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壹半為了喪事,壹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壹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壹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壹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麽要緊的了。他躊躇了壹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壹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妳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妳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壹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壹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松似的。過壹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壹日不如壹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壹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荷塘月色
原文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壹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裏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壹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壹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壹旁,是些楊柳,和壹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壹個人,背著手踱著。這壹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壹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壹個人 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壹定要做的事,壹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 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 正如壹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壹絲的顫動,像閃電 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壹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壹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 了。
月光如流水壹般,靜靜地瀉在這壹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壹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壹層淡淡 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 如鬼壹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壹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壹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壹例是陰陰的,乍 看像壹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裏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壹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裏也漏著壹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瞌睡人的眼。 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裏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壹個熱鬧的季節,也是壹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采蓮賦》裏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
蕩舟心許;
鷁首徐回,
兼傳羽杯;
欋將移而藻掛,
船欲動而萍開。
爾其纖腰束素,
遷延顧步;
夏始春余,
葉嫩花初,
恐沾裳而淺笑,
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裏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壹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壹擡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麽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朱自清(1927年7月,北京清華園。)
春的美文《春》(朱自清)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壹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長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小草偷偷地從土裏鉆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裏,田野裏,瞧去,壹大片壹大片滿是的。坐著,躺著,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風輕悄悄的,草綿軟軟的。
桃樹、杏樹、梨樹,妳不讓我,我不讓妳,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裏帶著甜味,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花叢裏,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楊柳風”,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妳。風裏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濕的空氣裏醞釀。鳥兒將窠巢安在繁花嫩葉當中,高興起來了,呼朋引伴地賣弄清脆的喉嚨,唱出宛轉的曲子,與輕風流水應和著。牛背上牧童的短笛,這時候也成天在嘹亮地響。
雨是最尋常的,壹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看,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壹層薄煙。樹葉子卻綠得發亮,小草也青得逼妳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壹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壹片這安靜而和平的夜。鄉下去,小路上,石橋邊,撐起傘慢慢走著的人;還有地裏工作的農夫,披著蓑,戴著笠的。他們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裏靜默著。
天上風箏漸漸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裏鄉下,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他們也趕趟兒似的,壹個個都出來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壹份事去,“壹年之計在於春”;剛起頭兒,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壹般的胳膊和腰腳,他領著我們上前去。
匆匆
原文
作者: 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妳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麽壹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吧: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吧:現在又到了哪裏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裏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壹滴水滴在大海裏,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汗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壹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裏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麽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麽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麽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麽偏要白白走這壹遭啊?
妳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麽壹去不復返呢?
朱自清--《給亡婦》
謙,日子真快,壹眨眼妳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裏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妳未必註意這些個,我知道。妳第壹惦記的是妳幾個孩子,第二便輪著我。孩子和我平分妳的世界,妳在日如此;妳死後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此句是文章的核心句,而文章亦以此句展開)告訴妳,我夏天回家來著:邁兒長得結實極了,比我高壹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子都好。五兒全家誇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麽說好,妳明白,妳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著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妳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妳少親近他,只監督著老媽子照管就行。妳總是忍不住,壹會兒提,壹會兒抱的。可是妳病中為他操的那壹份兒心也夠瞧的。那壹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妳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裏有壹分壹毫想著妳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妳就樂,幹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嘆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妳這樣。(分承1)從邁兒起,妳總是自己餵乳,壹連四個都這樣。妳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兒餵,後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裏幾次將妳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妳的覺老沒睡足。白天裏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妳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妳七八年。到了第五個,妳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餵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妳就沒有放過心;夜裏壹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不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妳到北京來,將邁兒,轉子留在家裏;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妳惦記苦了。妳並不常提,我卻明白。妳後來說妳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育孩子累的。妳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壹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妳壹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壹直到自己毀滅為止。妳對孩子壹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麽"養兒防老,積谷防饑",只拚命的愛去。妳對於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妳,妳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妳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著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壹大群孩子可苦了。"後來說送妳回家,妳想著可以看見邁兒和轉子,也願意;妳萬不想到會壹走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妳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妳的心我知道,妳滿想著好好兒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謙,妳那時壹定這樣想,壹定的。
