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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小說《蒲柳人家》全文。

何滿子覺得,他這個家,像個鳥籠,他好比壹只被關在籠子裏的柳葉翠鳥;他又覺得,這個家像壹只麥稈編成的蟈蟈簍兒,他好比被捉進簍裏的小綠蟈蟈。

四面是柳枝籬笆,籬笆上爬滿了豆角秧,豆角秧裏還夾雜著喇叭花藤蘿,像密封的四堵墻。墻裏是壹棵又壹棵的杏樹、桃樹、山楂樹、花紅果子樹,墻外是楊、柳、榆、槐、桑、棗、杜梨樹,就好像給這四堵墻鑲上兩道鐵框,打上兩道緊箍。奶奶連巴掌大的地塊也不空著,院子裏還搭了幾鋪黃瓜架;而且不但占地,還要占天,累累連連的南瓜秧爬上了三間泥棚茅舍的屋頂,石滾子大的南瓜,橫七豎八地躺在屋頂上,再長個兒,就該把屋頂壓塌了。

天氣越來越熱,沒有壹絲風,小院子問得像扣上了籠屜。雖然葡萄架綠蔭如蓋,何滿子又赤條精光,可是還陣陣出汗;他看了看拴在腳踝上的繩索,解也解不開,掙也掙不脫,急得滿頭冒火星子,汗下如雨。

忽然,隔墻花影動,從東籬笆上的豆角秧和喇叭花藤蘿裏,露出壹張俊俏的臉兒,輕輕地叫了壹聲:“滿子!”

何滿子壹擡頭,原來是望日蓮姑姑,救命星光臨了。

“蓮姑!”何滿子壹肚子委屈,好容易盼來了親人,哇的壹聲哭了。

坐在外屋的壹丈青大娘,聽見哭聲,扔下手裏的牛拐骨,走了出來,問道:“滿子,怎麽啦?”

何滿子壹聽奶奶的口氣,明明是帶著心疼的意味,於是便演出了他的拿手好戲,扯著嗓子大哭起來。

籬墻外,壹串脆笑,望日蓮問道:“幹娘,滿子犯了多大的家規,披枷戴鎖的打算刺配滄州呀?”

何滿子哭得壹聲更比壹聲高。

“那個老殺千刀的,撞了黑煞,壹進門就瞧著我們娘兒倆紮眼;打算先勒死小的,再逼死老的,好接那個口外的野娘兒們來占窩兒!”

壹丈青大娘潑口大罵起何大學問。

北房東屋土炕上,發出壹聲虎嘯,何大學問怒吼著沖出屋門。他光著膀子,赤著兩腳,只穿壹條肥大短褲,紮煞著根根松針似的胡茬,喊嚷道:“不是妳這個長舌頭娘兒們挑三窩四,我就舍得拴起滿子來啦?”

“是我叫妳拴的呀?”壹丈青大娘的嗓門兒,壓倒了何滿子的哭聲和何大學問的吼聲,“我不過是叫妳嚇唬嚇唬他,誰想妳卻黑心下毒手!”

“我並沒有真捆滿子呀!”

“唉喲,拴賊的扣兒,勒得孩子快斷了氣兒!”壹丈青大娘拍得巴掌山響。

“我割下妳這個娘兒們的長舌頭!”何大學問大步走到葡萄架下,伸出壹個指頭,抖摟了壹下那圈套圈兒、環套環兒的繩索,嘩啦散開了,“瞧,這是真捆他嗎?”

望日蓮背著大筐跑進來,笑道:“幹爹,您可真會玩花活兒。”

“這叫兵不厭詐,空繩計!”何大學問得意地嗬嗬笑道,“可這壹來,我的花活露了餡兒,滿子的賊膽子就更大了。”

“您還是進屋睡回籠覺去吧,滿子陪我到河灘上打青柴。”望日蓮說。

“等壹等!”何大學問說,“讓他奶奶給孩子做口吃的。”

“我不管!”壹丈青大娘還在跟老頭子賭氣。

“不敢有勞王母娘娘的大駕!”何大學問嘆了口氣,“我給何家的這個小祖宗兒當大腳老媽子。”

“我不吃!”何滿子壹甩胳膊,“把掛在西屋墻上的那壹串打鳥夾子給我拿來,我打鳥去。”

“得令!”何大學問高聲答應,“瞧我孫子的孝心多大,給爺爺打野味,晚上下酒。”說罷,壹溜小跑進屋去。

何滿子從爺爺手裏接過壹大串打鳥夾子,牽著望日蓮的手走出柴門,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兒,就嘬起嘴唇學了壹聲布谷鳥叫:“咕咕,咕咕!”

