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歲離開我的生母,到城裏去住。中間曾回故鄉兩次,都是奔喪,只在母親身邊呆了幾天,仍然回到城裏。在我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棄養,只活了四十多歲。我痛哭了幾天,食不下咽,寢不安席。我真想隨母親於地下。我的願望沒能實現。從此我就成了沒有母親的孤兒。壹個缺少母愛的孩子,是靈魂不全的人。我懷著不全的靈魂,抱終天之恨。壹想到母親,就淚流不止,數十年如壹日。
後來到了德國,住在壹座叫哥廷根這壹座孤寂的小城,不知道是為什麽,母親頻來入夢。我的祖*親,我是第壹次離開她。不知道是為什麽,我這個母親也頻來入夢。
為了說明當時真實的感情,我從初到哥廷根的日記中摘抄幾段:
1935年11月16日
不久外面就黑起來了。我覺得這黃昏的時候最有意思。我不開燈,只沈默地站在窗前,看暗夜漸漸織上天空,織上對面的屋頂。壹切都沈在朦朧的薄暗中。我的心往往在沈靜到不能再沈靜的氛圍裏,活動起來。這活動是輕微的,我簡直不知道有這樣的活動。我想到故鄉,故鄉裏的老朋友,心裏有點酸酸的,有點淒涼。然而這淒涼卻並不同普通的淒涼壹樣,是甜蜜的,濃濃的,有說不出的味道,濃濃地糊在心頭。
11月18日
從好幾天以前,房東太太就向我說,她的兒子今天家來,從學校回家來,她高興得不得了。……但兒子只是不來,她的神色有點沮喪。她又說,晚上還有壹趟車,說不定他會來的。我看了她的神氣,想到自己的在故鄉地下臥著的母親,我真想哭!我現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親都是壹樣的!
11月20日
我現在還真是想家,想故國,想故國裏的朋友。我有時簡直想得不能忍耐。
11月28日
我仰在沙發上,聽風聲在窗外過路。風裏夾著雨。天色陰得如黑夜。心裏思潮起伏,又想到故國了。
我從初到哥廷根的日記裏,我暫時引用這幾段。實際上,類似的地方還有不少,從這幾段中也可見壹斑了。總之,我不想在國外呆。壹想到我的母親和祖*親,就心潮騰湧,惶惶不可終日,留在國外的念頭連影兒都沒有。幾個月以後,在1936年7月11日,我寫了壹篇散文,題目叫《尋夢》。開頭壹段是:
夜裏夢到母親,我哭著醒來。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麽地方去了。
下面描繪在夢裏見到母親的情景。最後壹段是:
天哪!連壹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我悵望灰天,在淚光裏,幻出母親的面影。
我在國內的時候,只懷念,也只有可能懷念壹個母親。現在到國外來了,在我的懷念中就增添了壹個祖*親。這種懷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時候,異常強烈。以後也沒有斷過。對這兩位母親的懷念,壹直伴隨著我度過了在德國的十年,在歐洲的十壹年。
課文解析
句子理解
①我的祖*親,我是第壹次離開她。不知道為什麽,我這個母親也頻來入夢。
“頻來入夢”,頻,屢次,連續幾次。意思是祖*親經常到夢中來。作者遠離故土,身居異國他鄉,猶如孩子離開母親的懷抱,心中無限思念。尤其作者是第壹次離開,離別的滋味尤為強烈,心中不斷湧現祖國的身影,不斷回想起故國的生活、故國的親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對祖*親的情感隨著離別時間的長久在不斷加深。句子中壹個“也”字很巧妙地將祖國與母親聯系起來,可見在作者心目中兩者的確有著同樣重要的地位。
②然而這淒涼並不同普通的淒涼壹樣,是甜蜜的、濃濃的,有說不出的味道,濃濃地糊在心頭。