除了孩子,妳心裏只有我。(分承2)不錯,那時妳父親還在;可是妳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妳老早就覺得隔了壹層似的。出嫁後第壹年妳雖還壹心壹意依戀著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妳的心占住,妳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妳還記得第壹年我在北京,妳在家裏。家裏來信說妳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動氣了,馬上寫信責備妳。妳教人寫了壹封覆信,說家裏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妳第壹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妳寫信。暑假時帶了壹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妳壹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妳漸漸從妳父親的懷裏跑到我這兒。妳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費,叫我以後還妳;但直到妳死,我沒有還妳。妳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妳家裏的氣,妳都忍著。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壹個中學半途辭職出走。家裏人諷妳也走。哪裏走!只得硬著頭皮往妳家去。那時妳家像個冰窖子,妳們在窖裏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才將妳們領出來了,壹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妳雖不是什麽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做起主婦來,什麽都得幹壹兩手;妳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妳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妳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妳的菜做得不壞,有壹位老在行大大地誇獎過妳。妳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妳親自動手。妳在家老不樂意閑著;坐前幾個" 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著家裏事沒條沒理的。其實妳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麽多孩子,哪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妳領著母親和壹群孩子東藏西躲的;末壹回還要走多少裏路,翻壹道大嶺。這兩回差不多只靠妳壹個人。妳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壹箱箱的書;妳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裏,妳操的心比人家壹輩子還多;謙,妳那樣身子怎麽經得住!妳將我的責任壹股腦兒擔負了去,壓死了妳;我如何對得起妳!
妳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補續分承2)第壹回讓妳父親的男傭人從家鄉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幾句閑話,妳氣得在妳父親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帶著逃難,別人都說妳傻子。妳有妳的想頭:"沒有書怎麽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其實妳沒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並不可惜;不過教妳怎麽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妳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妳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裏妳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們在壹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麽壞,無論是離是合,妳從來沒對我發過脾氣,連壹句怨言也沒有。——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那些時候妳往往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不過我也只信得過妳壹個人,有些話我只和妳壹個人說,因為世界上只妳壹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妳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妳給我培養著的。(簡單平實的言語裏該有多深的愛和歉疚呢?)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妳是領教過壹回的,那回只壹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妳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紮著起來;壹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妳那份兒事。我有壹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後來妳天天發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壹直瞞著我。明明躺著,聽見我的腳步,壹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壹瞧,這可糟了,妳的壹個肺已爛了壹個大窟窿了!大夫勸妳到西山去靜養,妳丟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錢;勸妳在家裏躺著,妳也丟不下那份兒家務。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妳回去。明知兇多吉少,想不到只壹個月工夫妳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著妳,這壹來可拉倒了。妳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妳回家獨住著壹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妳墳上去了。妳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只是當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妳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著想辦法哪。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妳剛埋了半年多,只有壙下多出壹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妳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妳,五個孩子都好,我們壹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妳!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妳(告慰已故亡靈,但盼在九泉之下能夠得到安息)。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載1933年1月1日《東方雜誌》第30卷第1號)
《冬天》----朱自清 2007-12-9 21:09:24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壹“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
好些魚眼睛,壹小塊壹小塊豆腐養在裏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
(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
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
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裏伸進筷子,夾起豆腐,壹壹地
放在我們的醬油碟裏。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
並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壹上
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裏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歷十壹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裏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
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遊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現在想起來還像照
在身上。本來前壹晚是“月當頭”;也許十壹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
似乎只有我們壹只劃子。有點風,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間那壹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
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壹兩星燈火。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星燈火
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我們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
“餵”了壹下,才擡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
邊蠻熱鬧的。到了寺裏,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壹場夢。這已是十
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壹個特稅局裏收特稅
了,以後便沒有消息。
在臺州過了壹個冬天,壹家四口子。臺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壹個大谷裏。只有壹條二
裏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壹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裏透出壹點燈光,
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裏的風聲,跟天
上壹只兩只的鳥影。夏末到那裏,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
並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路
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遠風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
路人,除上學校去之外,常只在家裏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
老是冬天,家裏卻老是春天。有壹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並排
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
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裏出來,滿自在。現在她死了快
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麽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