“妳也是我的小祖宗兒。”望日蓮說,“來,我背著妳。”

望日蓮找個土坡,半蹲下身子,大筐靠在土坡上,何滿子坐進去,望日蓮直起腰,背著他奔河邊去了。

望日蓮十九歲,奶名可憐兒,是何家東隔壁杜家的童養媳。十二年前,在擺渡口開小店的花鞋杜四,從壹個逃荒的饑民手裏買下來,領回家,給他那個當時已經十七歲的傻兒子當童養媳婦。這個傻兒子小名叫二和尚,長得醜陋,又缺心眼兒,就會在小店裏掃馬糞。花鞋杜四是這個小村有名的泥腿,他的老婆豆葉黃,又是這個小村獨壹無二的破鞋。豆葉黃長得有幾分姿色,可是心腸歹毒,壹張嘴就像蛇吐信子。可憐兒來到杜家,壹年到頭天蒙蒙亮就起,燒火、做飯、提水、餵豬、紡紗、織布、挖野菜、打青柴,夜晚在月光下,還要織席編簍子,壹打盹兒就要挨豆葉黃的笤帚疙瘩,身上常被擰得青壹塊紫壹塊。

可憐兒十歲那年,張作霖的隊伍跟吳佩革的隊伍隔著北運河開仗,炮火連天,壹個炮彈炸了個大坑,把可憐兒倒栽蔥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葉黃也不扒她,慌慌張張跑反走了。壹丈青大娘心腸軟,冒著硝煙把可憐兒扒了出來,可憐兒昏迷不醒,壹丈青大娘把她裝進大筐,背在身上就跑。壹塊炮彈皮子劃破了壹丈青大娘的鬢角,她還是不忍心扔下這個苦孩子,自個兒逃命。在青紗帳裏躲藏了三天,仗打完了,回到村裏,才知道二和尚被奉軍抓了伏,下落不明。豆葉黃哭天叫地,壹腔毒火撲到可憐兒身上,罵她是掃帚星,克夫命,又掐又咬,疼得可憐兒滿地打滾兒。壹丈青大娘忍無可忍,跳過籬笆,把可憐兒搶救出來。豆葉黃也不是好惹的,跟壹丈青大娘對罵起來;壹丈青大娘雖然口角鋒利,可是豆葉黃的舌頭帶著毒刺兒,於是動口改了動手,把豆葉黃打得七竅出血,豆葉黃就爬到何家門口,躺下裝死。花鞋杜四更不是省油的燈,手持壹把宰豬的育條子趕來,要燒何家的房;壹丈青大娘就拿起壹把魚叉,跟花鞋杜四交了手。正打得妳死我活,難解難分,何大學問從口外趕馬回來了,掄起大鞭,壹個鞭花抽過去,把花鞋杜四抽了個皮開肉綻,差壹點腰斷兩截。花鞋杜四豈能善罷甘休,他在官面上有路子,搬來了河防局的壹個巡長,要把何大學問抓去坐牢。最後,還是有人出面說和,何大學問請了兩桌酒席,答應給花鞋杜四和豆葉黃治療養傷;但是,何大學問和壹丈青大娘壹定要認可憐兒當於閨女,花鞋杜四表示同意,不過將來可憐兒圓房,何大學問跟壹丈青大娘得陪壹筆嫁妝。兩下立了文書,畫了押,可憐兒當眾給幹爹和幹娘叩了頭。

壹丈青大娘覺得幹女兒的名字不吉利,就給她改名叫貴蓮。貴蓮雖然不再挨打,可是壹年三百六十天,還是沒有喘氣的工夫。她到河灘上打青柴,何家西隔壁的周檎下了學也到河灘上打青柴,兩人十分要好,常常嬉戲打鬧,周檎就管她叫望日蓮;她的命相本來不貴,反倒挺喜歡這個外號,壹來二去就叫開了。

