門告訴孔子。孔子變色推琴,喟然而嘆說:“由與賜是小人哪。叫進來,我有話對他們說。”子路與子貢入,子貢說:“這種情況,可算是窮困了吧!”孔子說:“這是什麽話?君子通達於道才叫達,困於道才叫窮。如今丘恪守仁義之道,遭亂世之患,屬於正常,何來窮困之說?所以說自省而無愧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已至,霜雪已降,我因此知松柏之茂盛。昔日桓公醒悟於莒,文公醒悟於曹,越王醒悟於會稽。陳、蔡之困阻,對丘是幸事!”孔子剛毅地返身撫琴,子路昂揚地持盾而舞。子貢說:“我不知天之高,不知地之下。”古之得道者,窮困也樂,顯達也樂,所樂的不是窮困顯達。得道至這種境界,則窮困顯達都無所謂了,不過是寒暑風雨的順序而已。所以許由怡然於潁陽,而***伯自得於***首。
評論:
想那舜在未發跡時,也不過“堀地財,取水利,編蒲葦,結罘網,手足胼胝不居,然後免於凍餒之患”。 “百裏奚之未遇時也,亡虢而虜晉,飯牛於秦,傳鬻以五羊之皮”。倘其永未發跡,也並不是不可能,相反倒是正常狀況。而發跡的倒有點像中了五百萬大獎。呵呵!不過陳勝、吳廣可不是非要中五百萬大獎不可的,如果他們不要五百萬,就要被殺頭,沒辦法,只好憋憋屈屈地揭竿而起,殺奔鹹陽領獎去了……
孔老夫子畢竟不同凡響,他在未發跡時就已經“發跡”了,正如人家自己所言:“君子達於道之謂達,窮於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疚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稽。陳、蔡之厄,於丘其幸乎!””這話說得不由人不對老人家油然而生敬意!
外物不可必。故龍逄誅,比幹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乎江,萇弘死,藏其血三年而為碧。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疑,曾子悲。
莊子行於山中,見木甚美長大,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弗取。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矣。”出於山,及邑,舍故人之家。故人喜,具酒肉,令豎子為殺雁饗之。豎子請曰:“其壹雁能鳴,壹雁不能鳴,請奚殺?”主人之公曰:“殺其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昔者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天年,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以處?”莊子笑曰:“周將處於材不材之間。材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道德則不然。無訝無訾,壹龍壹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壹上壹下,以禾為量,而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此神農、黃帝之所法。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成則毀,大則衰,廉則銼,尊則虧,直則骫,合則離,愛則隳,多智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
牛缺居上地,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盜求其橐中之載,求其車馬,則與之;求其衣被,則與之。牛缺出而去,盜相謂曰:“此天下之顯人也,今辱之如此,此必訴我於萬乘之主。萬乘之主必以國誅我,我必不生,不若相與追而殺之,以滅其跡。”於是相與趨之,行三十裏,及而殺之。此以知故也。孟賁過於河,先其五。船人怒,而以楫虓其頭,顧不知其孟賁也。中河,孟賁嗔目而視船人,發植,目裂,鬢指,舟中之人盡揚播入於河。使船人知其孟賁,弗敢直視,涉無先者,又況於辱之乎?此以不知故也。知與不知,皆不足恃,其惟和調近之。猶未可必。蓋有不辨和調者,則和調有不免也。宋桓司馬有寶珠,抵罪出亡。王使人問珠之所在,曰:“投之池中。”於是竭池而求之,無得,魚死焉。此言禍福之相及也。紂為不善於商,而禍充天地,和調何益?
張毅好恭,門閭帷薄聚居眾無不趨,輿隸姻媾小童無不敬,以定其身。不終其壽,內熱而死。單豹好術,離俗棄塵,不食谷實,不衣芮溫,身處山林巖堀,以全其生。不盡其年,而虎食之。孔子行道而息,馬逸,食人之稼,野人取其馬。子貢請往說之,畢辭,野人不聽。有鄙人始事孔子者,曰:“請往說之。”因謂野人曰:“子不耕於東海,吾不耕於西海也。吾馬何得不食子之禾?”其野人大說,相謂曰:“說亦皆如此其辯也!獨如向之人?”解馬而與之。說如此其無方也而猶行,外物豈可必哉?
