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標識》原文

城市的標識 張抗抗　 我們的城市和城市，已經變得越來越像多胞胎了。 假如妳在壹個傍晚被擄掠到某地，妳被關在壹所封閉的房間裏，僅僅依靠視線所及的建築物和街道，妳根本無法辨別自己的所在之處。妳會發現，這壹座城市和另壹座城市，它們彼此之間竟然是如此相像。 那些高聳的大廈和大樓，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玻璃幕墻，尖角或是翹角的屋頂，白色或是灰色的圓柱……使妳覺得眼前的壹切早已似曾相識。 那麽街道呢，滿街的霓虹紅和高架的立交橋，更讓妳茫然無措。妳曾試圖辨別街道──卻只見窗東的“獵奇門”、窗西的“八佰伴”、南門的“肯德基”、北陽臺下的“麥當勞”……都像是妳所在的那個城市的“克隆”弟兄。就好像每個城市的商店賓館，都用各自特制的拉鏈，把天下各處自家的門臉統統鎖成了壹個連體人。 還有街上川流不息的轎車，也都像是剛剛從妳那個城市蜂擁而來。本田豐田奔馳捷達桑塔納夏利……妳被熟悉的車牌團團包圍。就連街上的人和街上的垃圾，竟也和妳原來生活的城市壹模壹樣啊。他們也穿“佐丹奴”和“杉杉”，他們也戴“西鐵城”手表，持“摩托羅拉”手機；騎著山地車的人，衣服款式和布料，都和妳每日相處的同事們大同小異。街角上扔著壹只“可口可樂”的飲料空罐，還有壹只“萬寶路”的煙盒 ……

妳迷失在被無數次復制過的城市裏，妳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二天天亮時分，妳終於在樓角那兒，從太陽升起來的方向，發現了壹棵樹。

那棵樹有壹種端莊的王者風度，兩人合抱粗的樹幹呈深黑色，樹枝如巨大的龍爪，遒勁而伸展，綴滿了繁密的樹葉，即使在深冬也依然蔥郁。樹底下落著紫黑色的小果子，壹陣若有若無的香氣淡淡的襲來……

妳知道那是壹棵香樟樹，北方沒有香樟樹，它立於江南，是杭州的標識。

後來妳看見了壹排樹，整整壹條街的兩側，寬大茂密的樹葉，如壹條長廊遮擋了陽光，馬路被灰黑色的圖案覆蓋了，那是樹葉的光影。高大粗壯的樹幹具有壹種浪漫的氣質，淺綠色的樹皮上嵌著淡黃色的花紋，像壹匹匹光滑的綢緞。 妳明白妳是在南京，但也許是上海。全城遍布蔚為壯觀的法國梧桐，就像壹排排綠色的盤扣，將城市偌大的袍子扣緊了。 妳看見了，街中央有壹座綠色的小島，垂掛著淺褐色的流蘇樣密密的枝條，構成壹片完整的森林：那是榕樹──妳在福州或是廣州；妳看見婀娜苗條的柳樹──妳是在海口；妳看見街邊重重疊疊挺拔蒼勁的油松──那是在長春；妳看見壹種樹冠修整成壹個綠色的圓球的矮樹，那樣的玲瓏精致，那是妳從未見過的圓冠榆──是新疆喀什市特有的標識。

最後妳睜開眼，妳看見了秀氣而堅韌的國槐，細碎密集的樹葉為街道鋪就壹片濃蔭，白中透著淡黃色的小花，飄來久遠而古老的京城氣息…… 擁擠熙攘，高樓林立的城市中，如今年內，唯有屬於那個城市樹。如高拔的旗幟和火炬，從迷途的暗處閃現出來，為我們引領通往故鄉的交叉小徑。 我們曾經千姿百態、各具風韻的城市們，已被鋼筋水泥、大同小異的高樓覆蓋，最後只剩下了樹，在忠心耿耿地守護著這壹方水土；只剩下了樹，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座城池的性格；只剩下了樹，用汁液和綠蔭在滋潤著這城市中蕓蕓眾生幹涸的心靈。在冷冰冰的建築物和街道中，它是最有耐心與人相伴的鮮活生命；在日益趨同的城市形狀中，它是唯壹不可被替代的印記，不可被置換的標識。 也許有壹天，樹就成為城市的靈魂。 以心去愛我們城市的樹吧，那是大自然留給我們最後的饋贈，也是城市僅存的個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