運河灘上遍地開放著五顏六色的野花,頂屬死不了的花朵最小,只有蠶豆粒大,血紅血紅的,灑滿在河邊、路旁、柳蔭下,不怕風吹雨打,不怕曝曬幹旱。壹連多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龜裂,禾苗枯黃,可是小小的死不了花卻更鮮紅,更艷麗,葉子也更翠綠。望日蓮就像那死不了花,在饑餓、虐待和勞苦中發育長大,模樣兒越來越俊俏,身子越來越秀美。幹爹和幹娘疼她,壹年也給她做壹身新衣裳,她穿上新衣裳就更好看。

二和尚被奉軍抓?福?蝗ッ換贗罰?未笱?屎鴕徽汕啻竽錁拖敫?樟?碚移偶搖5泵娌槐憧?冢?桶萃邪詼紗?牧?薅罰?ふ破痰募?銑櫻?夏窘持6宋紓?蕉偶姨教嬌諂?K?耄?鋈爍賬得骼匆猓?掛痘票愫盤沾罌蓿?星故拱艫廝ち艘淮蠖嚴醒運橛鎩;ㄐ?潘牡顧坪跬ㄇ櫬錮恚?鄧?膊輝敢獾⑽罅碩?鋇那啻海?皇嵌?由?牢床罰?鶚?恚?黃埔幻嘔椋?髡徘敫鏊忝?壬樟?蛞淮蜇浴R艙媧漲桑?幕案章湟簦?磐餼拖炱鶿忝?壬?牡焉團艹鋈デ肓私?礎5弊胖諶說拿媯?忝?壬?濤柿送?樟?投?蛻械納?槳俗鄭?桿懍擻炙悖?謚心钅鈑寫剩蝗緩蠖隙ǎ?蛻性諭庖丫?繃斯伲?裱ζ焦竽茄?皇?嗽夭拍芤陸躉瓜紜6?蛻諧鋈ヒ丫?四炅耍?醞?樟?溝迷諍?た嗍厥?齟呵錚?突崢嗑「世矗?蜆篤奕佟

其實,花鞋杜四和豆葉黃各懷鬼胎,居心不良。花鞋杜四壹肚子狗雜碎,他見望日蓮出落得壹朵鮮花似的,就起了LuanLun的賊心。豆葉黃本來是個破鞋,花鞋杜四常年住在小店裏,很少回家來睡,她就招野漢子;眼見自個兒年老色衰,缺乏吸引力,就想拿望日蓮當招蜂引蝶的幌子。有壹天夜晚,豆葉黃跟她的野漢子約定,半夜三更前來。正是暑伏時節,豆葉黃喊叫屋裏悶熱,打開前後門窗通風。半夜裏,豆葉黃走出後門,叫她那個等候在籬笆根下的野漢子進去,她在外面把門。那野漢子像壹只偷(又鳥)的黃鼠狼,躡手躡腳而入。就在這時,前門又賊溜溜閃進壹個黑影;月黑天,天陰得像鍋底,兩人誰也沒看見誰,壹齊撲向望日蓮的小百屋。

望日蓮人大心大,又見豆葉黃行為不正,花鞋杜四賊眉鼠眼,每晚臨睡之前,都關嚴窗戶,頂住房門,身旁左邊壹把鐮刀,右邊壹把剪子。兩個惡賊撲門,望日蓮驚醒,從炕上跳起來,可是還沒有等她動手,這兩個惡賊先廝打起來。望日蓮投出了鐮刀和剪子,從窗口跳出去,大喊壹丈青大娘救命。壹丈青大娘聞聲而至,掌起燈火,只見鐮刀砍在花鞋杜四腿上,剪子紮在野漢子胳臂上,兩個惡賊仍然死咬住不放,滾在壹起廝打。

出了這件事,壹丈青大娘不依不饒了。豆葉黃理屈詞窮,只得應許望日蓮白天給她家幹活,晚上到壹丈青大娘那裏去睡。

何大學問出口趕馬,望日蓮就跟壹丈青大娘和何滿子同睡在壹條小炕上;何大學問趕馬回來,望日蓮就跟何滿子到西屋去睡。那時候何滿子才三歲,每晚都睡在望日蓮的懷抱裏,已經三年了。