“淒涼”,寂寞冷落,淒慘。作者身在異國小城,壹方面感到自己與母親的距離遠了,與祖國的距離遠了,與親人的接觸少了,心中有憂愁、有思念;但在遠離家鄉的日子裏,能夠時常懷念起在故國的生活情景,不斷回想起故國的親朋好友,感到他們無處不在,心中自然又多了壹絲安慰、壹些寬心、壹點甜蜜,他們是那樣牢固地烙印在自己的記憶深處,在作者孤寂時陪伴著他。作者通過比較的方式,將自己對祖*親的懷念表達得非常充分。
③我悵望灰天,在淚光裏,幻出母親的面影。
“悵望灰天”,惆悵地望著天空。由於作者長期在外求學,留在母親身邊的時候不多,必然對母親的音容笑貌記憶不深,對母親的懷念更多的是壹個模糊的影子,因此盡管作者想努力回想母親的樣子和容顏,但是無奈模糊不清,只能夠盡力地懷念,不斷地回想。
詞語理解
真摯:(感情)真誠懇切。文中指的是作者對自己的母親和祖國都懷著同樣的敬意和真誠的愛意。在作者心目中,兩位母親的地位是同等重要的。
棄養:婉辭,指父母死亡。
寢不安席:無法安然入睡。文中指作者因為母親的突然去世,心中感到無比悔恨,腦海中壹直浮現著母親的樣子,在不斷自責和愧疚中無法正常入眠。
終天之恨:終身的遺恨。文中指作者因為失去了母親,而感到終身遺恨。
薄暗:昏暗。文中指黃昏時候,夜幕逐漸降臨,天地間壹片朦朧、昏暗。
沮喪:灰心失望。文中指房東太太壹直期待著兒子歸來,兒子卻遲遲未歸,心裏有種失落感。從中可見母親對孩子的牽掛,體現了母親的愛。
思潮起伏:接二連三的思想活動。文中指作者在風雨交加的日子裏,心裏感到落寞無依,腦海中壹直盤旋著祖國的影子,回憶著在故國的親人和朋友,各種念頭此起彼伏,不斷湧現在腦海中。
可見壹斑: 比喻見到事物的壹小部分也能夠推知事物的整體。
心潮騰湧:心情跳躍,湧動。文中指作者想到自己的母親和祖*親,心情非常激動,恨不得立刻回到她們身邊去,不想在國外停留。
課文全解
《留德十年》從1934年,青年作者大學畢業期待赴德留學終於成行寫起,壹直寫到1946年歸國返鄉為止。數十篇文章,洋洋十數萬言,寫盡了十壹年羈旅生涯中的跌宕起伏。《留德十年》中的文章,每壹篇自成壹體,各自獨立;連在壹起則以時間為序,整體呈現了先生十多年的經歷。在這些文章中,《懷念母親》顯得有些特別,它沒有像其他的文章那樣以寫事或寫人為中心,而是在敘述文字中夾雜了相當比例的日記、文章片段,頭緒比較多。它的主要內容,對親生母親、祖*親魂牽夢縈、刻骨銘心的懷念是年輕的作者歐洲十壹年中不間斷的情感。
壹、“淚”——抒發著無限的悔恨
黎巴嫩詩人紀伯倫說“人的嘴唇所能發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親’,最美好的呼喚,就是‘媽媽’”。意大利詩人但丁說:“世界上有壹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母親,多麽熟悉的字眼,多麽親切的稱呼,我們曾無數次地呼喚母親,無數次沐浴著母親的愛。但作者在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就不可能聆聽那美麗的呼喚了。其實,在過去的16年裏,他已經很少享受那美麗的呼喚。母親的去世給作者留下了無限的悲痛、悔恨、愧疚。“壹想到母親,就淚流不止,數十年如壹日”,“淚”成了他表達思念母親的語言。