君子之自行也,敬人而不必見敬,愛人而不必見愛。敬愛人者,己也;見敬愛者,人也。君子必在己者,不必在人者也。必在己,無不遇矣。
——(《呂氏春秋》十四、孝行覽——必己)
譯文:
對外部事物不可固執。因此龍逄被誅殺,比幹遭屠戮,箕子裝瘋癲,惡來身死,桀紂覆亡。人主沒有不願他的臣子忠心的,但忠臣未必被信任。因此伍員屍浮江中,萇弘死於蜀,他的血三年後化為碧玉。父母親沒有不願他們的子女孝順的,但孝子未必被寵愛。所以孝己遭疑難,曾子徒傷悲。
莊子在山中行走,見樹木特別壯美高大,枝繁葉茂,伐木者站在它旁邊卻不伐取。問他原因,說:“沒什麽用處。”莊子說:“這是以不成材而得終天年啊。”走出大山,來到村莊,投宿朋友家裏。朋友高興,操辦酒肉,讓童仆殺鵝款待莊子。童仆請示說:“其中壹只鵝能鳴,壹鵝不能鳴,殺哪只?”主人公說:“殺其中不能鳴的。”明日,弟子問莊子說:“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成材而得終天年,主人之鵝卻以不成材而死,先生將怎麽做?”莊子笑道“周將處於成材與不成材之間。但成材與不成材之間,似是而非,所以還是不免受牽累。若是道德就不這樣了。無驚無怪,亦龍亦蛇,隨時變化,而不肯專壹無變;亦上亦下,以融合為度量,而浮遊於萬物的原始狀態,使用萬物而不被物所驅使,這怎麽能受累呢?這也為神農、黃帝所師法。至於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就不是這樣了。成則敗,大則衰,銳則折,尊則虧,直則彎,合則離,愛則毀,多智則被謀,不肖則被欺,怎麽可能隨心所欲?”
牛缺住在上地,是大儒。下到邯鄲,在耦沙遇到盜賊。盜賊要他囊中之物,就給他們;要他的車馬,也給他們;要他的衣被,都給他們。牛缺走脫離開,盜賊相互說道:“他是天下的名人,今天受到這樣的欺侮,必定向萬乘之主投訴。萬乘之主必定舉國誅殺我們,我們必定活不成,不如壹起追上去殺了他,消屍滅跡。”於是壹起追趕,追了三十裏,趕上去殺了他。這是知道他的緣故。孟賁過河,搶先了五個人。船夫發怒,就用槳敲他的頭,卻不知道他是孟賁。船到中流,孟賁瞪起眼珠子看著船夫,頭發直立,眼眶欲裂,兩鬢炸起,船上的人都被晃到河裏。如果船夫知道他是孟賁,都不敢正眼瞅,沒有敢在他前面過河的,何況侮辱他?這是不知道他的緣故。知與不知,都不足倚恃,只有融合協調還差不多。仍不能壹定。有不辨融和協調的,則融合協調也不可免災。宋桓司馬有寶珠,用它抵罪出逃。王派人問寶珠所在之處,說:“投到池中。”於是弄幹了池水來尋找寶珠,沒找到,魚卻都死了。這是說禍福的相倚。紂在商做壞事,而禍充天地,融合協調又有什麽好處?
張毅好恭敬,經過門面帷簾人居處無不小跑,對待車夫媒婆小孩無不恭敬,以求身心安定。卻沒有活到壽數,患內熱而死。單豹好仙術,脫離塵俗,不吃糧食,不穿衣物,居住在山林巖穴,以求保全其生命,卻未能享盡天年,被虎吃了。孔子行進中途休息,馬跑了,吃了人家的莊稼,野人扣住他的馬。子貢請求前往說服野人,話講完了,野人不聽。有個剛剛事奉孔子的人說:“請讓我去說說。”就去對野人說:“妳不在東海耕作,我不在西海耕作。我的馬怎能不吃妳的莊稼?”那些野人大喜,相互說:“說服者都是如此的雄辯啊!哪像剛才那個人!”解開韁繩還給他馬。說服如此的不講方略竟也能成功,外物怎麽可能隨心呢?
君子只管按照自己的準則去做,敬人而不必要求人家敬己,愛人而不必要求人家愛己。敬愛別人,那是自己的事;被人家敬愛,那是人家的事。君子只決定自己的行為,不可能決定別人的反映。自己該做的都做到了,就不會沒有機遇。
評論:
人,要不斷提高決定自己的能力。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不學習,不努力,不奮進,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當壹天和尚撞壹天鐘,都是缺乏自制能力的表現。
有了自制能力,還會經歷挫折,這挫折,就是《必己》壹文中所謂“外物”的反映了。人,可以不斷增強自制能力,卻不能左右“外物”必須做出什麽反映。即使妳利用計謀、權力、金錢、學說來對“外物”施加控制力,但決定權還是在“外物”。比如,妳的計謀被識破;妳的權力被藐視;妳的金錢被拒絕;妳的學說被否定。至於天災人禍、自然規律、突發意外更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
如果能充分認識到這壹點,在人生的道路上就不會怨天尤人、心灰意冷、自暴自棄。就會變得果敢、堅韌、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