望日蓮雖然擺脫了花鞋杜四和豆葉黃的暗算,可是擺不脫苦重的勞動,她還要壹年到頭、壹天到晚地幹活。而且,豆葉黃因為奸計未成,要出口氣,更加重了望日蓮的勞苦。望日蓮從來沒有歇過響,大晌午頭兒,便得去打青柴。

年輕的姑娘媳婦們下地,身邊都帶著個孩子,倒不是為護身,而是為防嫌。所以,望日蓮晌午打青柴要帶著何滿子——

望日蓮的大筐裏背著何滿子,沿著河岸走出村口,便是壹片河灘。

這片河灘方圓七八裏,壹條條河汊縱橫交錯,壹片片水註星羅棋布,壹道道沙岡連綿起伏。河汊裏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腳面深,壹進雨季,水深也只過膝,寬窄三五尺,也不搭橋,可以壹躍而過;河汊兩岸生長著濃蔭蔽日的大樹,枝枝丫丫搭滿大大小小的鳥窩。水窪裏叢生著蘆葦、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紅翅膀蜻蜓,在葦尖、麻葉和草片上歇腳;而隱藏深處的紅脖水(又鳥)兒,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轉迷人,它的窩搭在擦著水皮兒的蘆葦半腰上,壹聽見聲響,就從窩裏鉆進水裏,十分難捉。沙岡上散布著郁郁蔥蔥的柳棵子地,柳蔭下沙白如雪,大熱天躺在白沙上,身心都感到清涼。

何滿子最喜歡到河灘上玩耍。光著屁股浸入河汊,撈蝦米,掏螃蟹,模小魚兒;鉆進葦塘裏,搜尋紅脖水(又鳥)兒,驅趕紅靖蜒滿天飛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還是在大樹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裏,埋下夾子和拍網打鳥。

壹到河灘上,何滿子就叫望日蓮把他從大筐裏卸下來,歡叫著?過壹條條河汊,跑在前面,從壹片片水窪的葦叢中鉆進鉆出,最後壹口氣跑上最高的那道沙岡。

望日蓮也來到了高高的沙岡上,她坐下來喘了口氣,就折了兩大把柳技,編成壹個遮陽的柳圈兒;她連壹頂破草帽也沒有。柳圈兒編成了,她把那壹條粗大油黑的辮子盤繞在頭上,然後再戴上柳圈兒。這時,何滿子壹定要采幾朵火紅的、金黃的、潔白的、絳紫的、天藍的野花,插在柳圈上,想把蓮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蓮又脫下身上那打滿補丁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扔給何滿子,叮嚀說:“給我看著!妳打鳥兒別像斷線的風箏,有男人來,趕緊喊我。”

何滿子見她的胸脯上還七纏八繞著壹塊長條子破布,便說:“蓮姑,把這條子破布扯下來,多涼快。”

“放屁!”望日蓮臉壹紅,“姑娘家能脫光膀子嗎?”

望日蓮頭戴著插滿野花的柳圈兒,壹手提著大筐,壹手握著鐮刀,鉆進蓬蒿茂草叢中去了。何滿子坐在柳棵子地裏,抱著望日蓮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放哨。壹會兒,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發困。於是,他不耐煩了,揉了揉眼,搖了搖頭,清醒過來,就扒了個沙坑,把藍花士布小褂埋起來,提著壹串打鳥夾子,走下沙岡。

何滿子先到草棵裏捉小蟲,把小蟲串在夾子的支棍上,壹把壹把地四處埋伏起來,每處都拔幾棵草蓋上,偽裝壹下。然後,就鉆進茂草中,輕柔地吹著口哨,含壹片草葉學鳥叫,引誘樹上的和樹叢裏的鳥兒下村出窩,覓食上鉤兒。何滿子聽見這裏啪的壹聲,那裏啪的壹聲,樂得直想翻個跟頭打幾個滾兒,那是打中了。但是,有時候也噗的壹聲,卻是打空了。受了驚的鳥兒,嚇得鉆入沒天雲,受了挫傷的羽毛在風中飄散。

他聽著打中鳥兒的聲音,心裏默默地數著數兒;要打到二三十只,才夠他和望日蓮燒吃壹頓。

壹想到蓮姑每天都吃不飽,何滿子的心裏就壹陣陣發酸。打青柴的時候,他常常看見望日蓮餓得心裏發慌,臉白得像壹張白菜葉子,額角上冒出壹層層的虛汗,就手打著顫兒摘取壹顆壹顆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滿子心疼望日蓮,就到財主家的瓜田裏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軟,很好吃,吃上幾個也能飽壹陣子。而且,偷瓜也是壹種冒險的遊戲,對何滿子很有誘惑力。