“我六歲離開我的生母,到城裏去。中間曾回故鄉兩次,都是奔喪,只在母親身邊待了幾天仍然回到城裏。”離開家的日子裏,作者便寄人籬下,不能依偎在母親懷裏撒嬌,無法感受母親的撫慰。1933年初秋,在作者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傳來噩耗:“母親棄養,只活了四十多歲” 他從北京趕回濟南,又從濟南趕回清平,兩天的旅途顛簸,他終於回到了8年未曾回過的故鄉,跌跌撞撞地進了家門,看見母親的棺材靜靜地躺在簡陋的屋子中央,他撫棺大哭,壹直哭到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哭,離家8年,母親的面影都是迷離模糊的,沒有壹個清晰的輪廓。但作者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自己的母親。雖然作者身不由己,但他暗暗下定決心,等他大學畢業,將立即迎養母親,養讓母親不在孤苦伶仃,不在缺衣少食。可是今天,母親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他的願望沒能實現,怎能不使他悔恨萬分呢?於是他痛苦了幾天“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他真想壹頭撞死在棺材上,隨母親與地下。夜裏他枕著母親枕過的枕頭,想到母親在這枕頭上想念兒子時不知流過了多少眼淚,想著,想著,那無可言狀的自責、無可挽回的遺憾,與日俱增的思念,怎能不是他悲痛萬分呢?“從此我就成了沒有母親的孤兒。壹個缺少母愛的孩子,是靈魂不全的人。我懷著不全的靈魂,抱終天之恨。壹想到母親就淚流不止,數十年如壹日。”
回到北平後,作者仍舊晝夜思念自己的母親,常常在夜裏醒來,失聲痛哭,不能自己。1933年12月24日,他在日記裏寫道:“晚上又想到母親,又大哭失聲,我真不解,上天何以單給我這樣的命運呢?我想到*”1934年5月3日的日記寫道:“因為想到王碼又想到自己的母親。我真不明了整整8年,在短短壹生中占多長時間,為什麽我竟壹次也沒回家去看看母親呢?是她老人家含恨酒泉,不能瞑目!嗚呼,茫茫蒼天,此恨何極?我哭了半夜,夜裏失眠。”1935年11月18日的日記中寫道:“好幾天以前,房東太太就對我說,她的兒子今天回家,從學校回來,她高興得不得了……但她的兒子壹直沒有回來,她有點沮喪。她又說,晚上還有壹趟車,說不定他會回來的。看著她的神情,我想起自己長眠於故鄉地下的母親,真想哭!”他後悔,他真不該,他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麽名譽,什麽地位,什麽幸福,什麽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這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他只能抱終天之恨而片刻不得安寧。
二、“夢”——架起了思念之橋。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王維),到德國留學後,住在壹座叫哥廷根的孤寂小城,不知道為什麽,母親頻來入夢。日日有所思,才有了夜夜有所夢,白天不能復現的母親,在夢裏來了,他多想留住這美麗的夢啊,留下母親清晰的形象,然而,他無法留住夢,留住母親,當他哭著醒來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麽地方去了。”“天哪!連壹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我悵望灰天,在淚光裏,幻出母親的面影。”這是多麽得失落與無奈呀!
沒有生身母親,我們就無法來到這個世界上;沒有養身之母沒有養身之母,我們就不能生活長大。遠離故土,置身異國,獲得最多的就是“孤寂”了。“我是第壹次離開她。不知道為什麽,我這個母親也頻來入夢”,夜深人靜的時候,最是想家的時候。“我不開燈,只沈默地站在窗前,看暗夜漸漸織上天空,織上對面的屋頂。壹切都沈在朦朧的薄暗中。我的心往往在沈靜到不能再沈靜的時候,活動起來。我想到故鄉,故鄉的老朋友,心裏有點酸酸的,有點淒涼。然而這淒涼並不同普通的淒涼壹樣,是甜蜜的,濃濃的,有說不出的味道,濃濃地糊在心頭。”在萬裏之外的故國,那裏有熟悉、親切的容顏,有生命有光彩的影像了,有散發著芬芳的泥土,“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雖是孤苦,對遠方的惦念,湧起弄弄的愛意,原來他心底裏有非常寶貴的東西,那就是依靠,那是他將來歸屬的地方。那裏的壹切都在守望著他,守望這位遠離祖國、惦念祖國的遊子。他的心裏開始溫暖起來,思鄉的情感也更加濃烈,因為他深愛著故鄉、親人、老朋友。雖然自己與母親的距離遠了,與祖國的距離遠了,與親人的接觸少了,心中有憂愁、有思念,心裏感到有點淒涼;但是在遠離家鄉的日子裏,能時常懷念起在故國的生活情景,不斷回想起故國的親朋好友,感到他們無處不在,心中自然又多了壹絲安慰、壹些寬心、壹點甜蜜,他們是那樣牢固地烙印在自己的記憶深處,在作者孤寂時陪伴著他。
時間就是情感的催化劑,有的可能漸漸淡忘,可是根植於靈魂深處的愛,與日俱增,“我有時想得簡直不能忍耐。”“我仰躺在沙發上,聽風路過窗外。風裏夾著雨。天色陰得如黑夜。”自然本無意,但與此刻“我”的心境融合,它就帶著太多悲泣苦楚,“心裏思潮起伏,又想到故國了。” 思念帶著溫暖,思念更是壹種折磨,時時刻刻撕扯著他的身心。“留在國外的念頭連影兒都沒有了”祖*親成了遊子夢中壹個重要的內容。身在海外十壹年,作者遭遇過多少苦難與艱辛,挫折與委屈啊!祖*親怎能不頻來入夢呢?二戰爆發後,他便同家裏斷了聯系。飽受轟炸、饑餓、鄉愁的煎熬,有家不能歸,有苦無處訴。壹個人孤懸海外,祖國的抗戰情況怎樣了,家裏的情況怎樣了?甚至那條名叫“憨子”的小狗和院子裏那兩顆海棠花都頻來入夢。難以排解的思鄉之愁,數不盡的不眠之夜,剪不斷的離愁別恨,使他的精神痛苦萬分。這樣的日子壹直持續到離開哥廷根回國。
三、“文”——平平淡淡才是真
作者在《留德十年》的《楔子》中說,“我特別強調‘實事求是’四字,因為寫自傳不是搞文學創作,讓自己的幻想縱橫馳騁。我寫自傳,只寫事實。”為了遵從這樣壹個寫作原則,寫《懷念母親》時,作者為了“避免用今天的情感篡改當時的感情”,幾次引用當年的日記和文章片斷來“保存自己當時的感情”。這樣壹種組織語言材料的方式,是服從於整本書作為回憶錄的性質的。
《懷念母親》課文初讀平淡無奇,甚至感覺跳躍性比較大。讀過壹些相關的作品,了解了寫作背景,慢慢走近作者的心靈,再回頭去讀,漸漸讀出了味道。作者學貫中西,文通古今,對如何寫散文有自己的獨有看法。他曾說,散文的精髓在於“真情”二字,“真”就是真實,“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現在,為了自傳“只寫事實”,他在寫此文時盡力取“真”而去“情”,使文章讀來顯得平淡了。可是文章“平”和“淡”的背後,隱藏了更深的“情”。作者壹生埋首躬耕於古文字這片堅硬的土地,開掘出壹部部豐厚的典籍,他偶爾到散文這片田裏散散步,便留下不少性靈文字。作者壹生寧靜淡泊,從他的散文中,我們卻又讀出了壹個善感而多情的作者。他曾為壹莖古藤被砍斷而暗自垂淚(《幽徑悲劇》),他曾為身邊小動物病亡而“內心顫抖”(《老貓》),他曾為異國他鄉偶然相識的少年魂牽夢縈(《塔什幹的壹個男孩子》)……母親早逝使少小離家的他今生無法膝前盡孝,這成為他“永久的悔”;去國離鄉時親老、妻少、子幼,本以為兩年即可回國,卻因為戰亂被阻留異國他鄉──對生身母親、對祖*親的懷念怎不是他異國十壹年中內心深處熾烈的情感?
於是,作者感嘆:“我壹生有兩個母親,壹個是生我的母親,壹個是我的祖*親。我對這兩個母親懷著同樣崇高的敬意和同樣真摯的愛慕。”樸實的語言,拳拳的愛國之心與戀母之情明月可鑒。平平淡淡的語言,真真切切的情感,濃濃戀母情,永無絕期,令人感動,淚盈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