他常常光顧鄰村大財主董太師的瓜田。

爬過河灘上最後壹道沙岡,就是董太師的瓜田。這壹塊瓜田二十畝,東西南北各有壹座窩棚,地中央還有壹座高高的瓜樓,瓜樓上站著壹個拿槍的團丁;更有兩條伸出血紅長舌頭的惡狗,在瓜田四外跑來跑去;瓜壟裏,埋藏著壹桿桿地槍,槍口露在土外,槍機上拴著壹根繃緊的細繩。偷瓜的人不小心?上繩子,地槍響了,槍砂打在身上或是腿上,就要受重傷。

何滿子從茂草中悄悄爬到董太師瓜田的地邊,只見高高瓜樓上的那個團丁,抱著槍靠在欄桿上打呼嚕,四座窩棚的看瓜人,前仰後合地打盹兒;那兩條惡狗也各自找個陰涼臥下,懶得跑動了。何滿子偷瓜,不但膽大,而且心細,他滴溜溜轉動著黑亮黑亮的小圓眼睛,先看準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細細觀察,分辨出哪壹條瓜壟埋藏著地槍。然後,他趴下來,只靠兩只臂肘爬行;臨到地邊,滋溜壹下,像壹只泥鰍,鉆進了瓜壟。

鉆進瓜壟的密葉下,何滿子就如魚遊水,再有陣陣微風拂過,吹得瓜葉沙沙響,那就更給他幫了忙,打了掩護。他最喜歡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壹直甜到心窩裏。他也愛吃面瓜,面瓜不但解餓,而且吃過之後余香滿口。他更喜愛西瓜,但是西瓜個兒大,還要砸破了皮,在瓜壟裏不能吃,必須推出瓜田去。這個活兒很累,何滿子卻幹得十分巧妙。他摘下壹個鬥大的西瓜,然後仰巴跤躺下,叉開雙腿,把西瓜夾在腿襠裏,兩個手掌子按地,屁股壹顛壹顛地推的那個鬥大的西瓜滾動著;慢慢地,慢慢地推出了瓜田,鉆進茂草中,就算勝利了。但是要出壹身大汗,沾滿壹身的沙子。

何滿子聽見啪的壹聲又壹聲,已經打中了十幾只鳥兒,就鉆進了董太師的瓜田;先在瓜壟裏吃了個肚兒圓,然後抱出三個大面瓜,到蓬蒿叢中尋找望日蓮。

這壹大片蓬蒿,五尺多高的大漢鉆進去不見影兒,何滿子鉆進去,就像壹粒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他走壹走便側耳聽壹聽,聽壹聽哪裏有鐮刀的唰唰聲,再循聲找去。尋找望日蓮,還有壹個方便,那就是望日蓮喜歡壹邊打青柴,壹邊唱小曲兒,她有壹條低柔的嗓子,輕輕唱起來,悅耳動人心。這些小曲兒,都是情歌,詞句都很大膽;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知道在家裏是不能唱的。

何滿子抱著三個大面瓜,在蓬蒿叢中找來找去,聽不見鐮刀的唰唰聲,也聽不見低柔的小曲聲。他感到奇怪,也有點恐懼,站住了腳,支起耳朵,聽了又聽,仿佛聽見了幽幽的哭泣聲。他乍著膽子,跟著腳尖,提著身子,小步小步地向那邊挨過去。

他看見了,望日蓮已經割倒了壹大片青柴,卻不知為什麽趴在了青柴上,兩手抓著兩大把泥土,哭得整個身子抽搐著。何滿子想,望日蓮壹定是餓得肚腸子疼了,便高喊道:“蓮姑,妳餓了吧?我給妳送面瓜來啦!”

望日蓮仰起半邊臉,掛滿了淚水,抽噎著說:“我……不餓,妳……吃吧!”

“我早就吃飽了!”何滿子把三個大面瓜放在望日蓮頭前,騰出手來,拍了拍蟈蟈兒似的肚子,“快吃,快吃。”

“我……吃……不下去。”

“妳病了吧?我找奶奶來給妳紮針。”說著,何滿子轉身要走。

“我沒病!”望日蓮壹把勾住他的腿腕子。

“那妳為什麽哭呢?”何滿子迷惑地問。

“沒來由,就是想哭。”望日蓮坐起來,擦著眼淚。

何滿子直勾勾磁著眼珠兒,忽然笑了起來:“我猜著啦!妳是想檎叔了。”

“誰說我想他?”望日蓮又撲籟籟淌下淚來,卻還要嘴硬,“他算是我的什麽人,我算是他的什麽人?”

“妳們倆……妳們倆……”何滿子不知如何回答,“妳們倆當兩口子吧!”

“今生沒緣了,來世再說吧!”望日蓮淒然地說。

“來世還得等多少年呢?”何滿子問道。

望日蓮失神地說:“眼下就死,投胎轉世,再過二十年,又這麽大了。”

“我不願意妳等到來世!”何滿子興致勃勃地說,“等檎叔回來,我就催他雇花轎擡妳。”

“他早就該回來了。”望日蓮哀怨地說,“人家今年從潞河中學堂畢了業,就要進京上大學堂了,還想得起我這個打青柴的鄉下丫頭?”

“他要是把妳忘了,我見面就罵他!”何滿子忿忿地說,“我還要拿奶奶的魚叉紮他,頂門杠子搶他。”

“住嘴吧!”望日蓮慌忙雙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許妳咒他。”

“我偏咒他,偏咒他!”何滿子呸呸咋起了唾沫。

“求求妳,好孩子!”望日蓮哀求起來,“妳在這兒咒他,他在外邊有個災枝病葉,誰來服侍他呢?”

“看妳的面子,我不咒了。”

“妳還得說,求老天爺保佑檎叔平平安安。”

“說這個幹什麽呀?”

“妳剛才咒了他,還得給他消災呀!”

“老天爺,保佑我檎叔平平安安吧!”何滿子帶著哭音呼叫起來,“保佑我蓮姑跟我檎叔成兩口子吧!”

望日蓮緊緊地把何滿子摟在懷裏,雨點似的親他。

望日蓮也真的餓了,她風卷荷葉壹般吃下了三個面瓜,心情也歡悅起來,白菜葉子似的臉上泛起了嬌艷的顏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氣掛上了微蹙的秀眉,紅潤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滿子呆呆地凝望著她。

“妳看我什麽?”望日蓮納悶地問道。

“蓮姑,妳真好看。”

“呸!”望日蓮啐他壹口,“這幾個月,妳光學壞,往後別跟我睡了。”

“等檎叔回來,我跟他作伴去!”何滿子氣惱地說。

望日蓮楞了下神兒,臉紅了紅,小聲說:“那妳就跟他睡壹宿,再跟我睡壹宿。”

“不!”何滿子斬釘截鐵地說,“檎叔回來了,我才不願意跟妳睡。”

“原來妳跟我這麽狠心呀!”望日蓮說,“姑姑剛才逗妳玩兒,心裏才舍不得妳。”

“妳舍不得我,咱們仨壹塊兒睡!”何滿子說。

“滾妳的!”望日蓮張開巴掌,輕輕用掌心拍了何滿子的光葫蘆頭壹下,“快去收拾妳那些打鳥夾子吧,別叫人家起走了。”

何滿子恍然想起這樁大事,急急飛跑而去——

滿河灘跑了壹遭,何滿子起回了他所有的打鳥夾子和拍網,打中了二十多只,其中還有兩只肥囊囊的花胡不拉鳥,心裏非常高興。這兩只肥鳥,壹只孝敬爺爺下酒,壹只要讓蓮姑吃個痛快。

他回到最高的那道沙岡上,扒出望日蓮那件打滿補丁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望日蓮已經壹趟壹趟地把大捆的青柴背到了沙岡下晾曬。

望日蓮頭上那插滿野花的柳圈兒已經散亂了,盤繞著的大辮子拖落下來,沾了壹頭草葉,赤裸的肩頭和胳臂上,劃滿了壹道道血印子,七纏八繞在胸脯上的那塊長條子破布,被汗水浸透,粘滿了泥土。

“蓮姑,歇壹會兒,燒鳥吃!”何滿子跳著腳喊道。

望日蓮乏得有氣無力,說:“我要去洗洗身子,妳來給我看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